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圖
第2章 浮圖
又不覺,過了荏苒幾日。
卷翹的眼睫微微撲簌,宛如蝶翼,那雙淺綠色的眸微微張開,露出迷蒙神色。
有人在他身前。
銀鯉懵懵然地望過去,卻見自己已不在原先的桃樹下,周身鎖鏈已解,而數步之外,天帝、帝子、連同天帝身側的總管首侍雲嘗,三人一同立在那裏。
察覺到他醒了,雲嘗擡眸望過來,彎起白眉,笑道:“小仙者醒了。”
銀鯉一頓,正要同二人行禮。
“小仙者不必多禮。”雲嘗招手道,“快過來。”
銀鯉眨了眨眼睛,稱是,起身走過去,仰頭看着三人。
天帝睨了一眼雲嘗,雲嘗會意,末了驀地撤去笑容,正色道:
“醉仙銀鯉聽旨。”
銀鯉一滞,跪拜下去。
“因去月百仙宴上,汝咎得沖撞帝子之罪,故而照理,今日須得依罪受罰。”
糟糕!銀鯉抿了抿嘴巴。
他還沒準備好立刻就受罰呢!
雲嘗繼續道:“然陛下心慈,念汝年幼,故今日賜你一差事,供你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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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銀鯉擡眼,疑惑地歪了歪頭。
雲嘗咳了一聲,朝他示意,他只得再次低下頭去。
雲嘗将帝旨念完:“現有一幻境,名曰浮圖,陛下已将其開啓,用作帝子殿下成年試煉之用,現命汝與殿下同入幻境,助殿下通過試煉,欽此。”
哦。
疑惑消散,銀鯉心下恍然。
原來是這種懲罰。
那也還不錯,至少不必受禁足,圈在桃樹下。
只是不知,這試煉難或不難,進入幻境之後,他是否留有現世記憶……
正胡思間,忽而有月白衣擺出現在他眼前,接着,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來,有人漠然道:“起。”
銀鯉下意識将手放入對方掌心,一擡頭,帝子白敕神色淡淡,正垂眸傾身而立。
他被拽着站起,望着帝子,帝子側眸,轉而朝着天帝欠身一禮,而後未及銀鯉反應,帝子催動術法,二人化作兩道交纏光束,徑直飛入浮圖幻境之中。
片刻後,天帝擡手一揮,封閉了幻境往來通道。
接着他轉身要走,雲嘗連忙跟上,笑盈盈地道:“陛下。”
天帝睨向他。
“容小人愚問。”雲嘗彎身,“這天界之中仙者繁多,您為何會選擇銀鯉陪殿下同去?”
“浮圖幻境,清六根、通靈慧。”天帝緩步而行,“而醉仙一族之醉術,卻有擾亂六根之意,于此,在試煉之中,有大妙用。”
“敢問陛下……”雲嘗踟蹰,“是何等妙用?”
*
“你問何等妙用?自然是斬殺魔物的妙用!”
說書人将桌案一拍,豎眉瞪目。
“那倉央劍乃是無上法寶,自有劈魂斬魄之效,只見帝君祭出劍訣,朝着魔君悍然刺去,霎時間流光飛湧……”
酒樓四下,往來之人絡繹,二樓雅座之上,悠然倚着三人,其一人身穿墨紅制服,腰佩銀牌,上書筆鋒銳利的“琉殺”二字。
有路過的人好奇地望上一眼,同身側之人興奮道:“快瞧,是琉殺殿的除邪師!”
“在哪裏?”身側之人雙眼陡然一亮,随之望去。
而似是早已對此種注目習以為常,着制服之人只瞥了一眼過來,末了便打算收回目光,複又望向說書人。
然在他餘光之中,似是掃到了什麽,使得他動作微滞,目光停在了身側的空座上。
片刻後,竟是面色大變。
“少主人呢?”他脫口道,一邊瞪向身後二人。
身後二人亦跟着神色一僵,接着猝然回神,三人翻身跳下圍欄,衣袂飄搖,在人群一片驚呼之中奪門而出。
離開酒樓,便是夜市長街。
着制服之人——琉殺殿首徒靈玉,一路循着氣息,穿過熙攘人群,到得街尾。
“少主!”他徑直奔向一少年。
那少年一襲水蘭色窄袖長袍,細腰配金牌,以發帶束發,眉眼潋滟生光,眸含三分笑意,正傾身遞出數枚元寶,施予到他身前乞丐的陶缽之中。
見乞丐愣神,他笑着問了聲什麽,便又拿出一沓銀錢,放入陶缽。
乞丐頓時面露惶恐,連連稽首道謝,他沒有下半身,于是動作看起來尤為滑稽。
少年卻并未流露異樣,只笑眯眯地道了聲不必客氣,側首望向靈玉,露出面容,正是銀鯉。
靈玉停在他身前,微微喘息道:“少主叫靈玉好找!怎生給了乞者這般多銀錢?”
銀鯉彎唇,卻不正面答,只道:“我忽然想到一些線索,便出來随意走走。”
“好吧。”靈玉癟了癟嘴,“下次走開可要告訴靈玉,免叫我擔心。”
稍頓一瞬,他又道:“少主日後還是莫要這般大方了,我等此行尋劍,路途未知,盤纏該細細用的。”
銀鯉笑着應了,接着沿街往回走,靈玉連忙跟上,四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夜市中心。
到處都是人,摩肩接踵,靈玉擔心跟丢,喊了一聲少主,被淹沒在喧嚣裏,再一眨眼,銀鯉就又不見了蹤影。
靈玉霎時慌了。
但他不知道,銀鯉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他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冷寒氣息,故而動用了移形之術。
至于是何人的氣息——自然來自與他一同入了幻境,卻又消失了十六載的帝子白敕。
消失、出現、消失,再停步時,他已然到得另一側的街頭。
而後,他正四下環視,忽而一柄劍抵上了他的後脊。
“妖。”
是熟悉的嗓音,冷冽低沉,如冰泉汩汩。
找到你了。
銀鯉眼睫輕眨,勾唇笑起,雙手舉過肩作投降狀。
見他願伏誅,身後之人微頓,下一瞬淩空翻過,躍至他身前,露出長眉輕蹙、眼眸寒徹的面容,一襲除邪者的烏衣打扮,墨發高束,正是帝子白敕。
而後,便聽得銀鯉笑吟吟地故作可憐道:“這位小公子,求你放過我罷。”
白敕不為所動,執劍逼近過來,直指他眉心,冷寒眸中卻不經意流露出疑惑。
——他只看出了對方周身有濃郁妖氣,但竟卻看不清其真身。
“你是何物?”他徑直問。
“我名銀鯉,琉殺殿少主,是人,并非妖。”銀鯉放下一只手,戳了戳他的劍尖,“想必這位公子,不認得我?”
那雙淺金色雙瞳倒映着銀鯉的面容,白敕不語。
那就果然是了。銀鯉笑意漸深。
——浮圖幻境是為磨煉帝子心性而開,故而抹去了帝子記憶,好讓磨煉之效更佳。
同時,又保留了銀鯉的記憶以及術法,好讓其更好地輔佐帝子完成磨煉。
而眼下,他所背負的使命既是為尋倉央劍,若是找到,想必磨煉之第一步便就完成了。
那麽,這便好辦了。
思及此,銀鯉便要再開口,而這時,忽而聽得一聲呵斥,有人自街邊圍牆跳下,喝道:“白敕!”
二人一頓,擡眸望去。
卻見是一中年男子,站定之後朝着銀鯉賠笑道:“銀少主見諒,小兒無禮,沖撞了您。”
小兒?白敕在幻境之中的“父親”?且認得他?
銀鯉揚了揚眉。
見他不答話,男子奪去白敕手中劍,罵道:“蠢貨!我不是曾同你說過麽,腰佩金牌的除邪師,是琉殺殿之人,該待其敬重些!你倒好,只看他周身妖氣濃郁便來刺,怎就不會猜是他除妖時沾惹上的?”
白敕收了手,依舊不語,垂着眸,任由男子将他痛斥了一頓,言辭間多有鄙夷羞辱之意。
再一看,他脖頸之上還縛着鎖鏈,其上挂着一只木牌,寫着“十兩出售”四字。
如此看來。銀鯉心道。這帝子此世,地位卑賤不提,還過得不甚愉快,正要被他親生父親賤賣了去。
他彎了彎唇,想,我二人身份如此颠倒,當真是有意思。
片刻後,男子罵夠了,同銀鯉作揖,道了聲打擾,便要扯着鎖鏈帶白敕走開。
“慢着。”銀鯉忽而開口,緩聲道。
二人腳步一頓。
白敕蹙眉擡眸,望向少年,少年提步朝着他走過來,發帶搖曳,飄至肩前,身姿宛如仙人綽立。
倒也真的是仙人。
他眉間含笑,望向白敕,輕輕道:“十兩銀子麽?”
素白的手指拽過鐵鎖鏈,幾乎泛着光,話語間尾音佻俏,他勾唇道:“我要了。”
一旁男子錯愕:“什麽……”
銀鯉卻是不惱,只歪了歪頭,溫和道:“沒聽清麽?”
鎖鏈嘩啦啦地響動,銀鯉摘下那只四字木牌:“我是說,這個人,我銀鯉要下了。”
*
靈玉皺着眉,一邊拉着個臉。
方才他好不容易找到少主,卻發現少主不知從哪裏撿了個啞巴。
他悶悶不樂地瞪了那個啞巴一路,跟着銀鯉走到督府。
“銀公子回來了!”
督府陸應生見幾人回來,忙出堂相迎,與銀鯉寒暄之後,注意到白敕存在,笑着道:“這位是……?”
然而白敕漠然垂眸,并不答話,督府有些尴尬,銀鯉望他一眼,笑着轉移話題道:“屍首都尋回了麽?”
屍首?
白敕這才有了反應,擡眸,望了過來。
銀鯉有所察覺,便回首笑着解釋道:“我與這位陸督府做了交換,我助他破解懸案,他替我派人尋找有關倉央劍的線索。”
白敕見對方眉眼彎彎,似期冀着答話,是以雙唇抿成直線,“嗯”了一聲。
身後靈玉大驚,心道原來這人不是啞巴。
陸應生等銀鯉回眸,便道:“已經找到了,是些腐屍,皆是在各家家中發現,察覺時已散出異味,幾位随我來。”
六人一同往後走,去往督府內斂屍房。
甫一進去,寒氣撲面而至,伴着濃郁的腐爛酒氣,直叫靈玉猛嗆了一下,他正要上前護住銀鯉,白敕便在此刻開口道:
“此地,鬼氣猖獗。”
這一聲冷漠非常,仿佛所言之事事不關他。
靈玉一頓,啓唇欲要斥責他無禮,一側銀鯉卻笑着問:“怎麽,你害怕?”
見白敕不語,銀鯉忽而牽住他的手,笑着說:“不怕。”
這一聲綿軟非常,仿佛柔聲呓語,白敕一滞,擡眸望去,對上了一雙淺綠色的眸。
那雙眸眸色深深,仿佛無底之淵,泛起漣漪熠熠,光華奪目,攝人心魂,剎那間,白敕面露恍惚。
而這恍惚只在一瞬,下一瞬,白敕後退一步,猛地抽回手。
他蹙起眉,抿了抿唇,接着轉身便走。
轉身的一霎,銀鯉分明看到,那人白皙的耳尖之上,泛起淺淺緋紅。
醉術有用!
只是不知為何,見效只在一瞬。
銀鯉撚了撚指尖,眯眼,露出玩味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