第47章
第47章
江一木回醫館處理了一些事情, 下班後帶着孟渡在東市一家酒樓用膳。
隔壁桌正好聊到知州府上的菊花,孟渡沒忍住笑出聲來。
江一木看着她道:“就這麽開心?”
“誰能想到地窖門開後竟是空的, 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孟渡一手撐着下颌,漆黑透亮的眼睛眨了眨,“可惜離開的太早,真想見見秦曉曉看見空蕩蕩的密室作何反應。”
江一木也跟着笑了笑,道:“再怎麽驚訝,第一反應也該是封鎖消息。對于他們來說,名譽遠比草民的性命重要。”
孟渡同意的點了點頭, 忽然想到什麽。
“對了,先前你明明看出那鬼火有詐,直接掐滅不就好了,為何還要親自前去?”
江一木向後坐了坐,唇角微微勾起, 說:“我不僅知道有詐,還知秦曉曉早就令人将石門的鑰匙扔進了月牙湖中。”
“诶?”孟渡驚訝道,“這件事肯定做的極其隐蔽, 你又如何知道?”
“……前些日子在醫館待到很晚,不小心撞見的。”江一木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拔刀砍了秦元化的馬車帷幔,眸色不自覺的又沉下幾分,“後來秦元化前來邀我賞菊,那兩個丢鑰匙的婢子坐在秦元化的馬車上, 我才将兩件事聯系起來。”
孟渡聽完後沉思片刻, 似乎發現了某些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秦曉曉的婢子在秦元化的馬車上, 你又是如何瞧見的?”
江一木忽然咳嗽兩聲,孟渡:“嗯?”
江一木合目清了清嗓, 道:“那兩個婢子在車上對你出言不遜,我把車簾劃破了。”
孟渡一時讷讷,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時夥計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上桌:“讓一讓,上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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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将下酒菜擺滿一桌,燒鵝、煎魚、豆幹、醉蟹……還有兩壺溫好了的、店家自釀的米酒。
酒菜的鮮香打斷了方才的對話。
孟渡問道:“這麽多,吃的完嗎?”
江一木笑笑:“不着急,慢慢吃。”
幾碗酒下肚,江一木又說回了先前的問題:“以秦曉曉的脾性,我若當場揭穿她,難保她不鬧出什麽更大的事來。再說那鬼火,明眼人都能看出有詐,陪她演一下也無傷大雅。”
孟渡咂舌:“江郎中還真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好脾氣。”
江一木眉一挑:“這不是重點,我真正前去的原因還是地窖。你難道沒發覺,那個地窖的氣氛有些異樣嗎?”
江一木本以為孟渡會同他讨論地窖的異象和四面石門的機關,沒想到孟渡似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嘴角微微耷拉着,那只捧着酒碗的手,食指一下一下的敲着碗邊。
“孟娘子,你……不開心?”
“沒有。”
沒有就是有了。
“是不是我故意陪秦曉曉演戲,你生氣了?”
“不是。”
江一木暗自嘆了口氣:“我以後不演了,你別生氣好不好?”
“不是這個原因。”孟渡擡起頭看向他,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平日裏一貫平靜如冰的黑眸,難得泛起了漣漪。“萬一找不到鑰匙,真将你關在密室中,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你怎麽喝水,怎麽吃飯?萬一地窖是封閉的呢,沒有空氣的流通,你能撐過幾個時辰?江一木,你不是一個人,你若是出了什麽事,杜仲、辛夷、川柏,子炎、老何,還有青晝,阿禾,徐道士,他們怎麽辦?等着問診的病人怎麽辦?”
孟渡一股腦将想到人的全部說了出來,江一木卻沉默了。
“還有呢?”
孟渡一滞。
江一木擡眸,看着她,直截了當的問道:“那你呢?”
孟渡深吸一口氣。明明只是米酒,怎的如此燒心。
“我……”孟渡頓了頓,“我在不在意,江郎中不知嗎。”
江一木心中一顫。好像是那夜的蝴蝶,忽而飛回了心間。
密室中,他确實發現了機關,但并沒有打算自己找個出口離開,他篤定秦曉曉不敢真的讓他出事,最後一定會找來備用的鑰匙打開石門。秦曉曉再飛揚跋扈,秦元化膽子不大,定不敢在府上惹出大禍,到時大家衆口紛纭,秦元化一定會逼秦曉曉收手。
他只需在密室中等着秦府的人來開門就行了。
江一木不想招惹是非,讓秦府的人知道他摸清了地窖的機關。
江一木怎麽也沒想到,正準備将最後一道石門複原時,地道中傳來了腳步聲。
他竟不知自己對孟渡的腳步聲已經熟悉到了一聽便知的程度。
江一木站在黑暗之中,聽着那腳步聲越發的接近,帶來了熟悉的绛紫色光焰。他一時收不住笑意,腦袋一熱,背過身打坐。心說秦府的人知道就知道吧,總不好叫孟娘子來了又走,更不能留她一同守在地窖之中,若是叫衆人瞧見他倆獨處密室,那不是等同于毀她一身清白。
那個時候,他合上雙眼,嘴角不自覺的含笑,默默的說了一聲:夠了。
不論她是誰,也不論她會陪他多久,至少在他遇到危險的時候,她曾全力以赴的向他奔來。
就夠了。
……
江一木穩了穩心神,低聲允諾道:“不會了,以後不會了。”
他的聲音低沉卻柔和,是在安撫,也是在承諾。
飯後,二人走路回府。
不知不覺吃了許久,天夜已晚,路上無人。行至半路,江一木忽然站住,一伸手攔住孟渡去路。
孟渡一頓,循着江一木的目光看去,就見一群烏壓壓的鬼魂朝着同一個方向湧去。
“去看看?”
“嗯。”
二人不遠不近的跟了一段,只見那些魂魄湧入了一條小巷。
孟渡發覺小巷看着有些熟悉,猛然意識到是何處,驚道:“這是裏庵巷?”
江一木點頭:“沒錯。”
春香坊的門關着,裏面透出火光。門前堵了一大批人,那些人與門之間齊刷刷的隔了一寸的距離,甚是詭異。
走近了,孟渡渾身一麻。
那些人并不是活人,而是填滿了鬼魂的屍體,方才湧入巷中的魂魄,都被吸入了這些屍體。
孟渡眉頭緊皺:“這些全是俑。”
江一木神色凝重的點了點頭:“屍俑。”
以屍體做俑,是為屍俑。
孟渡粗略的數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人。
“居然這麽多,”孟渡感到奇怪,“他們為何要堵在春香坊的門口?”
江一木想了想,道:“屍俑受體內的魂魄所控,這些魂魄……或許認得春香坊內的人吧。”
孟渡遽然想起連鶴身上的雄黃。
他說自己怕鬼,難不成怕的竟是這些東西?
孟渡說:“門上抹了雄黃粉,這些屍俑不敢輕易靠近,但連鶴一直被圍堵在裏面也不是辦法,我們能替他把屍俑趕走嗎?”
江一木嘆了口氣:“我并不知該如何對付屍俑,但可以試試,只是免不了要切豆腐塊了。”
孟渡很快明白過來,江一木所謂的切豆腐塊是什麽意思。
江一木拔刀出鞘,一個箭步上前,刀起刀落,一具屍俑被生劈成兩半,露出白花花的腐肉和屍骨,竟沒有一絲血跡。
江一木一個回身,正要去劈下一具屍體,孟渡突然大叫:“當心身後!”
只見原先被切開的兩半屍體竟又合上了,斷痕處生出青色的紋路,模樣更是猙獰。那屍俑對着江一木的後腦揮出一拳,雖沒多少力道,但速度極快。
江一木側身閃過,驚呼:“羅漢拳……少林的人?”
這時連鶴聽見了外邊的動靜,将門打開一道縫隙,一具屍俑五指成爪朝那縫隙抓去,被門縫中突如其來的掃帚末端一頂。這一下看似輕巧,實則內勁十足,屍俑的手掌脫離手臂飛了出去。
正巧落在孟
渡腳邊,不知是腐肉還是白骨。
這場景實在太過詭谲。
“江郎中,蓮心妹妹,是你們嗎?”連鶴重新關上門,在屋內問道,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急切。“他們的目标是我,你們快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江一木趕到孟渡身邊,問:“沒事吧?”
孟渡搖頭,突然看見江一木身後、那具被江一木砍了兩半的屍俑又轉過身來,腳尖在地上使力一點,擰緊拳頭朝着他們二人呼嘯砸出!
江一木自然發覺腦後生風,向前抱緊孟渡雙臂,帶着她旋身躲過。
這一旋身,孟渡袖中飛出了什麽東西,砸在了屍俑的臉上,只聽噗嗤噗嗤幾聲,那屍俑的面部迅速潰爛,不出三個數,化成一灘膿水。
“是僵屍散!”孟渡激動的撿起地上的絨布袋。
江一木也蹲下身,将撒出的白色細粉捏在掌心,他還記得這玩意兒,上回孟渡在醫館捏碎了許多顆小珍珠,用它塗抹在他的針上做成暗器來着。
門內,連鶴又喊道:“你們快走吧!”
就在這時,一具屍俑徒手抓上了塗滿雄黃的門,雄黃瞬時将屍俑的手燒得潰爛,散發出陣陣難聞的腐臭。
這一舉動像是一聲號令,屍俑們發起了對門的進攻。這些屍俑仿佛深谙拳術,拳法娴熟,剛健有力,雖然拳頭被門上的雄黃燒焦腐化,但終究是錘爛了春香坊的木門。
木門只剩下半截,門後的連鶴手中拄着一根掃帚。
“快!”孟渡抓起一把僵屍散就往屍俑上灑,江一木灑出了掌心的那些,又從孟渡手中的絨布袋裏取。
若不是親眼所見,怎麽都不會相信,二十幾具屍俑,頃刻間就被僵屍散搞定了。
這些屍俑化成一灘膿水,在春香坊被錘爛了一半的門前。
門後,連鶴似乎聽見了什麽異動,擡眸朝巷子對面的高牆上望去。
孟渡也聽見了牆頭傳來窸窣響聲,和江一木對視一眼,二人齊齊蹬步上牆。
牆頭那人毫不猶豫,掉頭就走。他的速度極快,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身黑衣,身型高挺,頭和面都蒙着,實在看不清樣貌。
就和初次交鋒時一模一樣。
孟渡看向江一木,颔首确認道:“是他,和鳳仙坊交易魂魄的黑衣人。”
江一木沉吟:“屍俑竟也出自他手。”
春香坊門前的地上傳來陣陣惡臭。
連鶴眉頭緊擰,對二人道:“我們移步去河邊說話吧。”
裏庵巷外沒多遠就到了降子橋,這是一個無風的夜,橋下水流寂靜。
三人在橋頭站定,孟渡率先問連鶴道:“這些東西為何攻擊你?……你知道他們是什麽嗎?”
“奴家知道他們為何物,也知道他們為何攻擊奴家。”連鶴恢複了往常的樣子,語氣很是平淡,仿佛在形容一件家常之事。“這些屍俑體內裝着一些山門之人的魂魄,奴家早年不慎得罪了他們的同僚,他們如今被放出來,是找奴家來尋仇的。”
江一木道:“他們方才打的是少林拳法,你得罪過佛家人。”
連鶴嗯了一聲,淡淡的說道:“上回在月牙湖邊,江郎中不就看出來了嗎?”
孟渡迷惑的看着二人:“看出什麽?”
江一木靠在橋欄上,抱懷道:“祁鶴,蜀州準提涯鶴九門師尊——祁英的獨子。”
“江郎中真是耳清目明。”連鶴薄唇輕勾,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對面前二人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道:“在下祁鶴。”
連鶴說完看向孟渡:“奴家的真名,蓮心妹妹早就知道了。”
“我是知道,”孟渡看着連鶴,“可我不知道你師出名門。”
“師出名門?”連鶴涼薄的笑了一聲,“這個名門,不要也罷,最後一屁股爛攤子,還不是我來收拾。”
江一木對孟渡說道:“藍州城外有一座山,叫天虞山。山中有一座禪寺,名為月隐寺。七年前,月隐寺老方丈淨空法師和坐下九位弟子一夜間被殺,背後的殺手來無影去無蹤,名聲轟動一時。”江一木說着,目光落在連鶴身上,“多少勢力想要搶他,黑市的賞金最高至黃金萬兩。”
一陣微涼的風吹過。連鶴輕靠在對面的橋欄上,一身沒骨頭似的站着,一邊把弄着發尾,一邊應道:“嗯嗯,是我殺的。”
江一木問:“你和月隐寺有過節?”
“奴家和月隐寺沒有過節。”連鶴擡起頭,狹長的雙眼眯了眯。“那都是些祁鶴的舊事,不必再提。”
江一木看着他,問:“今晚這樣的事情,發生幾次了?”
“算上今夜,四次。”
江一木對連鶴說:“你住到臨江軒來。”
連鶴意外的挑挑眉:“你既知奴家前身是誰,竟不怕奴家,還要奴家住到你府上?”
江一木從容道:“我又沒得罪你,為何要怕你?今晚收拾出房間,你明日就可過來。”
連鶴看向孟渡,抿嘴一笑。
“奴家可算知道何為高山景行,不畏于天了。”
江一木沒空和他開玩笑,眉目深沉,正色道:“我想會一會這些屍俑背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