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複得
第30章 複得
粘稠的,滾熱的,血。
血沾滿了他的指,他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極力抱起柏束,試圖按住那出血口。
然那血水愈來愈多,從指縫湧出,怎麽也難止住。
“哥哥……”他絕望低泣,“哥哥……”
忽而有流光自身側落下,國師不知何時再次現身,傾身,欲要動作,卻被玄裏護着避開。
玄裏紅眼瞪着他,帶着戒備與恨。
國師冰冷地勾起唇:“殿下,他已經死了。”
玄裏狠狠一滞。
“不信?”國師眯起眼,輕描淡寫道,“那便由着殿下。”
玄裏握拳,忍耐片刻,終是開口:“你到底……”
“我到底是誰。”國師接下他話語,“殿下想問此句,對麽?”
玄裏盯着他,不語。
國師笑了聲:“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須知,自己是誰。”
見玄裏抿唇,神色仍有警惕,國師忽而擡手,直指玄裏眉心。
剎那間有半魄歸入軀殼,玄裏周身泛起熒綠流光,他吞回悶哼,再擡首時,指尖已有靈力竄動,記憶亦是恢複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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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公子。”國師笑道,“想起從前了麽?”
玄裏,銀鯉咳了一聲,嗓音嘶啞道:“你是倉央。”
“不錯,正是我。”倉央颔首,“公子,你如今可還想殺我?”
銀鯉尚未答,倉央又道:“想殺我也無妨。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人,遠比我該死。”
言畢,倉央一揮手,三人霎時出現在平民坊街頭。
到處都是殍屍,一道交錯着一道,又因幹旱,無數張臉轉将過來,皆是清一色的雙唇皴裂。
有人倒在倉央腳下,被倉央提腳避開。
“銀公子。”倉央回首,輕聲道,“你可知,天瀾國如此慘狀,其根源何在?”
銀鯉望着四下,又攥着懷中人之手,眸中隐隐有茫然。
“是天帝啊。”倉央笑而低語,“當年神界賜予天帝掌領衆生之權,亦是将天瀾一界囊括其中,天帝親手劃分妖、仙、人、鬼、魔五界,最終只剩下小小一地,便施舍給了天瀾。又為防止其作亂,将此界死死封鎖。”
“呵。”倉央陰恻恻地勾起唇,“你說,他是不是好大方?”
“還有。”倉央一字一頓道,“除這滅國之恨,銀公子,那殺你至親之仇,你不打算報了麽?”
“銀公子……”他喚他,附耳低喃,“你且看看罷……”
銀鯉驀然睜眼。
“這是太子殿下。”倉央直起身,以擴音之術開口道,“諸位,唯有他,能于災禍之下拯救爾等,還不快來求他仁慈。”
是以話落,所有人皆往他這側望過來。
一人又一人,跪倒下去,無數雙手擡起,雙手為捧,求他賞賜。
那些幹癟的面龐癡癡然望着銀鯉,慘白雙唇開合,沙啞哀嚎:
“殿下,求您發發善心罷……”
“殿下,可憐可憐我們罷……”
“殿下,您開開恩吶……”
一句。
又一句。
字詞是片片割來的刃,剜着皮與骨,鑽出血與肉,寸寸疼得滅頂,他想要捂住耳朵,卻堵不住那潮水似湧來的字句。
他驟然失聲。
偏就在這時,一聲尖鳴響徹,叫他望見了可怖的一幕。
一位餓瘋了、神智不清的男子,張開慘白幹裂的口,咬向了自己的孩子。
身側的婦人扯着他的腳踝,想要阻止,卻沒什麽力氣,是以很快地,那發出尖鳴的嬰孩被生生撕下面皮,露出其下猙獰可怖的肉與骨,痛暈了過去。
男子神色癫狂,再一口,又一口,将那嬰孩囫囵啖入腹中,末了露出臉來,挂滿了紅通通的、白花花的漿水。他笑嘻嘻地咧開猩紅嘴巴,望向銀鯉。
銀鯉面色煞白,往後退了半步,唇色近乎發青。
而婦人在此刻掙紮起來,她嘶聲嚎啕,喚得那嬰孩的乳名,終于,男子清醒過來,他先是一怔,接着他抱頭狂叫,又伸手,狠狠掏開了自己的腹部。
紅腸混着血,汩汩流出。
而耳側的人見他無所回應,雙手拽住了他的衣擺,又攀扯着他的胳膊,揪着他的指。
“殿下!救救我罷!”
“殿下!我好痛啊!”
“殿下!您舍了慈悲,看一眼我罷!”
那些臉,緊緊地貼過來,那些口,苦苦地哀求着。
銀鯉壓抑不能,拼命地喘息起來,想要逃,卻無路可逃。
倉央出現在他身後,附着耳,細語叮咛:
“殿下,可感受到了什麽?”
銀鯉睜大雙眸,含着水色的一雙眼落下淚,因哽咽而無法開口回答。
“是恨吶。”倉央輕聲道,“殿下,看看,若不是因天帝,若不是因其一己私欲,這些可憐的小小蝼蟻,何至于此?”
尾音潺潺流入識海,銀鯉雙眸一瞬渙散。
是啊。
若不是因天帝。
這芸芸衆生,何至于此?
他的柏束、他的白敕,何至于此?
“如此,他不該死麽?”倉央勾起唇,“殿下,殺了他,便能一了百了,您為何不動手?”
我為何不動手?
銀鯉恍惚地擡手,手中不知何時,冰恪早已出鞘。
而眼前之景變幻,他出現在赤霄殿上,無數仙官正飲酒作樂,見他來,露出訝異神色。
天帝醺然,悠悠擡眼,斜望向殿中舞女,懶懶地伴着絲弦之聲輕點指尖,仿佛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好快活啊。
與那天瀾煉獄,簡直雲泥之別呢。
銀鯉攥着劍,心中怒意如火起,轟然一聲,燒得五髒俱焚,催他立即提劍,向前猛然一砍!
剎那間劍氣劈開,桌案掀翻,酒器摔了一地,衆人剎那酒醒,跟着面色驟變。
天帝動作一滞,而後蹙起眉,這才見到銀鯉。
他看着他手中劍,霎時心頭大怒,喝道:“大膽!”
霎時有天兵降下,團團将銀鯉圍困,銀鯉卻視若無睹,提着劍,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直至天兵以長戟相指,逼他停在禦前階下。
“醉仙銀鯉,失心豎子!”天帝斥他,“你要犯上作亂麽?”
“我不是銀鯉。”銀鯉低低開口,“我是太子玄裏。”
“陛下。”他啞聲道,“你可還記得,天瀾一國?”
音落,天帝霎時變色。
“你胡言什麽?!”他怒而眦目,“來人,殺了他!”
長戟直至面門,銀鯉忽而勾唇,一瞬消失不見。
“好一句胡言……”
“我天瀾千萬人命,因這一句胡言,便皆不作數了麽?”
水綠眼眸乍現于咫尺之遙,天帝驟然眦目,幾乎是同一瞬間,銀鯉伸手掐決,天帝擡腕格擋,靈流相撞,爆開刺目強光!
銀鯉一下遭受重創,往後掠倒,一衆天兵即刻回神,手執長戟,刺入銀鯉後脊。
滋啦!
是皮肉綻開之聲,聽得叫人頭皮發麻,然銀鯉似無所覺,他依舊狠狠盯着天帝,像是失了理智的獸。
天兵見他欲要再行瞬移術法,其中數名召出長鈎,徑直套上銀鯉腰腹,拖着他往後倒退數裏,猩紅黏血淌下一路。
銀鯉嗆了一下,以手攥住腹上彎鈎,猛然一拉,反拽着數名天兵踉跄向前,而後被他甩臂一擲,旋轉撞開一周,霎時天兵倒下一片。
然下一瞬,又有更多的彎鈎套上他雙腿,絞出鮮血淋漓,銀鯉咚地摔跪在地,單手撐地,終于徹底發怒。
他猝然擡眸,眸底自行結印,一陣強勁綠光如狂浪炸開,澎湃洶湧,震出一片淩厲靈刃。
眨眼。
其百步之內,除天帝外,再無活人。
銀鯉提起冰恪,一步,一步,朝着天帝走去。
金屬劃動玉石,天帝似在發怔,許久,那雙眸中閃過一瞬惱意,他蹙起眉,聲色俱厲地罵道:“你瘋了!”
銀鯉真的瘋了。
他皮肉猙獰,內裏大股大股的血在冒出,而他卻恍然不覺,望着天帝,眉梢含着隐隐笑意。
“殺了你。”他輕聲開口,“殺了你,便能一了百了。”
天帝緊緊鎖着眉心,見他步步逼近,露出戒備之色,擡手欲要結印。
而就在此刻。
淡淡嗓音落在耳側,輕喚他:“銀鯉。”
銀鯉倏地一滞。
他垂眸,一雙透明的手自身後擁住他腰肢,露出骨節分明的指,有人在他頸後,與他缱绻厮磨。
“銀鯉。”帝子白敕溫聲道,“別再造殺孽了。”
幾乎是一剎那,銀鯉紅了眼眶,大滴大滴的淚珠奪眶而出,他哽咽着回首,張了張唇。
你不恨我了麽。
這一句沒能發出聲音,然而白敕卻懂了,他眸中掠過笑意,低柔地答:“我不恨你,我依舊愛你。”
“只是啊……”白敕嘆息,“眼下我魂魄離體,卻無靈力維系,我将要轉世,無法陪你了。”
“銀鯉。”他虛揉了揉他的耳朵,仿佛在哄一只幼狐,“忘掉前塵,來人間找我,好不好?”
眼中淚水愈發洶湧,銀鯉渾身顫抖起來,他咬着唇,拼命地、用力地點頭,發出沙啞的答音:“好。”
那一字落下,流光萦繞,眼前人的面龐分崩離析,化作點點碎片,飛散消失不見。
銀鯉伸手,卻抓了空。
仿佛失而複得,仿佛死而後生,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又彎起眉眼,傻乎乎地笑起。
我會找到你的,白敕。
我終于明白,愛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