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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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梓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
她開始合算自己手裏的錢。
奶奶給她留了三千，這筆錢交過高三的學費還能有一千出頭的剩餘。如果她高二期末考還能維持在年級前十，就可以再拿到五百的獎學金。
最後可供她閑餘支配的錢有一千七百左右，李美梓比照自己平日開銷，這筆錢足夠支撐她高三一整年的生活費。
只要不生病就可以。
得出這個結論的李美梓開始讓自己心情變好，她認為這樣會更不容易生病。
在這個家抛棄她之前，她決定先一步抛棄這個家。
她想要減少自己和這個家的聯系，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需要被愛，讓自己能夠在這裏強硬一點。
門外的四人在說什麽她已經不關心了。
最後被叫出去的時候，李明禮和吳含香告訴她，會帶她去改名字。但是那個流程不是說改就能改的，需要等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
“你可以在這幾天想新名字。”李梓晟最後同她說：“想你自己喜歡的。”
李美梓臉色不太好，似乎是沒睡好的樣子。
但是現在這張桌子上坐着的五個人臉色都不太好。李美梓很清楚地知道李梓晟昨天沒有回房間睡覺。
這讓李美梓心中多少有了一點點得意——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對他們造成影響。
她把自己昨天晚上計劃好的事情先放在心裏，然後從嘴角擠出一抹笑，說“好”。
吃過飯後，她很安靜地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在那天下午回學校的時候打了一輛出租車，把東西全部帶走。
一個星期以後，李美梓請了半天假，和等在她學校外面的李梓晟會合。
一個小時後，她和工作人員說出自己想好了的名字：紀梧。
“紀”是奶奶的姓，她希望他們從根源上就減少瓜葛。
“梧”則是那棵梧桐樹。
曾經兩年半的時間裏，李美梓無數次仰望那棵梧桐樹，卻沒有從它那裏享受到一點點的蔭涼，如果有可能，在成為“紀梧”以後，她希望自己能有那樣的榮幸。
但要這樣改名字，注定不會太順利。
工作人員聽清楚以後擡起頭詫異地看她，問她是否确定。
不等她回答确定，一旁的李明禮已然開始激動起來，他克制着不發洩，拉着吳含香的手，同工作人員說：“不好意思，我們再商量一下。”
兩人把李美梓帶出去，那時候只有李梓晟等在外面，見他們出來還以為是名字已經改好了，正準備湊上前說些什麽。
結果李明禮和吳含香直接帶着李美梓上了車，把車門從裏面鎖上，李梓晟趕到跟前時，只能站在車外面。
她聽到李明禮飽含怒氣的聲音：“李美梓！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要改名字。”李美梓聲音很輕地說。
“你改了一個什麽名字你自己說，紀梧……？”李明禮吼道：“你是要和我們斷絕關系嗎？！”
“不會的，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斷掉的。”李美梓一句一句慢慢地說：“我沒想過和你們斷絕關系，只是我就想要這個名字。”
“你到底在做什麽啊美梓？”吳含香看着她這時候無論怎樣都雲淡風輕的模樣，突然沒來由的害怕。
她這個女兒從小沒跟在他們身邊，他們對她的了解也不多，之前只覺得她安靜、話少、還不會給他們惹麻煩，是個挺省心的孩子，卻沒想到她一下子就鬧了一個這麽大的事情。
吳含香生氣，又因為這樣的李美梓而覺得把控不住，她不敢多說什麽。
可是李美梓在這時候很輕地對他們兩個人笑了一下。
“我也是這幾天才想明白，父母和孩子，本來就是相互虧欠的。父母沒有經過孩子同意就把他生出來，那麽從他出生的那一刻，父母就需要對他負責。”李美梓輕聲說：“可是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父母，這個孩子也沒有出生的機會，所以從他出生的那一刻，孩子就必須要感謝父母給他生命。”
李美梓擡起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明禮和吳含香，将她剛才的那一番話概括到他們身上，“我和你們，一開始是相互虧欠的。”
她很認真地說：“我很感謝你們給了我生命。”
“可是你們從我出生以後就沒有再管我了，我們的虧欠抵消了。”李美梓閉了閉眼，忍着心裏的脹痛說：“我不欠你們什麽。”
說出這些話需要她很大的勇氣，這些話聽上去很是大逆不道，她沒辦法不因此羞愧。
果然李明禮和吳含香也是這麽認為的，吳含香震驚地看着她，“你在說什麽瘋話？”
李美梓聲音開始發啞，“我沒有在說瘋話。”
“那你這些年花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嗎？”李明禮這時候聲音也有些不穩，李美梓的話實在太讓他無法想象，他試着尋找李美梓話裏的漏洞，說：“不欠我們什麽，虧你說得出來。”
李美梓眼眶發熱，她說：“是，我花了你們的錢，我以後也會給你們養老錢。”
李明禮仿佛終于占據了高點，不自覺地松了口氣，“你也知道你花了我們的錢——”
“可是這些錢，我姐和梓睿他們也花了，不是只有我自己，你們對我們三個在金錢上面的給予是一樣的。”李美梓艱難地說：“可你們不在意我。”
“我們怎麽不在意你了。”李美梓這時候的情況可以和他們好好交流，吳含香和李明禮對視一眼，試圖從交流中解決問題。
“你們那天是一起回來的，你們都去參加了那個婚宴，只有我沒有去，我知道你們不願意讓我和你們一起去。”
“你又不認識那個伯伯，而且不愛說話，去了也不會舒服。”李明禮這樣解釋。
李美梓扭過頭看他，眼睛忽然就紅得厲害，她語氣也開始變得激烈，“你沒有問過我，憑什麽替我決定？”
見她的情緒突然變化，吳含香覺得自己找到症結所在。
她覺得自己這個孩子還是小孩子想法，搞了半天就是因為這點事情在生氣，她安慰道：“下次，下一次你和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李美梓說：“我不想去了。”
她已經不再對他們口中的“下次”抱有希望了。
“一開始就不打算給我的東西，以後再給我我也不要了。”她目光垂下，盯着自己的兩根手指，說：“不是那個時間，這個東西也就不重要了。”
“你怎麽這麽犟？”她這麽執拗，吳含香也有些疲倦，她問：“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李美梓搖搖頭，說：“這确實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可就是這件事，讓我知道了你們不愛我。”
頓了頓，她問道：“你們知道我的生日嗎？”
“不就是四月……”李明禮臉色也不太好看了。
他的确記不得具體時間，只知道曾經問她的時候，李美梓說是在四月的某一天，可具體是哪一天，李明禮還真說不出來。
他悄悄去看吳含香，瞥見她一樣古怪的表情，心裏募地重重跳了兩下，強烈的失控感席卷了整個心髒，讓他突然間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你們都說不出來。其實也不是四月，那是你們給我報的日期。”李美梓繼續說：“可我的真實生日是在六月一號。”
她擡頭，看着李明禮和吳含香徹底僵住的臉，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下來，她卻非要讓自己笑着說話，只是她到底忍不住哽咽，一張臉上面凝聚了各種表情，看上去奇怪極了。
聲音也開始顫抖，李美梓像是非常接受不了一樣，說：“可是那天，你們在給梓睿過兒童節。”
車廂內陷入詭異的沉默。
在那樣一個和兩個孩子都有牽扯的節日裏，只顧及一個孩子而完全忽略另一個孩子，這實在很讓他們愧疚。
李明禮和吳含香相顧無言，頓時都覺得有些挂不住臉。
沉默了許久，他們也只能對這時候的李美梓說出一句：“給你補上好嗎？下一次也不會忘了，別鬧了好不好？”
“我沒有在鬧。”李美梓擡手擦幹自己臉上的淚，“我說過了，不是那個時間的東西，我不要了。”
“我現在只有這一個要求——”李美梓安靜又平靜地說：“我要叫‘紀梧’。”
她這時候看上去完全沒有一丁點可以回旋的餘地了，李明禮最後掙紮着和她商量，“‘李梓梧’，‘吳梓梧’，或者‘李梧’，你看看你要哪一個？”
李美梓看着他的眼睛，很是決絕地說：“紀梧。”
李明禮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說出他在那一整天的最後一句話：“那你以後就別回家了。”
李美梓猛地瞪大了眼睛。
盡管她已經不再期待，甚至已經做出了要抛棄那個家的打算，可是現在，還是她先一步被抛棄了。
并且她面臨的“被抛棄”似乎要比她自己心裏的“主動抛棄”要更嚴重一些。
她只是想将自己和這個家的聯系降到最低，可現在她要接受的，卻是從此以後被趕出家門。
李美梓慢慢讓自己鎮靜，然後輕聲說：“好，我不欠你們什麽了，你們也不欠我什麽。”
她打開後車門下車，李梓晟在外面驚恐地看着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都聽到了什麽。
李美梓對着她輕輕笑了一下，和她說：“謝謝姐。”
她重新回到工作人員那裏，在門口安靜地等着吳含香和李明禮過來和她一起走流程。
最後只有吳含香一個人過來，李美梓沒有表示什麽，只是安靜地說：“謝謝媽。”
她不是沒有看到吳含香手指的顫抖，也不是沒有看到她含淚的眼……
可是都不重要了。
李美梓可以非常大度，讓自己接受一切，哪怕是要非常委屈自己也沒關系。
可是紀梧不可以，紀梧只要把自己看得最重要。
不是一開始就準備給她的東西，她就不要了。
不是在對的時間裏給她的東西，她也不要了。
李美梓可以接受一些并不圓滿的圓滿，紀梧只能接受非常圓滿的圓滿，否則就不要。
或許經過那天，李明禮和吳含香不會在和以往那樣看待她——至少他們一定會記得她的生日。
可是紀梧不再需要了。
因為無論怎麽樣，李明禮和吳含香都不會像對李梓晟和李梓睿那樣對待紀梧，李梓睿也永遠會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看待紀梧。
那不是紀梧想要的。
有些東西，哪怕沒有，她也不想要将就的、殘缺的、或者被迫的。
從一個星期前就是這樣了。
紀梧看着自己的新身份證這樣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