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衫客
青衫客
林遠昭走到床榻前停下,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床上之人的呼吸聲,這才擡手摘下敷在眼上白綢,慢慢睜開雙眼。
眼前的事物依然模糊,但是比之前又清晰了幾分,昨日還是只能看到物件的模糊輪廓,此時已經隐約能看出沈睿寧的睡姿。
林遠昭輕輕嘆了口氣,動作輕柔地将沈睿寧的手腳從被褥隔斷上扒開放好,又為她蓋好錦被,将被角細細掖好。
最後,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打開蓋子在沈睿寧的鼻下輕輕一抹。
兩息過後,沈睿寧的呼吸更加綿長深沉,顯然睡得更深了些。
林遠昭轉身走到房門前,無聲地拉開房門,無聲地踏出房間,又轉回身,無聲的将房門關好。
走廊盡頭那間客房的門是灰黑色的,與周圍的牆壁顏色十分相近,若是沒人指給你看,你只會以為那是這座建築的冷山牆體而已。
入住這間客棧便是為了此時,影七已經做好了聯絡,門後房間中便是他要見的人。
林遠昭站在那灰黑色的門前,輕叩了三下,房門向旁邊移開一道縫隙,剛好夠一人側身進入。
走廊裏的燈光很弱,房間裏的光線也不足,林遠昭沒有慌亂摸索,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往裏面走去。
裏間坐着一位青衫男子,他面容俊朗,眼梢微挑入鬓,好似一雙天生含笑眼,他一手支頤,唇角毫不掩飾地揚起一個弧度,饒有興趣地意看着林遠昭步步謹慎地走了進來。
“子翊,坐。”青衫男子擡手示意。
林遠昭沒有去找椅子,而是站在男子的正前方,恭敬一禮:“見過四殿下。”
大梁四皇子蕭漣,起身将林遠昭的手臂虛虛一撫:“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多禮。”
他看着林遠昭擡起頭,目光在對方眼睛上停留了片刻,有些驚訝道:“子翊,眼睛的傷勢,可是與雲州那日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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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遠昭點頭到:“那日在雲州與四殿下分開後,便不慎被奸人追上,幸得陛下所派護衛及時趕到,我才僥幸保住性命,只是傷勢牽引了一些陳年舊疾,氣血淤壓導致眼部暫時不能視物。”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而後,我幾經輾轉終于找到了那份東西,自以為有諸位護衛的幫助,可以一路平安護送回京,卻不想在北都又出了岔子。那些護衛為了我全部戰死,我倒是命大,居然活了下來。”
蕭漣臉上泛起痛惜之色,扶着他坐下,嘆道:“子翊受苦了。”
林遠昭搖了搖頭:“為陛下辦事,為國效力,這是我為人臣的本分。而且與那些守城将士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他們卻是一腔熱血盡撒疆土,也不知最後會不會幸得英烈之名。”
蕭漣聽出林遠昭話裏試探的意思。他微笑道:“子翊不必擔心,那東西你着人交給我之後,我便已經派人一路秘密加急送入京城,此時此刻,應該已經在父皇的案前了。”
林遠昭脊背筆直,沉默地面向蕭漣,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之色。
蕭漣倒了杯溫茶,放入林遠昭手中。
“有了那封文書,便足以證明沈大将軍和雲州諸将士皆是忠烈之士,此次雲州城破是被人密謀設計,他們本該擁有的英名,朝廷定然會給予的。”蕭漣拍了拍林遠昭的肩膀,“放心吧。”
林遠昭緩慢地點了點頭:“真若如此便好。守城将士為國為民抛灑熱血,萬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啊。”
蕭漣深深地看了林遠昭一眼,随口道:“子翊好像對這件事十分上心。”
林遠昭笑了下:“我久在京中,難有如此報效的機會,既然深得陛下的信任,便不能辜負了這番信任。”
蕭漣手中握着茶杯,點了點頭,淺飲了一口,卻是話鋒一轉,又道:“子翊可還記得,你在雲州救下的那位身披戰甲的姑娘?”
林遠昭頓住,似乎是回憶了一下,才恍然道:“對,這些時日事情太多,險些忘了。那日我偶遇那位女将體力不支搖搖欲墜,便順手帶着她躲了起來,後來遇到了殿下,我身後又有奸人追擊,只好将她托付給殿下。”
他身體前傾,似乎十分期盼:“不知她後來如何?現在可好?”
蕭漣眯起眼,深深的看着眼前這位形容清瘦,目視不清的“友人”。
林遠昭,大梁最年輕的少師,父皇最欣賞的年輕才俊,皇叔淮王殿下的養子,自己少年時一起在尚學宮讀書的同窗。
曾經有很多人說他有首輔之姿,奈何他身體一直不好,在考取了功名之後沒有進入翰林院,而是進入尚學宮成為了少師。
做了少師的林遠昭将那些難以拿捏的皇子皇女們管教得十分得體,并且讓他們在品學上小有所成。皇上也會經常招他進禦書房談事,對他十分認可。
不得不說,此人是有兩把刷子的。不僅才富五車,而且為人處事不卑不亢,言語行事更是滴水不漏。
蕭漣想起白日裏在客棧大堂見到的那個身影,那位扶着林遠昭一同邁進客棧大門的女子。
他輕笑了下:“那日我給她簡單救治了一下,便遇到了沖進城中的敵軍,後來我們就沖散了,也不知她現下如何,是生是死……”
蕭漣說到此處,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氣:“如此英武的年輕女将,若是……那就太過可惜。希望她吉人天相,安然無事吧。”
林遠昭目光黯了黯,緩緩點頭。
“對了,”蕭漣似乎想起什麽,好奇問道,“白日裏随你一同進入客棧的那位女子,是……?”
林遠昭坦言道:“是在北都救下我的醫女,姓寧。”
“她也是雲州人,在北都落腳了月餘,攢夠了銀子盤纏,準備進京城投奔親戚。聽聞我也是京城人士,便與我一同上路。”
林遠昭停頓了下,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嘴角揚起一個不自覺的笑意:“為了這一路安全方便,她提出與我扮做夫妻。”
“子翊莫不是應下了?!”蕭漣有些驚訝,卻也十分好奇。
林遠昭目光下垂,帶着笑容點了點頭。
蕭漣眉頭一挑,呵呵道:“這……若是假戲生了情,倒也能成就一段真姻緣啊。不過……”
他眸光微閃:“子翊沒有懷疑過她的身份麽?”
“懷疑?”林遠昭有些茫然擡頭,“那日她在山林中救了我,若不是她,我恐怕已經死了。她只是個弱女子,又對我有救命之恩,我還有什麽可懷疑的呢?”
蕭漣摸了摸下巴,點頭道:“也對。是我疑心重了。”
“不不,”林遠昭連忙道,“殿下是心思缜密。不過經殿下提醒,我也覺得應該保持幾分警惕才對。”
蕭漣揮了揮手讓他不必在意,又道:“豫安縣的事情處理完,不如你與我同行回京吧。”
“這……”林遠昭面露難色,“殿下是奉旨與馮将軍會合後援助雲州,我是奉密旨暗中入雲州尋找文書。按道理說,我們本不該走在一處才對……之前遞送文書已經勞煩殿下,若是形容太過密切,對殿下恐怕不太好。”
大梁皇子不可私聯臣子,不可結黨,除非執行皇上所派公務。
蕭漣思考了下,似乎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道:“如此一來,只能派人暗中保護你,而且在進京前便要撤開,省得落人猜忌。”
林遠昭點頭:“是這個道理。”
蕭漣苦笑:“本宮想要保護你的安危,居然如此麻煩。若子翊身體健朗些,也能身負武學的話,我又何必如此為難。”
林遠昭也笑了,坦然道:“我這一身沉疴難治,此生不過如此爾爾。”
他想起白日裏店小二的話,又問道:“殿下所說的豫安縣之事,可是幫此地縣衙剿匪。”
蕭漣點頭:“正是。”
林遠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從雲州撤回的,能在此處下令剿匪的大人物,果然便是殿下。”
蕭漣聽出他話中的意味,哈哈笑道:“子翊莫要嘲諷我,有話直說!”
林遠昭笑了下,慢慢放平了唇角收斂了神情,正色道:“馮将軍,有問題。”
話音落下,房間中一時寂靜無聲。
蕭漣默默地看着林遠昭微垂的眼眸,半晌,才沉聲道:“如此直接,倒不是子翊你的風格了。”
林遠昭微微揚了揚唇角:“臣一向直接,殿下莫要誤會了才是。”
聰明人說話點到為止,兩人默契的将這個話題揭過,又閑聊了幾句,林遠昭便起身告辭。
房門向旁邊移開,蕭漣看着他踏出房門,看着房門重新閉合,他的笑意終于逐漸收斂,眼中閃過幾分玩味之色。
而另一邊,回到自己房中的林遠昭,眸中也盡是冷意,絲毫沒了剛剛的謙和恭順。
但是,當他走到床榻前,看到床塌上模糊的輪廓時,眼中又現出幾分無奈。
那小一尺高的被褥隔斷已經被沈睿寧徹底踢散,一大半落在了地上。
而穿着裏衣的沈睿寧側躺着蜷縮在錦被裏,一雙藕臂伸出了被窩,結結實實地抱着林遠昭的枕頭,睡得十分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