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雲州事
雲州事
沈睿寧無功而返,宵月樓大門緊閉,裏面真的空無一人。
她回到房間時,房門處的機關完好無損,那位沐公子還安然睡在床榻上。她取出屏風将房間隔出內外兩間,自己在外間鋪了個褥子打坐調息,順便整理這一日發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這一天實在太累,調息過後沈睿寧居然就真的睡了過去。
夢中,她又回到了家中變故的那一日。
夜空被大火染紅了天際,父母帶着自己和其他将士站在城樓之上,面前是黑壓壓的攻城敵軍,背後是手無寸鐵的雲州百姓。
敵人不停地湧上城頭,城門被攻城器械不停地狠狠撞擊,身披戰甲的父母在不停的砍殺湧上城頭的敵人,抵擋射入的飛箭,沈睿寧自己也身披一身銀色輕甲,與父母一道禦敵。
然而後背突然一痛,她還沒來得及轉身去看,便發現父母的動作突然停滞,他們艱難地轉過身,震驚地望向沈睿寧的身後。
又是兩道勁風掠過,沈睿寧眼看着有什麽東西射中了父母的身體,他們被這股力道向後震出,居然直直地跌下城樓,落入潮水般的敵軍之中。
沈睿寧意識開始模糊,卻仍撐着身體俯身去看,可是哪裏還有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有殺紅眼的敵軍揮舞着戰刀,圍在城下瘋狂地砍着墜落下去的人。
“住手!!”沈睿寧眼前更加模糊,卻不知是淚還是血,她伸手想去把已經看不見的父母拽上來,但是自己的身體卻猛然一墜,緊接着胳膊又被人用力一拉。
“寧姑娘?”
沈睿寧豁然睜眼,茫然地看着眼前人。
他的眼上敷着白綢,烏發未系,冰涼的手正推着自己的胳膊,有些擔憂的樣子。
周圍安靜無聲,窗外響着早起鳥兒的鳴叫。哪裏還有火光沖天,哪裏還有血肉飛濺……
“做了噩夢嗎?你剛剛好像……在哭?”林遠昭斟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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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寧摸了一把臉,果然盡是濕意,她閉眼調整了一下,再睜眼時已經回複如常。
“啊,夢見了已故的父母。”沈睿寧低聲道。此時的聲線甚至不用調整,本身就已經足夠低落。
林遠昭沉默了下,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從腰間又摸出一塊玉佩。
玉佩呈半月形,溫潤潔白,上面刻着一朵青色蓮花,十分清雅。
“這塊玉佩可以安神,”他笑了笑,“我随身戴了多年,若是寧姑娘不嫌棄,便算做我的藥資吧,還請寧姑娘不要推脫。”
此時晨曦初起,一層薄光透過窗子攏在林遠昭的身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柔和而又溫暖。
沈睿寧擡頭看他,夢中殘留的殺意和寒冷居然漸漸消散,心中甚至湧起一絲感動。
“……謝謝沐公子。”
沈睿寧伸手接過玉佩,指尖觸碰到他的手指,涼如秋霜。
卻讓人覺得安心。
他應該是個好人。她想。
她應該是個可憐人。他想。
…………
沈睿寧胎穿後,出生在雲州都指揮使沈煜家。
出生那天,當她睜開眼看到陌生的環境和帶着血的周遭時,本能地吓得大哭起來。
那天,沈煜和兒子沈清守在産房門口,聽見裏面響亮的嬰兒哭聲時,先是開心,然後居然都有些洩氣。
沈煜想要個貼心小棉襖,兒子沈清想要個可愛暖心的妹妹,但是這麽響亮的哭聲,他們都以為又是一個小子。
直到産婆出來道喜:“恭喜将軍喜得千金,兒女雙全!”父子倆這才開心地差點蹦起來。
從此,雲州沈府,有了她沈睿寧這個将門千金。
她就是在這樣滿是寵愛的環境裏慢慢長大,剛會走路時便展現出對武學的天賦。
她是真的喜歡這樣一個能修武的世界啊,在現世的時候她就羨慕那些飒爽女子,如今真的成了将門之女,這一世定是可以英姿飒爽讓別人羨慕了!
更讓她開心的是,她偶然發現母親居然也是穿越的!這樣的意外之喜,一下子減輕了她時不時湧上心頭的孤獨感。
沈睿寧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最幸運的穿越者了。家境富足,父母兄長疼愛,可以學習自己喜愛的武學,母親居然還是與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
這一切都美好得幾乎迤逦絢爛,直到兩個月前,她十八歲生辰那天,天降大雪。
原本以為是瑞雪兆豐年,卻不想北坤突然兵臨雲州城,城中精銳大多支援蔚州戰事,所剩兵力哪裏抵得過十萬大軍兵臨城下。
穿越成為将門之女,她早已做好沙場浴血的思想準備,不多的幾次随兄長巡邊的經歷,已經讓她見識到了戰争的血腥和殘酷。
她可以接受戰場厮殺,但是無法接受背後冷箭,父母的死是她心頭的刺,也如一道響雷讓她驚醒過來——原來周圍那些陰暗之處,多少潛伏者等着啖肉飲血。
那天的血和火,沈睿寧已經分不清哪個更加鮮紅炙熱,午夜驚醒時,她似乎又聽到了那些百姓的哭嚎慘叫聲。
那時的雲州已經苦守十日,傳信斥候早已出發,豐州都指揮使馮馳将軍應該可以施以援手,可是援軍遲遲不到,己方折損嚴重,父母只得帶着所有的能戰之人站上城牆奮勇抗敵。
那夜,所有人都異常勇猛,包括沈睿寧自己。他們若不是中了從背後打來的暗器,父母就不會死,城門也不會破!
而自己中了暗器後也險些随着父母墜下城去,但是有人拉住了她,将她救了上來。
可惜的是,沈睿寧沒有看清那人的臉,便徹底昏了過去。
等她再度清醒時,發現自己在城郊的一座破廟裏。一名青衫男子給她吃了一顆丹藥,并且告訴她,她身上的傷很重并且十分詭異,若不醫治則命不久矣。
他交給她一塊刻着明月高樓的玉牌,讓她去北都宵月樓找晏大夫診治,然後便匆匆離開了破廟。
與那青衫男子的對話讓沈睿寧覺得如在夢中,她起初并不相信,但是當她運氣調息時,才發現自己真的可能命不久矣。
那詭異的暗器,居然随着經脈進入了她的體內,并且四處游走。
沈睿寧不敢耽擱,但是動身去北都之前,她還是先偷偷回到了雲州城外。
她看到與沈家軍不同徽記的大梁兵士在清理戰場,她聽到兩個士兵的對話。
“若是馮将軍沒有讓我們休息那半日,我們就能趕到的。那半城百姓就不會死……”
“慎言!将軍戰術,豈是我們能夠妄議的!”
兵士的對話讓沈睿寧心頭發寒,她在原地默默地待了半晌,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她一咬牙,轉身踏上去北都的路。
她現在誰也不敢信。
為什麽暗器會從背後打來?
為什麽馮将軍會讓援兵休息半日?
為什麽會出現那位青衫男子?
為什麽父母會死得如此凄慘?!
那些曾經的美好都碎得幹幹淨淨。唯一的骐骥便是她的兄長,她那位常年游走邊關的兄長,也不知道此時身在何處,又是否安全。
到了北都之後,沈睿寧用那塊玉牌在宵月樓見到了晏大夫,晏大夫用真氣幫她探查了一番經脈之後告訴她,她的體內有三枚細如牛毛的飛針,目前無法取出,只能服用羅血丹來暫時壓制保命。
“若要徹底取出,必須去找京城宵月樓的鬼醫。”晏大夫說。
“這樣詭異的飛針,會是什麽人用的?”沈睿寧咬着牙問道。
晏大夫卻笑了笑:“這個問題,是另外的價錢。”
作為江湖第一任務中介,宵月樓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買。晏大夫給了她一顆羅血丹,但是這丹藥并不是白給的,而是需要幫宵月樓打工攢績點來換取。
而且若想讓京城的鬼醫給自己看病,則要做更多的任務才行。
不管是換羅血丹續命,還是去京城找鬼醫,沈睿寧都必須先做好宵月樓的打工仔。
于是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裏,沈睿寧每日忙着做任務賺錢攢績點買藥,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失親之痛與仇恨,但是夜夜夢回,卻總是同樣的畫面。
羅血丹每三個月服用一顆,第一顆是晏大夫賒給她的,為了讓她能先做個行動自如的“臨時工”。
眼看着服用第二顆的時間到了,宵月樓卻人去樓空,沈睿寧對此十分頭大。
此時的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去京城,因為她還沒有打聽到朝廷對雲州之戰的定性。
半城百姓被屠,守城将領即便戰死,也可以定個失職之罪,嚴重點的還會判個投敵賣國,不過,這要有證據。
朝堂之上人心本就複雜,這樣一件沾滿鮮血的戰事是黨同伐異的絕佳機會。
當然,若是皇上英明,或者有确切證據證明父親清白,朝廷也會進行追封。
但是沒有塵埃落定之前,沈睿寧不敢進京。
她不能冒險,更不能死。
她需要活下去。
………………
午飯後,沈睿寧拎着一只竹籃出去溜達了一圈,特意繞到宵月樓附近。
她在宵月樓對面的糕點鋪子挑點心,随口聊起老板最近的生意。
身形已經有些發福的中年老板絮絮叨叨跟她聊了不少,最後嘆了口氣:“世道不太平啊,這天可是說變就變,你看對面那座樓,以前還夜夜笙歌的,結果,說關門就關門了。”
沈睿寧指着梅花糕讓老板打包,随口道:“我就說最近好像少了些什麽,這家樂館之前排場不是很大麽?怎麽就突然關門了呢?”
“誰知道啊?!”老板将包好的梅花糕放進沈睿寧的竹籃裏:“就像是一夜之間人去樓空了!再也沒人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