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戲
第2章 鬼戲
“現在……是什麽情況?”穆沐顫聲問。
“祖宅陰氣……夜陰氣……停屍在這裏陰氣重,也許我們看到鬼戲了。”
“那是什麽?”
“鬼戲在我們家鄉話裏大概的意思是說看到鬼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才清楚。大概是指死者生前的記憶,或者說是鬼的執念吧。鄉裏人一直覺得鬼其實就是被強烈的執念牽扯着留在人世的魂靈,所以我們看到的鬼戲對于那些鬼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記憶。”殷唯清說。
穆沐略略心安,如果只是這種類似記憶的重播應該不會發生什麽奇怪的事吧?大概是在黑暗中好不容易遇到稍微有交情的人,呃,稍微有交情的鬼,所以他有點得意忘形地說:“你身為他們鬼衆的一員,怎麽可以用這麽清醒同情的語調來解釋?很奇怪啊。”
殷唯清笑了:“唷,現在不怕我了?”
穆沐有點尴尬,只好說:“你是阿悟的朋友嘛。”
在一人一鬼聊得開心的時候,黑暗中咳嗽的聲音依然沒有停止,血腥味也越來越濃。房間裏隐隐傳來抽泣的聲音,以及捶桌子的鈍響聲。
“不甘心吶,我不甘心吶!”殷瑾年的聲音在黑暗中幽深凄厲。
穆沐稍微回複一點的勇氣又消失了,他輕聲問:“殷唯清,你太叔公怎麽還在?”
殷唯清幽幽地說:“別怕,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鬼戲,我沒聽說祖宅真的鬧鬼。不過說到怨氣,他倒确實是有……”
“怎麽說?”穆沐努力轉移注意力。
殷唯清一聲嘆息才說道:“太叔公若沒死,本該是成為我們殷氏一族的族長。”
穆沐有點莫名其妙:“族長?”
“太叔公是本家的嫡子,當年本家的瑾字輩裏只有他一人,所以他是注定要成為族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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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懂了,你們宗族的族長。”
“那個殷瑾南是我的親太公,他雖然也是瑾字輩,但是作為旁支身份比較低,只能繼承家族裏的鐘表店鋪。不過因為是同輩,太公經常來本家玩,所以成了太叔公的玩伴。”
穆沐回憶了一下剛才看到的畫面:“對喔,他們的感情看起來不錯。”
“我們家是附近最大的家族,曾經擁有一整條街市。可是太叔公那時得了厲害的病,本家為了替他治病散了大半家財。後來拖了一年,太叔公還是去了。因為族祭的時候呈了瑾字輩為族長,所以當時本家只好過繼了我太公。”
穆沐聽得有點不明所以:“那,你太公就成了家族的族長?”
“是的,但是我卻從沒有想過也許被奪走了身份的太叔公會不甘心……”
穆沐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黑暗裏那一聲聲凄厲的“我不甘心”似乎一下子就聽起來變得飽含怨恨了。
這時,黑暗裏凄厲的喊叫聲突然停止了,殷瑾年正常狀态下清冷的聲音變得有些溫軟:“瑾南,是你麽?”
穆沐感到一陣冷風襲面而來,衣料摩挲的聲音漸漸往床的方向過來。他緊張地直往被子裏縮:“……唯清,他過來了……的太叔公他是不是走過來了?”
“不可能吧?”殷唯清的聲音帶着困惑,“今天又不是鬼節。”
穆沐已經帶上哭音了:“殷唯清,你太叔公他會不會是地縛靈啊?小說裏的那種……”
“地縛靈是什麽……”殷唯清的話音還沒落,黑暗盡頭的一點光源緩緩移動而來,腳步聲時遠時近地響着,仿佛來自幽冥。
“瑾南,瑾南,瑾南……”幽深溫軟的呼喚一聲接着一聲。
“……唯清,我害怕……”穆沐的牙齒打顫。
“這真的有點奇怪,你躲到我後邊去。”殷唯清的聲音很嚴肅。
可是穆沐已經來不及動了,他瞠大了雙眼,直直看着黑暗中緩緩走來的那人……
那人提着一盞白紙燈籠,紅色長袍,漆黑的頭發披散下來,雙眼通紅,蒼白的臉頰有着削瘦淩厲的線條。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燈籠昏黃的光影攏在他的眉眼間,一片嶙峋。
“瑾南,你來見我了……”光影搖晃間,可以看到殷瑾年的頸間隐隐的血痕。
“瑾南,瑾南,你終于來見我了……”他磔磔地笑起來。
“侄孫唯清見過太叔公。”殷唯清一下子站到床前,擋在穆沐面前輕咳一聲,把已經驚呆的穆沐拉回了現實。
殷瑾年立在那裏,一時沒有反應。
殷唯清用方言再說了一遍:“侄孫殷唯清見過太叔公。”
殷瑾年蹙起眉,聲音幽深陰冷:“瑾南,你在說什麽?”
這下穆沐徹底明白了,他們遇到的不僅只是鬼戲那麽簡單了。
殷唯清把穆沐徹底掩在身後,恭敬道:“太叔公,侄孫是唯字輩,名喚唯清,七日前因意外離世。”
殷瑾年沒有說話,一時間寒氣大盛。
穆沐看到殷瑾年的周身出現了一曾淡淡的黑色霧氣,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人們常說的戾氣。那麽殷瑾年一身紅色華袍,難道是傳說中的紅衣厲鬼?!穆沐的腿都軟了,他不僅感到害怕,更是為殷唯清的處境擔心。剛才隐隐看到殷瑾年的脖頸間有紅色血痕,很有可能他不是病死,而是被害死的。他會不會是找殷瑾南報仇的?殷唯清可是殷瑾南的直系!
就在穆沐胡思亂想之際,殷瑾年用尖利的聲音說:“好,好得很!唯字輩的年紀都這麽大了,他殷瑾南真是子孫滿堂。好啊,好得很!”說罷,他一聲長嘯,眉間隐隐浮起黑氣。
殷唯清強行克制着恐懼,低聲說:“太公過世很多年了,連唯清的爺爺都未見過。”
殷瑾年凄厲地笑起來,聲音有些沙啞:“那日別後,他竟再未來見過我。前幾月還托人來送信,後來只送了個西洋座鐘便再無音訊。送鐘,送終,那麽希望我死麽!”
殷唯清硬着頭皮道:“太公自然不會有那個意思。”
殷瑾年嘶聲道:“我纏綿病榻茍延殘喘之時,他紅燭錦帳;我彌留之際,他喜得麟兒;我離世之後,他承我家業。可整整三年,他竟未再來見我一面!”
白紙燈籠被抛擲到腳下,簇簇陰火燃起,卻是寒意更盛。殷瑾年再聲長嘯,黑發暴長,已至垂地。他的周身黑霧缭繞,雙目赤紅,眉間現出黑色的印紋。
殷唯清一陣心驚,穆沐只想到四個字:吾命休矣!
驟然,黑暗中鈴铛聲四起,數十道紅色的線從八方蹿出,緊緊縛住幾欲發狂的殷瑾年。他狂亂地掙紮起來,繩線磨穿衣物,在他的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殷瑾年因劇烈的掙紮又開始咳嗽,咳出淋漓的血染紅了他白慘慘的頸項,更加駭人。
“居然是牽情鎖。”
“果然是地縛靈。”殷唯清和穆沐同時喃喃。
穆沐眼看殷瑾年被縛住,探頭問殷唯清:“什麽是牽情鎖?”
殷唯清嘆息了一聲:“你看那條條紅線,那就是他的執念。”
穆沐一時無語,從太叔公剛才那一番話聽來,他和殷瑾年之間似乎別有隐情。當初那個冷淡自持的青年,竟被長久以來的思念與責問硬生生地折磨到瘋狂至此。都道情字傷人,真真看到的現實更是駭人。
殷唯清對殷瑾年躬身一拜,揚聲道:“太叔公,我小時聽祖奶奶講過當年的事。當年大夫說太叔公的病藥石罔聞後,太公就被本家軟禁。成親生子,一切都是本家一手安排。後來因為唯清的曾祖父臨世,在曾祖父未滿周歲前太公無法參加喪葬事宜,所以沒有參加太叔公的喪禮。可是在太叔公一年祭的前幾日,太公外出走貨,臨行前說一定要帶太叔公最喜歡的三裏鋪光餅回來參加年祭。但是太公他一去就再沒有回來,聽說是在拐去三裏鋪的路上被範興幫劫了貨,連屍身都沒有找到。那件事後殷家的家道徹底衰敗了。”
殷瑾年慢慢安靜了下來,他陰恻恻道:“範興幫那些個黑了心肝的土匪,早早就打起了殷家的主意。瑾南真是愚鈍,竟然繞去他們的地盤。”
穆沐聽着也感到蹊跷,卻仿佛那個人是有意去送死一般。
殷唯清未置一詞,只是又道:“唯清的曾祖父是汝字輩,名汝年,乳名思年。”
殷瑾年怔在那裏,喃喃道:“思年,思年,此思又怎知彼思呢?”鈴铛聲顫顫響着,紅線退去。他輕聲笑起來,殷紅的血跡從他的眼眶蜿蜒而下,伏在他白得瘆人的頰上。
半晌,殷瑾年才用長輩的口氣平和問道:“唯清,你年紀輕輕就離世,可有留下子嗣?”
殷唯清恭敬道:“唯清還有胞弟尚在人世。”
殷瑾年嘆息一聲:“也好,也好。當年若是我未離世,本家獨脈也未必有延續。”
殷唯清和穆沐都怔了,想他一位晚清遺民居然能有那般心思,真是堅貞可嘆。只可惜另一個人或許窮此一生都未必能懂他的心意。
“罷,罷,罷,”殷瑾年淡淡一笑,“已經百年了,我也該醒了。”
黑暗漸漸散去,月影再次透窗已然微斜,剛剛發生的一切好似黃粱一夢。
穆沐卻敏感的發現了房間的改變:“殷唯清,你聽到鐘表的滴答聲了麽?”
已然不可見的殷唯清笑道:“是那個西洋座鐘又開始走了吧?太叔公他在努力放下心結啊。”他的話音剛落,一聲鐘鳴響起。
“看來還是自動報鳴鐘呢。啊,子夜終于過去了。”
就在屋內一人一鬼暗自松了一口氣時,傳來了一陣扣門聲。
門外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輕喚:“瑾年哥,開開門。瑾年哥,我是瑾南啊,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