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黑鴉
第31章 黑鴉
二十年後。
人界東境,玄鏡港。
這裏商貿往來頻頻,街頭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繁華。
銀鯉戴着鬥笠,自碼頭泊船上走下來,往玄月鎮內走。
四面都是各家商鋪的吆喝聲,銀鯉繞過路邊小攤,進了一家名為六道的酒樓。
酒樓內人流錯綜,是打探消息的好去處。
因此近些年來,銀鯉最常待的,便是這裏。
起初幾年,他去過鬼界打探,然現任鬼王乃是勢利眼,見他有罪于天庭,便拒他于門外,後來他便索性直接到人界尋找。
可惜人界地廣人茂,對方轉世又是普通凡人,根本教他無處可覓,是以一眨眼,十幾年便如過眼雲煙,倏然而逝。
此刻他甫一入內,小二便眼前一亮,迎着他入座,笑道:“銀公子來了!還是老規矩?”
銀鯉颔首,自袖內拿出一枚金珠。
小二喜笑顏開地接了,便轉身去為他上茶,端來上好的碧螺春,小二恭敬地開了口:
“不知公子此次,要聽東西南北哪一境的新聞?”
銀鯉漫不經心地叩了叩桌沿:“随意。”
“好嘞。”小二一拍掌,“那小的便講講北境那皇城之內,近日來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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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傳言吶,陛下去歲新得了一美人,百般嬌寵,步步升位,乃至于短短時日便成了貴妃。可那貴妃卻有一不祥怪癖,專喜好豢養黑鴉。”
“黑鴉?”銀鯉揚了揚眉梢。
“不錯,正是那報喪之鳥。”小二見他回應,講得益發起勁,語氣壓得愈低,語速卻飛快,“恰巧前幾日妖界有使者到訪,送了貴妃一只極有靈性的黑鴉,那黑鴉聰明機敏,将貴妃哄得心頭大悅。”
“可好景不長,某日一位宮人不慎,忘了關籠,致使那黑鴉逃飛了去。貴妃因此一病不起,可把陛下急壞了!”
“這不,小的也是前幾日,聽那路過到此來尋找黑鴉的官兵說的此事,您若是有興致,小的還能……”
銀鯉聽到此處,興味缺缺,便垂下眸,無聲走了神。
店小二見他如此,漸漸停了,而後知趣地一禮,告退要走。
然而他轉身過去,才走了一步,對面走來兩人,其一人笑着道:“再添兩盞茶,我二人要與銀公子同飲。”
銀鯉正暗自思忖着什麽,聞聲,動作一滞,擡起首來,露出訝異。
“哥哥?”他驀地站起身,“你怎麽……”
來人正是銀錦。
而他身前,與他一同出現的,還有半魔卻商。
二人帶着笑意,在銀鯉對側坐下,銀錦拍拍銀鯉的手,示意他也坐下。
銀鯉怔然,落座,片刻後小二上茶,他才開口道:“二位是特意來尋我的麽?”
“自然。”銀錦颔首,“當年我自魔界出來,便去尋你,卻遍尋不見,後來是卻商找到我,他會追息之術,又打探到你自那一日去赤霄殿之後便到了人界,是以我們一路追了過來。”
“鯉兒。”銀錦嘆息一聲,輕蹙着眉切聲道,“這些年,父親和我,都很擔心你。”
銀鯉抿了抿唇,垂眸:“是我之過,讓父兄擔憂了。”
“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銀錦拉住他的手,“你眼下不便回天界,哥哥只期你找個隐秘居所藏起來,莫要再四下奔波了。”
他本是好意,擔心銀鯉過于疲累,又擔心銀鯉被天帝發現蹤跡,然而話落,銀鯉卻輕輕搖了搖頭。
“哥哥。”他道,“我之所以四處游走,其實是想要找到轉世的白敕。”
“你……”銀錦愕然地張了張唇。
銀鯉勾了勾唇,露出一點很淡的笑:“因倉央作祟,他與我被迫洗去記憶,去天瀾走了一世,那一世,是我害死了他,也是因着那一世,我明白了我對他的心意,我愛他,我想要與他重逢,與他厮守。”
“哥哥。”他望着銀錦,“你幫一幫我,好不好?”
銀錦定定地與他對視,良久,他道:“你下定決心了麽?”
“此心再不改。”
“那他愛你麽?”銀錦又問。
“愛的。”銀鯉彎起眸,“他為我入魔,為我自戕,愛意早已勝過刻骨恨意。”
銀錦默然。
見他如此,身側卻商笑了笑,道:“你既要尋人,恰巧我會尋息之術,我可以幫你。”
銀鯉轉望向他,挑起眉梢:“好,我正有此意,那便有勞你。”
“不必客氣。”卻商道,“二位如此深情之人,屬實叫人豔羨,卻商但盡綿薄之力,惟願二位早日相見。”
銀鯉笑起來,面容落寞。
“承你吉言。”
*
三日後。
幾人循着氣息,沿亘河一路到了北境皇都,卿城。
天将入夜,卿城即将閉門,城內街道秩序井然,行人寥寥,三人就近尋了一家客棧,要了三間房,聊以小憩。
銀鯉進門,走向窗邊,推開窗扇,垂眸靜立。
良久。
四下無聲。
他從腰側解下冰恪,抽劍出鞘,雪白劍光映着他面容,那雙從前總也帶着笑意的眸此刻沉靜如水,再無愉悅之色。
淡粉色的唇抿成一線,他試圖勾一勾嘴角,卻別扭又怪異,遂放棄。
怔怔然望着劍柄,于掌心摩挲,他不自禁地喃喃:“白敕……”
尾音發着顫落下,心下第無數次疼得厲害。
然而無妨。
卻商言,依照追息之術,白敕轉世就在這皇城之中,他們很快便可以見到了。
可……
白敕啊。
我此刻就很想你,怎麽辦?
他是渴了太久的魚,白敕是他求而未得的水,夙夜切思,輾轉難安,連埋在最深處的骨髓都在叫嚣着企盼。
思君久不見,往事如酩酊大夢,成了魇,化作焚心的火。
他閉上眼,抱着冰恪,聽到自己喉中,溢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緊接着。
他失聲痛哭起來。
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摔跪下去,他抓着窗沿紅木,眼淚大滴大滴砸落在地。
直到許久。
他幾乎脫了力,跪坐于地面,額頭抵靠在牆上,卻拼命将哽咽之聲吞回喉中。
不能倒下。
他緩和須臾,以衣袖胡亂抹去淚痕,撐着胳膊掙紮起身。
還是去睡一覺罷,醒來,他還要去找他。
走至榻側,他和衣躺下,正要閉眼,卻在此刻嗅到了一陣古怪味道,隐隐來自身下。
是以他下榻,傾身望去,卻見那榻底之下的角落裏,靜靜躺着一只黑犬。
那犬大睜着一雙眼,眼中瞳珠消失不見,面容詭怖,已經死了許久了。
*
半個時辰後。
客棧掌櫃戰戰兢兢地瞧了一眼那黑犬,抑制不住地幹嘔起來。
他掩着嘴欲要轉身避開,卻被卻商攥住了衣領。
“跑什麽?”卻商笑道,“我方才的問題,你還未回答。”
“什、什麽?”掌櫃雙眸狂眨,一副慌亂模樣。
“啧啧。”卻商松開手,“我是問,上一位住這間房的客人,你可有登記其姓名?”
“姓名?”掌櫃愣了愣,片刻後恍然道,“喔,記了記了,我這便命人去取!”
言畢他轉身,朝着身後客棧夥計囑咐了一番,回頭,朝着三人讪讪地笑了笑。
銀鯉自那黑犬周身收回視線,擡眸,瞥他一眼,而後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
“怎麽。”他道,“您很熱麽?”
掌櫃遽然一滞。
須臾後他回神,往後縮了縮脖子,吞吐道:“不、不熱啊!”
銀鯉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輕聲道:“可你脖頸上全是汗珠。”
這話落下,一旁原本正沉思的銀錦跟着擡首,溫聲道:“是了,掌櫃,您為何如此懼怕?”
掌櫃支支吾吾,似在思索如何作答,恰這時,卻商睨他一眼,他腿一軟,撲通跪了下去。
“并非、并非懼怕。”他哆嗦着答,“我、我染了風寒,眼下正發熱,這才出汗不止。”
卻商意味不明地攥了攥拳,發出咔噠骨頭響動之聲。
掌櫃面色一白,正要再說些什麽,夥計此刻将登記簿呈了上來。
卻商接過,展開翻看,暫将目光自掌櫃周身收回,掌櫃暗自松了口氣。
銀錦上前,湊近了來看,二人一時隔得極近,卻商嗅到一陣淡淡桃花香,與對方飄飛的發絲不過咫尺之遙。
他無聲勾了勾唇,将翻動的舉止放慢了些。
不遠處銀鯉望見卻商神色,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他忽而會意,眯了眯眼。
眼見兩人與靠愈近,他生出狡黠之心,兀自開口喚了一聲。
“哥哥。”
銀錦應聲,下意識擡首,于是下一瞬,他不偏不倚撞上了卻商的面龐。
二人鼻尖相抵,銀錦對上了一雙帶着笑意的眸。
他呆了一瞬,須臾後,面色驀然轉紅。
匆匆偏開頭去,他強作鎮定地後退半步,望着銀鯉道:“怎麽了?”
銀鯉無辜地眨了眨眼:“無事,就是突然想喚一聲哥哥。”
銀錦微頓,末了終于意識到什麽,氣得笑起來:“好啊,鯉兒學壞了,竟敢戲弄兄長。”
銀鯉佯作惶恐:“哎呀,被哥哥發現啦!”
銀錦作勢要敲他額頭,方邁出一步,卻商忽而伸手,攥住了他的指。
“莫要責怪鯉兒。”卻商笑着道,“他做得很好,我很是歡喜。”
銀錦不大自然地扯回手,未看他,垂眸低聲道:“不許喚他鯉兒。”
卻商耐心颔首:“好,全聽你的。”
這話暧昧萬分,銀錦終于禁不住,擡眸瞪了他一眼。
銀鯉勾了勾唇,還要打趣些什麽,忽而眸光一凝。
下一瞬他驟然消失,又驟然出現,按住那掌櫃的肩,毫無情緒地道:“閣下,不知打算去往何處?”
掌櫃一只腳堪堪邁出,聞言渾身一震,又顫巍巍地收回,吶吶道:“沒、沒想去哪……”
“那好。”銀鯉讓開路,示意不遠處的一把椅子,“既如此,還請稍坐。”
掌櫃怯怯地望他一眼,便硬着頭皮繞過正盯着他的卻商,到那椅子上坐下。
霎時如坐針氈。
片刻後終于又有一夥計出現,身後跟着一男子,男子面容髒污,走起路來腳步虛浮,一副醉醺醺的姿态,周身裹挾着濃郁刺鼻氣息。
顯然是一酒鬼。
掌櫃見了他,卻是如蒙大赦,撲過去道:“哎呦,你可算來了!”
那人被撞了一下,有些懵,好一會兒才慢悠悠道:“咦,老王?我怎的到你這裏來了?”
掌櫃,王順德笑起來,一邊猛拍了一下他的背,道:“我說趙哥,又喝大了罷?來人,替他端碗醒酒湯來。”
酒鬼,趙奇擺了擺手,道:“不必,你打我一巴掌便是。”
王順德哈哈笑了幾聲,而後狠吸一口氣,揚手給了他一耳光。
啪!
一聲脆響落下,趙奇啊地痛叫了一下,良久,卻是捂着臉直起身,顯出高瘦身形來。
他竟是真的清醒了過來。
環視一眼四周,目光卻徑直落到那黑犬之上,走過去,嘿喲了一聲。
“噫!”他後仰了一下,“真是有傷風化!”
銀鯉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須臾,方開口道:“敢問閣下,您可曾見過這黑犬?”
趙奇轉過去,望見銀鯉,驀地雙眼一亮:“哪裏來的娃娃,生得如此俊俏!”
“哪裏。”銀鯉客套地笑了笑,又道,“聽聞您不久前,在這間客房小住過?”
“是嘞。”趙奇一拍掌,“當時我确乎在此睡了一夜。”
“那這黑犬……”
“這黑狗我可不曾見過!”趙奇道,“您莫見我如此,我乃一還俗道士,不沾半分血腥氣的。若是我知道有這麽個髒物,斷不會住在此處停留。”
銀鯉望他片刻,末了颔首微笑道:“好,那便叨擾了,您請回罷。”
趙奇一愣。
“回去?”他似是感到難以置信,“忽然讓我來一趟此處,又讓我見了這麽個惡心東西,便這般草草将我打發了?”
“是啊。”王順德在一旁應和,“公子不妨再問詳細些,也好……”
“呵。”卻商忽而冷笑出聲,“二位如此着急,倒像是是生怕我們不繼續追查似的。”
趙奇一怔,王順德面色陡白,二人對視一眼,又匆忙避開視線,趙奇好似沒能明白,面露茫然道:“這話是……”
他話音未落,身後已被冰恪所指,銀鯉語氣漠然道:
“區區一只黑鴉也妄行欺詐之術,我該不該誇你一聲好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