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魔
第17章 心魔
醒來之時,在日暮。
銀鯉眉骨之上沁滿冷汗,卻顧不得擦拭,他翻身下榻,匆匆抓住一名正立侍于旁側的侍女。
“咳!”他咳了一聲,啞聲道,“白敕在哪?”
“在、在隔壁客房。”
話方落,銀鯉一瞬消失,出現在隔壁客房之內。
他雙腿無力,跪倒在榻邊,望向榻上的人。
正是白敕。
榻邊的簫階和大夫皆被突然現身的銀鯉駭了一跳,簫階連忙扶起銀鯉,道:“公子醒了?可還有恙?”
“無妨。”銀鯉搖了搖首,輕輕道,“他……他如何了?”
說着,他望向榻上人。
那道總也抿成一線的薄唇慘白至極,面色幾如紙白,長發散亂,整個人被汗水浸透,好似方從水中被拉起,狼狽不堪。
銀鯉雙肩細細地顫抖起來。
“他……”銀鯉張了張唇,望向大夫,“他何時……才能醒過來?”
大夫一怔,末了嘆了口氣。
“回小公子話。”大夫道,“這位公子的心肺已被洞燒瀝血,我實在回天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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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天乏術?
不、不可能的!
銀鯉膝行一步,湊近白敕,而後,罔顧他人目光,低頭向那白唇吻下。
綠光自他周身泛起,又于唇畔傾流而下,淌入白唇之內。
眩暈感侵襲而來,綠眸漸漸失神,因此不曾留心,身後簫階動作一滞,雖不能視物,卻察覺到了什麽,末了悄無聲息地帶着一臉愕然的大夫和侍女們退了出去。
許久許久。
靈力漸至殘弱,綠光幾乎淡得看不清,銀鯉周身靈脈将至枯竭,他卻依舊不肯停下。
直至那金眸緩緩睜開,露出混沌眸光,白敕意識到了什麽,偏過頭,做出無聲拒絕。
銀鯉笑起來。
他無力地趴在榻沿,直視那金眸,伸手撫了撫白敕的面龐,低低道:“醒了……就好。”
白敕在痛楚裏蹙起眉,望着他,末了,緩緩閉上眼,發出一聲極壓抑的喘息。
“還疼麽?”銀鯉輕聲問了,又一咬牙,強撐着自己直跪起來。
他俯下身,抱住了榻上之人。
“不疼,不疼。”他呓語般地喃喃道,将臉埋在對方懷中,“我抱一抱,白敕就不疼啦。”
說着,他抱得愈緊了些。
他輕輕拍着白敕的後背,仿佛安撫着一只受傷困獸,尾音愈來愈低,趨于不可聞,最後終于停下,陷入昏睡之中。
而他所見不到之處,白敕無聲睜開眼,垂眸,望向他。
金眸之內,晦色暗湧,他盯着他,喉結重重滑落。
銀鯉……
額角有冷汗滾落,滑至眼中,白唇張了張,無聲地喚了句,而後雙睫輕顫地,伸出手,捉住了銀鯉垂在他身側的一縷發。
小心翼翼地,他将那發絲攥入掌心。
而後,蹙着的眉終于松開,白敕攥着那縷發,再次被痛意拽入昏迷之中。
*
再次醒來,是因一陣颠簸。
銀鯉睜開眼,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一輛正行路向前的馬車車廂之內。
白敕呢?
他下意識要找白敕,卻見對方正閉着眼,坐在自己身側,而自己正側躺着枕在對方腿上。
慌忙起身,他喚了一句:“白敕!”
“我在。”白敕啓唇,啞聲應了一句,似是早已習慣他昏睡之中不時的呼喚。
音落,又察覺到什麽,那蒼白面容之上的雙眸緩緩睜開,露出金瞳,白敕無聲望向他。
對視須臾,銀鯉彎眸,笑起來。
“太好了。”他眨了眨眼,“你沒事了。”
白敕并不語,垂眸,低低地“嗯”了一聲。
銀鯉随之怔了怔。
“你……”他粉唇開合,疑惑地攏起眉,“你怎麽了,白敕?”
白敕靠着廂壁,閉上眼,胸膛起伏數下,啞聲道:“無事。”
那就定然是有事!
銀鯉湊近過去,側耳聽白敕的體內之音,片刻後他難以置信地蹙起眉。
“怎麽會?”
他的心肺……怎麽還沒被修複?
白敕卻再無反應,只閉着眼,沉默下去,似是已然自厭自棄。
銀鯉心下疼得厲害,他想起什麽,撩開身側簾布,喚了聲:“師兄。”
靈玉于窗外打馬靠近,道:“少主醒了?喚靈玉何事?”
“我們……”銀鯉輕咳一聲,“我們還有多久到琉殺殿?”
“快了。”靈玉笑起來,“前面便是琉殺城。”
銀鯉擡眸一望,果然。
放下簾布,他望向白敕,柔聲輕語道:“再忍耐些時,好不好?我稍後讓父親親自為你診脈。”
白敕掀開眼簾,望他片刻,在他希冀眸光之下,終于淡淡颔首。
銀鯉抿唇輕笑。
他湊近些許,抱住白敕勁瘦的長腰,一下一下拍着白敕的後脊。
淡淡的冷香随着湊近而愈發馥郁,銀鯉埋在對方懷中,被那氤氲香氣染得近似微醺。
他的白敕……好香。
綠眸餍足地眯起來,鼻尖湊近到白敕脖頸之上,那裏愈加濃稠,還泛着陣陣寒氣。
那寒氣沁涼入骨,卻又格外叫人上瘾。
“白敕。”他埋着面,甕聲甕氣地道,語氣輕卻不容置喙,“你不可厭棄自己,因為你的命是我的,你亦是我的,你知道麽?”
喉結滑動一下,發出悶悶的一聲:“嗯。”
綠眸彎成月牙兒,輕輕閉上。
身下的車廂依舊晃蕩不止,緩緩朝着琉殺城內駛去。
*
約莫一炷香後,馬車在琉殺殿前停下。
眼見靈玉提劍下馬,便立刻有門童來為銀鯉掀簾、放杌凳,銀鯉攙着白敕下了馬車,一路往殿內走。
回廊盤囷,走至中心,琉殺殿殿主銀慈着一襲赤黑長袍,頭戴黑玉冠,親自來迎,銀鯉喚了聲“父親”,得銀慈憐愛地摸了摸頭。
“我兒此去着實辛苦。”他道,末了望向他身側的白敕,“不知這位小友如何稱呼?”
“這是銀鯉的……好友,白敕。”銀鯉頓了頓,“父親,他為了助我尋劍,身受重傷,損了心髒肺腑,煩請您親自為他診脈醫治。”
“重傷?”銀慈蹙起眉,“何等重傷?”
說着不再遲疑,便揮手命下人讓開一條路,帶着銀鯉等人往寝殿走去。
銀鯉趨步跟上,匆匆答:“是火毒,但并非尋常火毒,而是摘風閣火毒。”
銀慈腳步微滞,複又如初,颔首道:“好,我明白了。”
說着回身同下人囑咐了句什麽,下人領命,離弦箭似地跑了。
一行人腳步飛快地到了寝殿,銀鯉将白敕安置在早已備好的玉質寒榻上,眸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白敕。
銀慈走過去,在榻沿坐下,輕輕拾起白敕蒼白的手腕,搭在他脈搏之上,切脈良久。
良久之後他放開那只手,複又俯下身,輕喚道:“白敕小友,還請睜眼讓我一看。”
榻上之人原本任由擺布,疲乏至極地動了動眉梢,而後,緩緩睜眼,露出一雙淺金色眼瞳。
銀慈本要湊近細看,見狀動作一滞,而後猛地自榻上站起。
他動作較大,膝蓋磕出一聲悶響,銀鯉遽然回神,望向他。
“父親。”銀鯉蹙起眉,“怎麽了?”
然而銀慈卻顧不得回話,他複又傾身下去,雙手發着抖,伸手想要去撥動白敕那雙眼,卻又不敢輕易亵渎,顫着聲道:“孩子,告訴我,你是天生靈眼麽?”
白敕啞聲答了句“是”。
剎那間,銀慈面色大變。
但他堪堪維持住情緒,并未多言,此刻下人适時端來一狹長橢圓形薄青玉桶,玉桶內盛着半桶冰塊,他指揮下人,令其合力将白敕上衣解開,再扶入桶內躺下,複又倒入冰塊,将白敕周身淹沒,唯留鎖骨之上露出。
那張蒼白的面龐幾近透明,又遭冷汗浸透,幾乎要與冰塊一般剔透晶瑩,泛起白白的冷光。
“這是唯一法子。”見銀鯉蹙眉望着這側,銀慈解釋道,“可暫緩火毒侵蝕周身經脈。”
“鯉兒。”他道,“你以靈陣,封住那些冰維持不化。”
銀鯉抿了抿唇,上前半步,依言照辦。
片刻後,白敕發出一聲悶哼,似是被凍得發痛。
修長脖頸仰起,喉結滑動,額角青筋崩動,顯然在極力忍耐。
“白敕……”銀鯉松了手,咬唇,跪倒在木桶畔,小心翼翼捧起白敕的面龐,“白敕……”
白敕閉上眼,浮着一層薄紅的眼尾有水痕滑落,被銀鯉以指腹輕輕抹去。
“鯉兒。”銀慈傾身,扶将他起來,“我知你心切,但你莫再擾他,讓他好生修養片刻。”
銀鯉定定地望着白敕,又有些恍惚地擡眸看了一眼銀慈,低低道:“好。”
銀慈牽起他的手,打了個手勢,帶着衆人一同出了寝殿,留多人看守,穿過回廊去往正堂。
許久。
銀鯉吃力回神,緩慢擡眼,望向身側正不斷徘徊踱步的銀慈,滞澀道:“父親,不知您方才,到底為何那般反應?”
銀慈頓步,沉吟片刻,望向銀鯉,眸光炯炯,道:
“你應當注意到了你那友人白敕,雙瞳特殊之處。”
眼見銀鯉颔首,銀慈笑了一聲:“如此特殊,便就說明我已找到了。”
“找到了?”銀鯉心下生出不祥,蹙眉問,“這是何意,父親?”
“‘靈眼系神族,神族封倉央。’”銀慈望向他,“那金瞳,便是倉央劍封印的鑰匙啊!”
銀鯉遽然一怔。
“鑰匙……?”他擰眉張了張口。
“不錯!不錯!”銀慈複又開始踱步,他匆匆道,“得了這鑰匙,倉央劍便可開啓,天下妖魔盡數可驅,我們再無肘腋之——”
這話尚未說完,忽而聽得門外傳來一聲輕笑。
“肘腋之患。”一男子笑道,“不知殿主……指的可是在下?”
“誰?!”靈玉拔劍,上前一步,卻在下一瞬,那門轟然碎裂,灰塵飛撲而來,迷了他雙眼,迫使他埋頭狂咳。
銀鯉以靈力撫開濃煙,将靈玉拉至身後,冷聲道:“是你。”
“銀公子好記性,竟還認得孤。”男子掩面而笑,“便不枉孤費心備下這登門禮。”
銀鯉心下重重一跳,下一瞬,便望見那男子身後,陰陽臉之女已靈力鎖着一人,烏衣半解,長發披散,水浸周身,正是白敕。
而此刻,那雙金眸之內空空蕩蕩,已化作兩處血淋淋的墨黑窟窿。
他、他竟被生生剜去了雙瞳!
一瞬是徹骨涼意,一瞬又是滅頂痛意,銀鯉整個人難以抑制地發起顫,呼吸錯亂一片。
“眼瞳……”他艱澀道,“白敕……”
“公子說的,可是此物?”
男子森森然勾起唇,揚了揚手中兩顆金赤圓珠,于掌心打着圈把玩。
“作禮尚往來,孤已命人取了,這小小一對仆從的眼瞳,想必公子不會介意?”
巨大的恐懼吞噬了後背,綠眸眸尾一霎泛起緋紅,淚水肆虐湧出,眸底有怒意一點即燃,雙唇抖得厲害,發出壓抑至極的一聲低吼。
“還、我。”他瞬移過去,擡手掐住男子脖頸,“還給我!”
男子笑而不語,饒有趣味地打量他片刻,一霎化作黑霧,自他指間流漏散去。
銀鯉抓了空,罔聽身後靈玉的大喊,化作綠光,追了上去。
兩人在半空中追逐一周,繞回,卻飛到了簫婁身側,黑霧一瞬飛過,簫婁口吐鮮血,應聲而倒,手中倉央劍砸落在地,被黑霧以靈力召去。
而後,男子堪堪懸停于半空,反手召出結界,與綠光相撞,銀鯉化作原型,摔跪在地,仰頭望了過去。
男子蔑笑,手中眼珠、倉央劍已齊,向上一抛,單手結印,解開了封印——
剎那,金光大盛。
銀鯉不肯閉眼,在那刺目金華裏目眦欲裂,兩側眸尾淚珠不受控制地滴落,身後銀慈匆忙高聲喚他:“鯉兒!”
銀鯉驀然回首。
“今日你必須殺了他!”銀慈決絕道,“他名為淩霄,為古魔族十王之一,此刻舊傷未愈,若得倉央全開之力,徹底恢複,一切便無可挽回!”
最後一句落下,銀慈心口被女子洞穿,他強忍痛意,振臂大呼:“殺了他!”
殺了他!
父親臨死的催促猶如命符,銀鯉唇側血跡淌過,心下瘋狂激蕩,他再次猛然回首,望向淩霄。
為了白敕,為了蒼生,殺了他!
他一瞬掠至半空懸停,雙手指節糾纏,不斷結出繁複法印,淩霄居高臨下睥睨向他,傲然道:“無用的,你如今靈力耗盡,已是強弩之末,你……”
“是麽?”銀鯉打斷他,擡眸露出一閃而逝的瘋意和狡黠,“可若我自毀仙骨,你會如何?”
仙骨?
淩霄尚未回神,卻見銀鯉手中法陣已成,那是自戕之陣,可于一瞬之間焚起仙骨。
“不、不可能。”淩霄面色陡變,“你怎會是仙者,這幻境之中怎會有仙者?”
“我來此。”銀鯉沉聲道,“替天行道。”
頃刻!
綠如墨的翻天浪潮自他周身卷嘯而出,仰沖至淩霄身後,于眨眼間化作無形風刃,将擋過來的女子一下劈作兩半!
淩霄面露驚懼,轉身要逃,化作黑霧,卻被碧綠結界所擋,銀鯉并指點過眉心,擡手挽弓搭箭,以靈力凝聚于箭簇,一下射中黑霧正心——
轟隆!
火浪參天,黑霧再無法凝聚,倉促化作人形,銀鯉擡手,瞬移數裏,隔着咫尺,修長手指掐住對方太陽兩穴,而後,未及對方掙紮,猶如長虹貫日,将其向下猛掼至地面!
嘭——!
手中漿髓迸濺,那男子被捏作粉芥,徹底消失不見。
下一瞬靈陣撤去,銀鯉飛将起來,與倉央劍擦身而過,雙手接住了那自上而下掉落的眼瞳。
他以最後的力氣,瞬移至不遠處正跪着的白敕身側,狠狠鑿落在地面。
膝蓋撞出猩血飛濺,他恍然不覺,捧着那眼瞳,小心翼翼地送至白敕眸前,渡以剩下的全數靈力,将其安置回眼眶。
金眸之上,眼睫輕顫,劇痛之中,白敕一點一點找回視覺,對上了一張距他咫尺的面龐。
那面龐已與他一般蒼白,血色盡褪。
生平第一次,那面龐上的笑意不再浮于眉眼間,深深落在了眸底。
白敕……
銀鯉張了張唇,似要喚他,卻忽覺自己發不出聲音,他怔了怔,又再次甜盈盈地笑起來,伸手要去輕點白敕的眸尾。
怎料須臾間,蒼白指尖未經觸碰,他一瞬化作綠光點點,萦繞于他四下,而後逐一消散不見。
金眸霍然大睜,白敕下意識伸手抓那近在咫尺的手,卻抓了空。
那張總也漠然如冰的面龐上此刻爬滿了茫然之色。
是無措,是難置信,悲恸如焚火自心起,滾滾向上,宛如不死怨怒,燒得指尖顫動不止,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轉瞬。
一聲近似于低泣、近似于悲吼的悶聲自他喉中溢出,仿佛某種困獸的哀鳴,蕩徹天地。
他額角青筋暴起,攥着手,任由淚痕無聲自眸尾淌下來,卻是一行猩紅血淚。
血淚凝于眼尾,化作入骨赤紅淚痣。
一剎那。
六根皆亂,心魔驟生。
帝子歸位。
帝子召來倉央劍,金眸之內靈流浮過,他執劍起,縱身立,足尖點地,躍至半空,橫劍向虛空猛然一劈!
嘩啦——
倏地有無形結界自蒼穹碎裂,天地震搖,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晃晃蕩蕩,化作無數煙塵飛霧。
只一瞬,又一生,浮圖幻境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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