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忘川
第35章 忘川
翌日。
小二以麻布掩面,手中拎着數捆藥草包,快步自門外跑進來。
酒樓老板正與白敕談着何事,聞聲轉過臉來,問:“外頭如何了?”
“與這位先生猜測一致。”店小二放下藥草包,“藥鋪裏人滿為患,城中疫病已然起來了,且有流言道,患病之人皆同昨日入城乞丐有所接觸。”
“難怪。”老板蹙起眉,“夫人昨日去了趟西市,回來便言有些不适。”
思忖片刻,他望向白敕,道:“先生,既是疫病,想來極易傳開,甚是危險,您還是執意要離去麽?”
白敕昨日為其妻醫治,抵了酒錢,故而老板今日便該放他離開,然此刻老板心中盤算,倘若扣下此人,于己身也是一道保障。
但話落,白敕卻是一禮,那藏于笠紗之後的面容隐約不明,語調依舊是淡淡的。
“有勞關心,白敕心領了。”
這是推拒之意。
老板露出失望神色,但他再不敢造次,只眼睜睜望着白敕行辭。
出門的剎那,有風撩動笠紗,淺色金眸顯露,擡眼望向西側。
一個時辰後。
藥鋪夥計将一小瓷瓶放入白敕掌心,道:“先生,這是按您要求揉成的藥丸,您且收好。”
白敕道了謝,走出藥鋪,往西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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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西市,路上過客皆行色匆匆,彼此隔開數裏遠,唯恐染了疾。
白敕踟蹰一瞬,正要攔人詢問,恰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
“啊啊。”
他一頓,對方繞到他身前,露出稚嫩面容,擡手朝他比劃起來,遞來一只白面饅頭。
原是啞巴乞丐。
白敕挑開笠紗,溫聲道:“多謝,不必了。”
乞丐癟了癟嘴。
白敕微一勾唇,輕拍了拍他腦袋:“但有另一件事,需得有勞你,不知你可有空暇?”
乞丐雙眼一亮,用力點了點頭。
“我想找到疫病發起之源,你可知,昨日入城的乞兒們,眼下栖于何處?”
乞丐思索片刻,拔腿便跑。
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白敕,示意他快些跟上。
白敕放下鬥笠,随着他往西市內走。
穿過街巷,再往前,去路便被一群官兵封禁,有官兵攔下二人,口氣生硬道:“走開走開,內裏有疫,不可擅入。”
“在下為醫者,前來探情。”白敕施然一禮,“還請準允在下進去查看一番,稍後便離開。”
“醫者?”官兵打量他須臾,末了讓開路,道,“那便去罷,早些出來。”
白敕應了,乞丐便要帶着他繼續向西,被白敕拉住。
“你不必進去。”他道,“當心感染。”
乞丐一怔,吶吶點頭。
“如此,便告辭了,來日再會。”白敕遞給他一枚藥丸,留他在原地,獨自往裏走。
走了一盞茶功夫,不遠處便到了街道盡頭,再往前是幾處矮棚,濃煙滾滾,又有濃郁酸臭氣四下彌散。
白敕邁入濃煙之中,見得地面上橫七八豎躺着一群乞丐,身後列開一排藥罐子,正煎着藥,濃煙即是從那裏傳來。
間或有人發出痛苦呻.吟,白敕蹲身下去,側過一昏迷之人的脖頸,果見其上紅疹成片。
白敕親手為其喂下丸藥。
他此舉吸引了數道視線,其中一人道:“你是何人?”
“醫者。”白敕道,“來此行醫。”
那人頗為訝異。
白敕走過去,将藥丸倒出一半,遞給他:“服下,一個時辰便可退熱。”
那人忙接下:“活神仙,先生真是好心腸!”
“客氣。”白敕淡淡颔首,道,“不知閣下可還記得,最早發病之人是誰?”
“記得記得!自然記得!”那人道,“是趙二哥,他前幾日便起了燒熱,眼下已快要斷氣了,被那些官兵扔去了郊野亂葬場。”
亂葬場,亦即堆聚無名野屍之地。
白敕到時,四下鴉雀驚起,顯出遍地屍身。
他步履未停,摘了鬥笠走過去,逐一翻找屍體,探其脈搏。
莫約翻找了數十具,終于叫他探得其中一人脈象微弱,翻過來,褴褛衣衫顯出紅疹,想必正是那位趙二哥。
白敕捏出瓷瓶,倒出兩枚丸藥,逐一助其服下,順了順對方的咽喉。
而後,他便自身後背簍之中拿出針囊,擡手,将第一枚銀針刺入了曲池穴。
他手極穩,不出些時,身下之人紅疹漸消,而他鼻尖沁滿了汗珠。
又過良久,他起身收了針,正收拾針囊時,忽而身後傳來一聲低弱哀鳴。
他眸光一滞,回首,卻見不知何時,一只模樣幼小的火色狐貍出現在他身下,正睜着濕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嗚。”狐貍又低叫了一聲,尾音虛細,顯然是已時日不多。
白敕眉目間的冷色褪去,他傾下身,自背簍中翻出水囊,小心喂給狐貍些水。
狐貍得了潤澤,終于止了哀叫,白敕将它抱起來,放入背簍之中。
一人一狐對視着,良久,白敕不曾動作。
直至一旁,趙二哥緩緩睜眼醒來,露出神色茫然,又很快意識到是白敕救了他,連連道謝。
白敕道了聲無妨,背起背簍,帶着他往城內走,卻又有守門官兵攔下二人,将領望着趙二哥,厲聲阻止兩人入內。
白敕亦不強求,将瓷瓶連同一藥方遞過去,道:“此為治疫之方,請将其轉交給督府。”
言畢與趙二哥行辭,轉身離去。
将領将信将疑,卻又不敢耽擱,命人将其轉交給督府。
莫約天将入暮之時,忽而城內傳來通報,城中疫病已去。
将領這才回神,轉而望向那白衣人離去方向。
卻已然不見其蹤跡。
*
荒野之中。
白敕穿過草叢,徒步往前走。
腳步漸緩。
到得一株桃樹下,他失了力氣,撐着樹幹停駐,擡手摸了摸自己額頭,蹙起眉。
那裏滾燙一片,顯然是燒熱起了。
此凡人之軀,終究難勝疫疾。
然而此刻身側已沒了藥物,他緩緩跪倒下去,喘息起來。
金眸漸漸渙散,迷蒙之中,五髒皆似被點燃,燒得他失了神智。
狐貍自背簍之中翻滾出來,舔了舔他手心。
最後一眼,他望見了一雙帶着幽綠淺芒的眸,而後斷了呼吸。
*
鬼界往生道,白敕孤魂一縷,往前走。
鬼官認出他來,恭敬道:“陛下,可還要繼續轉世?”
白敕颔首。
言畢他一言不發,便要跳入往生池。
“慢着。”鬼官又道,“陛下,再等等罷,此時轉世命數不佳,是衰極之象。”
白敕神色淡淡:“無妨。”
言畢不等鬼官再言,他縱身一躍,消失不見。
轉世。
果然應了鬼官所言,白敕此世,天生眼盲病弱。
稚子之時,父母雙亡,以至于流落街頭,直至次年隆冬,一日得幸,被一醫館收留。
館主發覺他于醫術一道天賦異禀,收作義子。
“敕兒。”館主立在堂下,“早去早回。”
白敕垂眸欠身,答了聲是。
他一襲白衣,神色淡淡,以白紗束于雙目之前,颀長身形宛若利劍,絲毫望不出病氣。
見他轉身,身後小童匆忙跟上,道:“白公子等我!”
白敕腳步微滞,待他過來,一齊往館外走。
二人穿街過巷,到城東義診。
來人絡繹不絕,直至天将黑,白敕為一稚童診完脈,又待稚童父母道了謝,便要起身。
忽而膝蓋之上,傳來溫熱觸感,毛茸茸軟乎乎,直往白敕懷裏鑽。
白敕倏地一頓。
身側小童卻叫起來:“哪裏來的野狐貍!”
言畢便要伸手趕走那狐貍,卻在下一瞬,被白敕精準地抓住了腕。
“別動。”他道。
小童一愣,卻見白敕松開手,低下頭,手指覆住了那狐貍腦袋,指尖微微發顫。
良久,白敕啓唇,輕聲道:“是你麽?”
狐貍嗚嗚叫了聲。
一時間,小童頗為驚奇,望向白敕,卻見那素來淡漠的眉眼之上,竟浮起淺淺笑意。
他霎時愕然,那狐貍好似看懂了,湊近過去,舔了舔白敕鼻尖。
自此,白公子身側,多了一只火紅的狐貍。
*
又數年。
人妖兩界戰亂起。
前線頻頻傳來噩報,天下人心惶惶。
消息傳到醫館,白敕向館主請辭,只身去往戰場。
館主素來知曉,他的義子是至善之人,見此,便就不曾阻攔。
到得東境戰亂之地。
他背着背簍,夙夜不息,不辭辛勞,四處救死扶傷。
自此邊陲便多了一則流言,言一白衣公子乃是神仙轉世,慈悲心腸,凡他經手,藥到病除。
年後,戰火将息,村莊重建,那白衣公子被村民奉為醫神,自願為其設立了數間生祠堂。
白敕卻不曾拒絕,他親自執筆,憑直覺畫下一人畫像,挂在祠堂之上,集攢香火。
有人好奇詢問,那畫像之人是誰,白敕靜默許久,答:“我之發妻。”
十載荏苒而逝。
終于一日,夜裏,祠堂之中。
白敕驟然病發,手中藥草傾翻,他失了力,跪倒在滿地香草裏,卻被人自身後抱住。
“白敕。”有人喚他的名,偏過頭,輕輕吻他。
白敕薄唇翕動,想要開口,卻驟然呼吸止息,失了脈搏。
*
鬼界,奈何橋。
鬼官恭迎橋頭,留得白衣人駐足。
交談一番,白衣人正要離去,卻聽得一聲呼喚。
“白敕!”
金眸倏然一顫,白敕回首。
一只狐貍自遠處奔來,化作人形,眸光流轉,熠熠如星。
他三兩步走至橋上,奔向白敕,撲了他滿懷。
白敕下意識擡手,接住他。
“白敕。”銀鯉勾住他脖頸,笑盈盈道,“等等我呀。”
忘川之上流螢紛飛,恍若點點星辰,四周水霧氤氲,好似經酩酊一場,醒來不知在天在水。
“好。”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完結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