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

第20章 幻草

第20章 幻草

一瞬間，銀鯉眸色凝起。

他望了一眼帝子，帝子輕颔首，他便轉回去，再劈一樹。

亦是中空。

銀鯉縱身躍起，以劍氣蕩平眼前數丈之遠，所有樹木應聲而倒，露出空腔。

緊接着，一衆空腔之內，終于有什麽顯出身形。

卻是一只連着一只，身寬似掌長，扁圓如水囊，密密麻麻，洶湧翻卷而出的，赤紅蠕蟲之群——

蟲潮！

不止眼前，身後樹木随之被咬開縫隙，更多的赤紅蟲群鑽出，銀鯉心生惡寒，撐開結界，擋掉了那掉落下來的蟲只。

而後他瞬移至帝子周身結界之內，拽住那雪白的衣袖，匆匆道：“白敕！走不走！”

帝子反拽住他之手，雪白結界化作流光，帶着他縱身飛起，一躍向上，升至半空。

獵獵風聲掀動二人衣擺，垂目望去，卻見身下樹冠次第凋零般一應全倒，無數蠕蟲瘋狂肆動，躁亂不安。

“要用火麽？”銀鯉問。

“可一試。”帝子答。

是以下一瞬，銀鯉并指點在額心，撚出幽藍火簇，向前極力一推。

嚯啦——！

藍海疾速蔓延，蠕蟲遭了火噬，蜷起來，四下竄動，卻無處可逃，吱吱噫噫響成一片，很快被燒至焦黑。

有用。

銀鯉再捏出一簇，淩空畫出火陣，點在陣心，那火陣随之籠罩開來，轟隆一聲，逼得林中火勢愈發兇猛。

濃煙沖天。

良久，身下沒了那森林遮擋，唯剩無數蠕蟲化作濃稠紅汁。

結界無聲消散，銀鯉眯眼細瞧，道：“白敕，方才的蟲潮遍布于林，而你說的西北角，那裏，是不是還有些我不曾看見之物？”

“嗯。”帝子淡淡颔首，“妖魄。”

“妖魄？”銀鯉蹙起眉，“是指半妖半鬼的怪物麽？”

帝子默應，翻掌将冰恪自銀鯉手中召回，憑空調動劍鋒調轉，向下飛刺而去。

眨眼間，那劍豎插在土地之上，只露出雪白劍柄，劍柄之下，土地地面呈蛛網狀寸寸皴裂。

來了！

銀鯉屏住呼吸，只見眼前森林陡然塌陷，露出巨大圓坑，坑底，匍匐着無數身軀龐大的褐色棘皮翼鳥。

翼鳥抖落周身土塊，輕盈躍起，發出尖銳鳴叫，仰沖向上，直奔二人掠來！

銀鯉正欲使出火符，卻被帝子拉至身後。帝子神色漠然，拂袖憑空向後一劃，劃出一道雪色寒霧，那寒霧凝裹成無數細碎冰棱，彙聚成股，流水長虹般飛起，精準射向無數逼近而來的翼鳥。

刺啦、刺啦、刺啦！

接連無數聲響落下，翼鳥紛紛墜下，發出刺耳慘叫。

眼見翼鳥之群要敗下陣來，而卻在這時，兩人聽到一聲怪叫。

“咕呵——”

雖不能親眼望見，銀鯉卻幡然驚覺，這便是妖魄之聲。

又來？

他蹙起眉，周身水綠色靈流随之蕩漾，燒出無數細小火星，火星指向西北角，又于虛空之中燃出奇特輪廓，那便是妖魄之形。

此物不容小觑，尋常水火之靈，恐難以應對。

“白敕。”他低聲道，“該當如何？”

卻未得回應。

銀鯉一滞，下意識回首望去，只見帝子攥掌過劍，徑直劃開一道血口。

剎那間粘稠猩紅血液流淌而下，帝子凝血為珠，虛指挑起，遞交給銀鯉。

銀鯉不解。

帝子淡聲道：“服下，即可見靈。”

居然還有這般神奇功效！

銀鯉“哇”地拍了下掌，俯下身，就着帝子手指吞入血珠。

他動作暧昧，卻又絲毫未曾留意，帝子因他舉止，眼底有猩紅流光肆虐生長。

片刻後，銀鯉那雙水綠眼眸拂過淺金流光，一霎清明，擡頭，望見了那妖魄。

卻是一九首六臂、上人下蛇、渾身斑鱗的詭異形态，且此刻，正正趴在帝子身側的銀白結界之上，血口大開，面目猙獰。

它見銀鯉瞧見了自己，又對帝子無奈何，轉而朝着銀鯉這側盤行過來。

瞧着其口中墨綠血水不斷溢出，玷染了那銀白結界，銀鯉一陣惡寒，正要擡手捏訣，卻在下一瞬，帝子倏然擡手，擭住九首之一，掌心悍然收緊，一下将那頭顱捏至粉芥！

霎時間妖魄吃痛一聲，其餘八首發出刺耳慘叫，面目愈發惡煞，卻不敢再靠近。

白衣人神色漠然，修長白皙的手指卻染上墨綠稠液，仿佛聖物遭污水傾潑，銀鯉心下一窒，正要出言阻止，又在下一瞬，帝子再次出手，五指呈爪狀，竟是生生揪出了那妖魄心髒！

而後，在尖銳叫聲裏，他将那心髒置于掌心，金眸眸底猩紅肆虐，薄唇輕抿低笑。

“妖魄為虎作伥，非為罪魁。”冷淡嗓音低迷至極，朝着虛空道，“出來，我賜你全屍。”

銀鯉一時呆住。

然而下一瞬，他便親眼望見，林中有道墨色虛影一晃而過，帝子以靈力将其截住。

“你麽？”他歪過頭，問。

那虛影狠狠顫了顫，回過頭，竟露出一張稚子面龐。

稚子長相清秀，圓眸含淚，作大哭之相，告饒道：“莫、莫殺我！莫殺我！”

然而下一瞬，帝子擡手旋指，虛空中有一股力，将那稚子脖頸咔嚓擰斷，噴出數尺血柱。

告饒聲霎時消失。

然帝子似還不滿意，他指尖又動，一下又以靈力挑去那稚子雙臂、雙腿，成了一血肉模糊的團狀物。

哪裏如帝子方才所言，還留有全屍？

銀鯉被那景象所懾，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見帝子回眸，露出猩紅雙眼，他又退了一步。

“你……”粉唇張了張，“你怎麽了，白敕？”

帝子指尖尚在滴血，手垂落于身側，他神色漠然地啓唇：“殺妖而已。”

“不。”銀鯉皺眉，“不止殺妖。”

“你在發洩暴.虐之心。”

最後一句道出，帝子沉默一瞬，長眉輕蹙，想要湊近他一步。

卻逼得銀鯉又退。

“別過來。”他脫口道。

帝子倏地一滞，他眉心愈緊，似有疑惑：“為何？”

“我現在……我很怕你。”銀鯉斟酌詞句，但依舊深覺此話不妥，是以他逃避着避開視線，匆匆道，“我、我先走了。”

言畢一瞬消失了身形。

帝子伸手，卻只拽下他一束青色發帶，他垂眸望着那發帶，徹底沉默下去。

長睫低垂着，是以無人望見，那金眸已徹底轉至猩紅之色，幾近墨黑。

*

銀鯉匆匆忙忙地跑了。

他一口氣到得魔界出口邊緣，喘息數下，正要擡步邁出，卻在這時，由一雙手捂住了眼。

那手上沾着叫人癡迷的氣息，銀鯉一霎失神，轉身過去，望見了一張陌生的男子面龐。

面龐之上帶着溫潤笑意，喚他：“公子。”

這神色與稱呼叫人忽覺恍如隔世，銀鯉怔了怔，須臾便道：“你是……簫婁？”

“是我。”

“可……”銀鯉攏起眉，“可你不該是幻象麽？怎麽會在魔界？”

“公子不記得了？”他彎起眸，溫潤笑道，“倉央劍生而有靈，我既是簫婁，亦是倉央劍靈，是公子二人劈開幻境，才叫我得以從中離開。”

“喔……”銀鯉望着他，目光似懂非懂，一時間又覺何處有蹊跷，然而意識卻猶如蒙了水霧般混沌一片，想不分明。

“好了。”倉央勾起唇，伸出手，揚眉道，“公子即已到這魔界，便就随倉央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鬼使神差地，銀鯉将手放入他掌中，任由他帶着自己離開。

眨眼功夫。

二人到得一處高地之上，倉央松開手，笑着示意銀鯉往下看。銀鯉将信将疑，手搭涼棚，俯瞰向下。

卻見眼前曠原幽綠如螢，草野鋪開萬裏，浩浩湯湯宛若碧波汩汩流淌，酣暢橫流向遠方，直與天際相接，望不見盡頭。

“這是……”粉唇微啓，吐出二字。

“無憂原。”

倉央湊至他耳側，柔聲輕笑，嗓音空靈如魔鈴敲響，攝人心魄。

“公子不若跳下去，小眠一日，即可淨化六根，忘卻煩憂。”

“忘卻煩憂……”

銀鯉被那嗓音所惑，眸光漸漸渙散，面頰之上泛起潮紅，漸露癡色，整個人搖搖欲墜。

“跳下去……”

緩慢眨了眨眼，轉瞬間，他已出現在高地邊緣，而後，不由自主地邁步向前，縱身一躍而下。

微風在耳畔輕柔撫摸，缭亂他雙眼迷離，他如蝶般輕盈落在柔軟草地之上，打了個滾，雙手展開，笑眯眯地伸了個懶腰。

好舒服……

水綠眼眸緩緩眨了眨，頃刻間，倦意如醉意般無聲襲來，一點一點将他吞沒，直至閉上眼去，陷入淋漓酣夢之中。

而後，很快地，草色蔓延向上生長，将那白皙纖細的手腕、腳腕緊緊纏繞，草身色澤愈發潤綠。

脖頸向上仰起，脖頸之下、鎖骨之上，肌膚被撓得泛起紅，遭長草勾住，再緩慢逡巡至那軟嫩面龐上，最後四散鋪開，盡數将昏睡的人兒給徹底淹沒。

微風拂過，那裏草色如舊，随風蕩漾，宛若一池寂靜春水，澄澈分明又混沌至極，任誰也無法瞧出半分破綻。

而高地之上，倉央将一切盡收眼底，他勾了勾唇，輕笑一聲，化作煙縷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