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女人循聲望去,只見角落的一張桌,坐着一紅衣小娘子,和一個白白胖胖的老道士。
紅衣小娘子正襟危坐,老道士悠哉悠哉的嗑着瓜子。
女人如見救命稻草,小跑到桌前,店裏的小厮見狀趕緊拖了把椅子給女人坐下。
女人走近了,孟渡發現她五官生得秀氣,眼尾微微上挑,有一種清水芙蓉的美感,身上還帶有隐隐約約的鳳仙花香。難怪剛才那桌臭男人忍不住招惹。
女人忙問:“小娘子何時見過我妹妹,在哪見過?”
孟渡本不樂意多管閑事,但此事太多蹊跷。
先前她看見一個蒙面黑衣的男子鬼鬼祟祟的走進一條暗巷,覺得那人周身寒氣陰森,就跟了上去。黑衣男人走到一處門前,從一個瘦小女子手中接過一只巴掌大的陶土罐子。孟渡一眼便知那是魂罐,當即追了上去。男人奔逃時不慎落下魂罐,孟渡追人要緊,記住了魂罐的位置就沒搭理。後來黑衣男人跑了,她再趕回來尋魂罐時,魂魄異變的邪物已經被徐道士和江郎中收拾幹淨了。
方才聽這個女人的描述,她想要找的妹妹很可能就是暗巷中給黑衣男人魂罐的瘦女子。
她正愁何處去找這個黑衣男人,線索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她定要往下查一查。
孟渡起身,對老徐微微一欠身:“謝謝徐道士的茶。”
她轉身對灰布衣女人說:“請随我來。”
女人名叫林芙兒,是鳳仙坊的茶女,茶女不陪客,只做沏茶燒水端盤子的苦活,所以經年累月的手上生滿了繭。
林芙兒打小被賣進鳳仙坊,認了個妹妹叫林小鳶,多年來姐妹倆相依為命。但林小鳶一連幾日都不見蹤影,她擔心妹妹出事了,不得已才偷偷跑出來,去禾木茶館找阿禾。聽說禾木茶館的老板俠肝義膽,神通廣大,沒想到頭一回去就吃了閉門羹。
孟渡領着林芙兒一路往回走,又回到了降子橋附近,這次她轉去了另一條小巷。
這條巷子相比之前與老徐、江郎中相遇的小巷,更寬一些,但許是常年無人走動,地上落滿了青苔,石頭縫中擠滿了野花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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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一扇鋪門前停下,門上寫着「裏庵巷-春香坊」。鋪門緊閉,門上滿是斑駁的歲月印記。
門邊落着一團團被折斷的蜘蛛網,說明近日有人出入,但卻無人打掃。
瘦女子和黑衣男人就是在這扇門前碰的頭。
“春香坊......”林芙兒搖頭,“沒聽說過。”
孟渡直接走上前推門,木門從裏面鎖住了,她又用力推了幾下,裏面的鎖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
林芙兒有些緊張:“這是不是私宅,這樣不好吧……”
孟渡從頭上取下一根黑檀發笄,說:“來都來了。”
孟渡扭開發笄,裏面露出一根細長的銀色刺刀,像螳螂的刀足。孟渡用這藏刀伸入門縫搗鼓了幾下,木門嘎吱一聲開了。
林芙兒心一橫,跟了上去。
鋪子不大,只有西
北兩處擺了貨架。架子上的貨品倒是豐富,西邊架子上擺放着祭祀所用的芸香、線香、子午香,折疊好的神碼、元寶、黃表紙,北面架子擺着白紅蠟燭。貨品上都落滿了厚厚的塵埃。
是一間年代久遠的香燭鋪。
“孟娘子,您确定是這個地方嗎?”林芙兒左看右看,不覺得能在這樣一間小鋪子裏找到妹妹。
孟渡已經摸到了東牆上的暗門,手掌輕輕一推,牆身分裂成兩半,露出一個暗道。
孟渡又從發間摸出一根桃木笄,輕輕一吹,木笄的一頭冒出绛紫色的火焰。
林芙兒人看傻了。
孟渡重新鎖上鋪門,舉着點燃的桃木笄,先一步邁進暗道,一回頭,見林芙兒扔在門口傻站着,問:“走嗎?”
林芙兒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在做什麽,點點頭,趕忙跟上。
暗門一關,暗道中只剩下孟渡手中的紫色火焰。四周黑暗,林芙兒心中打鼓,不由得往孟渡身邊貼了貼。
火焰無聲的燃燒着,映在孟渡白瓷一般的面頰上,勾勒出一種懾人的美豔。而那雙眼睛,清澈靈動,令林芙兒想起小時候過年的時候,第一次見房檐上挂滿了冰鈴铛的景象。
孟渡全神貫注的觀察周圍,沒有注意到林芙兒的目光。
暗道很窄,至多容得下兩人同時通過,要是像徐道士那樣的身段進來,倘若對面來了人,只能委屈一方往後退了。
二人先走了一段上坡,後又延伸地下,漸漸地,暗道中的空氣沒那麽悶了,又走了一段,傳來陣陣清甜的花香。
她們走到了暗道的盡頭。
林芙兒聞出是鳳仙花香,心中一揪,對孟渡說:“孟娘子,……好像果真到了鳳仙坊。”
孟渡嗯了一聲,示意她不要發出聲音,擡頭看見暗道頂上漏下微微的光亮。
看來暗道出口開在頭頂。
暗道不高,伸手就能摸到頭頂,像是蓋了一塊地板磚。孟渡輕輕将地磚頂開一道縫,就聽見上邊傳來兩人說話的聲音。光線很暗,聲音聽起來像是又隔了一道,孟渡又将地磚往上推了推,這才看清是一張茶桌的桌底。
原來暗道的出口開在茶桌下邊,非常隐蔽。
林芙兒:“這是——”
孟渡:“噓。”
林芙兒捂住嘴,眼中寫滿了緊張。
孟渡将出口留了個縫,這才看向林芙兒。
林芙兒說:“好像是坊主的聲音。”
孟渡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你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麽嗎?”
林芙兒搖頭。
孟渡示意林芙兒噤聲,右耳貼上暗道的石壁,運作內力打通五感,一男一女的對話清晰的傳了過來。
“小鳶,她會怎樣?”
“只有一死。”
“不可!”
“你給鬼胎服下修魂丹,還想為她續命?”男人緩緩說道,“修魂丹服下後令人化陽為陰,算是以旁門左道開了天眼,能夠看清人身上的陰陽魂魄,所以是俑術師求之不得的靈丹妙藥。可鬼胎本就屬陰,修魂丹攪渾了鬼胎本就不平衡的三魂七魄,使她成為了致陰之物。”
女人極力克制聲音中的愠怒:“是你讓她學習俑術的!”
男人回道:“我讓小鳶學習俑術,是因為她有天分,但喂她吃下修魂丹的人可不是我。”
“你……”女人似乎氣得說不出話,但又無力反駁。
“小鳶命不久矣,你不殺死她,也會有人替你殺死她。”
“岷生,她可是我女兒。”
孟渡不由得看向林芙兒,後者正滿眼焦急的望着自己。孟渡垂眸避開了她的目光。
林小鳶,林芙兒口中的妹妹,聽起來似乎是坊主的女兒。林芙兒怎知自己認了個妹妹居然是鳳仙坊坊主的女兒,而且命不久矣。
孟渡繼續聽下去。
男人戲谑的笑了笑:“你可知鬼胎為何物?”
女人不應,男人壓低了聲音,正色道:“鬼胎是陰陽交合的産物。”
女人呼吸一窒,一連深吸幾口氣。良久,開口對男人說:“你走吧。”
聽見二人離去,孟渡才起身。
林芙兒問:“怎麽樣?坊主說了什麽?”
孟渡沒有直接回答林芙兒的問題,而是說道:“出口在一張茶桌底下,按高度應該是地面。鳳仙坊一樓什麽地方設有茶桌?”
林芙兒想了想,說:“鳳仙坊一樓喝茶的地方很多,但坊主通常不會露面。倒是有一個地方可能性比較大,”林芙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鳳仙坊西北角的竹林裏有一座八角亭,是坊主私人會客的地方,八角亭的正中央擺了一張黃花梨木的茶桌。”
孟渡嗯了一聲,問:“你們坊主通常約見什麽客人?”
林芙兒搖了搖頭:“我們這些下人,一年到頭連坊主的面都見不到。”
孟渡點頭:“我知道了。”
看來林芙兒多半不知道自己妹妹林小鳶的真實身份。
林芙兒再次追問:“孟娘子,坊主說了什麽關于我妹妹的話嗎?……雖然坊主不太可能認識我們這樣的下人,但妹妹既然知道這條暗道,有沒有可能是暗地裏在幫坊主做什麽生意?”
孟渡突然有些為難,該不該轉述剛才的話。
男人和坊主的對話中,每一句都與林芙兒的妹妹林小鳶息息相關。但當她看見林芙兒眼中的擔憂和焦慮,決定暫時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真相為好。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等她先查明究竟是怎麽回事,什麽鬼胎,什麽修魂丹,再告訴林芙兒也不遲。
孟渡搖了搖頭:“坊主好像在接待一位貴客。”
林芙兒居然信了:“近來幾個月,鳳仙坊的錢确實多了許多。”
“為何?”
“院子大修,又新種了許多名貴花草,可不就是有錢了?”
孟渡想起瘦女子給黑衣男人的魂罐,心道鳳仙坊流水闊綽起來是否也與魂魄買賣有關。坊主既然能給女兒服下修魂丹,說明她本人多少也懂些邪術,如果能吊取坊內死人、甚至是客官的魂魄,确實可以發一筆橫財。
特別是鳳仙坊這樣陰盛陽衰的風月場所,想取得魂魄,實在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二人爬出暗道,果真身處一座八角亭中,暗道的出口就在亭中央的黃花梨木茶桌底下。
八角亭袖珍而華麗,八面雕刻繁複花紋,雕框外罩着一層薄紗簾。亭外種一圈竹,蒼翠而幽靜。
與外界隔絕,又無法藏人,确是談事情的好地方。
孟渡想在坊中轉一圈,或許能發現些魂魄交易的蛛絲馬跡。
她請林芙兒幫忙找一身坊內女眷的衣服,最好素雅一些,不顯突兀。
林芙兒将孟渡領到自己的寝屋。不多時,帶回來一身樂伶的衣服,是一條天青色齊胸襦裙,外罩一件拖地荷塘彩秀蟬翼紗。
孟渡看見裙子的樣式,沉默須臾,念道:“不可。”
林芙兒噗嗤笑了出來。
孟渡奇怪的看向她,林芙兒捂嘴笑道:“方才覺得孟娘子年紀輕輕,卻成熟穩重。沒想到一件樂伶的襦裙就讓你害羞成這個樣子。”
這個樣子是哪個樣子?她才沒有害羞呢。孟渡接過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林芙兒笑說:“孟娘子就湊合着穿吧,這是我能找到最素的衣服了。你要是穿我們茶女這種短衫,連主樓都混不進去。”
孟渡這才沒有猶豫,接過衣服換上。
林芙兒一回頭,眼睛都看直了——
只見孟娘子如雪似玉的皮膚在輕紗下若隐若現,一頭烏黑長發松松挽起,露出白皙颀長的脖頸。青絲白面,更趁出紅唇一抹,眉目清明。
不知女娲怎樣的偏心,區區簡單幾筆輪廓,竟撩得她一個女人都不敢擡頭與之對視。好在孟娘子身材并不豐腴,不然這樣走出去也太招搖了。
孟渡謝過林芙兒,林芙兒方才回神,搖着頭義正言辭道:“不,應當是我謝孟娘子。一開始看見春香坊內的暗道,我還懷疑孟娘子不安好心,直至發覺暗道另一端果真連着鳳仙坊,才知道孟娘子并沒有唬我,而是真心誠意的在幫我找妹妹。”
孟渡一怔。
林芙兒居然擔心自己不是好人,但為了尋找妹妹的下落還是跟随自己走進暗道。
想到林小鳶的身世和現狀,心頭像壓着一塊千斤巨石,一時不知該回答什麽。
林芙兒說:“既然暗道通往鳳
仙坊,孟娘子又在暗道外看見我妹妹,至少說明妹妹人沒事,那我就放心大半了。至于她為何走這條暗道……,”林芙兒目光一滞,抿了抿嘴角,“我想妹妹自有她的原因,或許是身不由己。等日後見了面,再問她吧。”
孟渡忽道:“林姑娘……”
“嗯?”
孟渡鄭重其事道:“林姑娘注意安全。”
林芙兒扯唇一笑:“謝謝孟娘子提醒。我打小在這不見天日的坊裏長大,自有分寸。”林芙兒學着江湖中人一抱拳,笑說:“我是鳳仙坊茶女主事,平日裏都在坊內。孟娘子用完這身衣服放回我床上即可。我先去忙了,孟娘子保重。”
林芙兒走後,孟渡折回西北角的八角亭,在暗道出口撒了一些藥粉。這藥粉名為「末加」,源自南洋一種樹的樹脂,無色無味,但附着在衣料上會有一種淡淡的異香,味苦而微辛。
倘若有人經過暗道,沾上末加藥粉,她一聞便知。
從竹林出來,孟渡沿着鳳仙坊內的小道漫步。
鳳仙坊坐落繁鬧市井,卻自成一座仙境。其中亭臺樓閣,水榭花都,移步換景,如瑤宮仙境般好不真實。庭院中央最高處的假山,足有十層樓高,亭臺花木盤山而上,山頂池水傾洩而下,宛如一道秘幻雨簾。
“當真如仙境一般。”孟渡站在雨簾下,不住感嘆。
一圈轉下來,天都暗了。餘晖落在豔麗的樓閣飛檐上,樓中燈火熠熠如地上天宮。
沒有發現可疑的人或事,孟渡往寝室方向走,想換回自己的衣服悄然離開。
“站住。”
孟渡腳下一頓。
“說的就是你,給我站住。”
孟渡回身,見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面上擦着厚厚的脂粉,頭發染得烏黑油亮,說不清是哪奇怪,叫人不住多瞧兩眼。
“看什麽看?”
孟渡忙欠身行了個大禮:“見過嬷嬷。”
“哪來的丫頭?看着面生。”
“……林主事招來的新茶女。”
嬷嬷冷哼一聲,呵道:“大膽!一個茶女穿成這樣,是想去争花魁嗎?”
孟渡忙跪下:“奴婢不敢。”
“給我把頭擡起來。”嬷嬷掐住她下巴,左右端視了好一會兒,“長得倒還可以,今晚坊裏來了幾個大人,不如你去招待吧。若是招待不好,有你好看。”
嬷嬷叫來一小倌,說:“這姑娘就交給你了,帶着她一道去天香閣。”
“諾。”
嬷嬷走後,小倌回過身,看見孟渡,一雙桃花眼中浮出笑意:“好靈的妹妹。”
孟渡一心想着如何溜走,微微欠身,并不搭話。
小倌帶着孟渡往南邊的主樓去,路上問起孟渡的花名。孟渡見自己身上的罩衫繡着荷花,就随口編了個“蓮心”。
小倌嫣然一笑,說:“奴家花名連鶴。連鶴、蓮心,真是緣分,不如結個兄妹,将來在這破爛地方也好有個照應。”
孟渡聽到“結個兄妹”,心下略微一顫,不禁想到林芙兒和林小鳶也是結拜姐妹,這麽多年姐妹情深,忽然發現妹妹有事瞞着自己,應當很難過吧。
連鶴見孟渡不理睬自己,也不惱,自說自話道:“根底藕絲長,花裏蓮心苦。妹妹年紀輕輕為何取個如此苦的名?”
孟渡一擡眸,撞見連鶴一雙俊俏的眉眼,明明沒有笑,眼底笑意卻随着水光浮動,不知是映了廊間的燭火,還是樓外天際的星光。
真是……好美的男人。
連鶴這才唇角略彎,回身道:“妹妹,天香閣到了。”
連鶴推開門,牡丹香氣撲面而來,卻不膩人,清淡芬芳。
連鶴先一步走進門中:“奴家見過韓大人、江大人。”
連鶴轉身望向門外的孟渡:“向二位大人禀報,奴家今日帶來一位神仙般的妹妹。”
孟渡嘆了口氣,看來是走不掉了,不過能在坊中待上一夜,或許能有新的發現。
于是硬着頭皮,低眉颔首的走了進去,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總覺得對面一對目光灼得自己腦門生疼。孟渡偷偷擡頭瞅向對面,只覺得額頭上炸了個響炮,從頭到腳都麻了起來。
茶桌對面,少年一身月白衣,手持墨竹扇。
身軀凜凜,玉冠束發,眉眼間似笑非笑的公子,不是江郎中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