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欽玉
岑陌“嗒嗒”兩記叩門,聲音隔着門板傳進來:“侯爺,屬下有事禀報。”
嚴涼出聲想喊他進來,聲音剛出口時發覺過于喑啞磁性,便清了清嗓子道:“進來吧。”
岑陌推門而入,看見嚴涼和曲朝露整齊的坐在桌案前。
岑陌驚豔的視線從曲朝露身上劃過,接着就盯住了食盒裏的青團。
嚴涼指了指青團,“岑陌,嘗嘗這個,露娘子做的,和我母親的手藝極是相似。”
“真的?露娘子真的做出來了?”岑陌不可思議的望向曲朝露,“前些天你問我老夫人的青團做法,我還想着肯定難做的很。露娘子好手藝啊!”說着就來到桌案前,抓了個青團送進嘴裏,嘗了味道後更加驚嘆:“真像!簡直就和老夫人做的是一個味道!青團入口的那一刻,我還以為是老夫人又回來了呢!”
曲朝露笑吟吟道:“武判官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岑陌沉浸在青團的滋味裏,完全沒去想曲朝露穿的這麽漂亮,又和嚴涼獨處一室是怎麽回事。
嚴涼看了眼曲朝露,曲朝露也回看他。兩人此刻莫名的心照不宣,就這麽把岑陌給蒙混過去了。
嚴涼溫然問道:“你來找我是所為何事?”
岑陌忙吞下青團,拱手說道:“我來給侯爺送審批的卷簿的,只不過路過陰陽司的時候,聽司公說,鳳翔節度使在給您燒高香,對着您的神像說了好多話。侯爺您要看看嗎?”
“欽玉?”嚴涼一訝,略有些感傷之色,沉默了會兒道:“也好,我親自看看吧。”
曲朝露便道:“我這就回避。”
嚴涼道:“無妨,你坐着看吧。”
“是。”曲朝露恭敬不如從命。
嚴涼這便施法,在殿中幻化出一面懸在空中的鏡子,鏡子裏正是陽間城隍廟主殿此刻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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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爛的陽光照進殿裏,鮮花簇擁着高大的神像,香煙缭繞,有道士坐在主殿的角落裏一下一下的撥弄着七弦琴,琴音悠悠的回蕩在殿裏。
殿裏人來人往,有給城隍爺送貢品的,有上香祈福的,有求得寬恕的,唯有一人身穿绛紗平蛟單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舉着半人多高、嬰兒手臂粗的三支香,對着嚴涼的神像喋喋不休。
曲朝露心想,這人就是鳳翔節度使杉欽玉了。
曲朝露驀然覺得此情此景有些滑稽也有些傷感,從前她也拜過城隍的,而如今她竟然和城隍坐在一起,從城隍的視角去看那些燒香的人。
時過境遷,陰陽兩隔,不過如是。
其實城隍廟每天那麽多人來燒香許願,他們的話自然不會全傳到嚴涼這裏,而是由嚴涼手下的陰陽司來負責采集。
陰陽司采集了善男信女的心願後,根據他們的善惡和福報,決定是置之不理還是給予福澤,基本不用嚴涼來操心。
只是這次這個杉欽玉,卻是直接來找嚴涼的,給他燒了最粗最大的香,希望嚴涼在那個世界能聽見自己的話。
也因此,陰陽司那邊才讓岑陌來告訴嚴涼,請嚴涼親自處理。
杉欽玉喋喋不休,他滿腹的怨氣。
他說朝廷懦弱,一心向異族求和。他領着鳳翔府的将士們英勇奮戰,苦守陣線。誰想鹹祯帝一道令下,居然把鳳翔府直接割讓給異族。
他這節度使氣得差點沒砍了送谕令的欽差,最後是一手提劍,一手接谕令,回頭就把谕令給砍成碎片了。
嚴涼的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欽玉,你怎麽又砍谕令。當初鹹祯帝将我急召回京的八道谕令,被你砍了七道……”
曲朝露看了眼嚴涼,大約能猜到他的心情是溫暖又心酸的。杉欽玉能為嚴涼砍谕令,可見兩人交情很深。而如今,鳳翔府被割讓給異族,作為鳳翔節度使的杉欽玉,苦苦抗争那麽久,心中的憤懑和不甘,可想而知。
杉欽玉給嚴涼的神像添了香,又在神像前擺上瓜果,遂在蒲團上跪下,繼續一個勁兒的抱怨着。
他說鳳翔府如今是異族的領土了,他帶着鳳翔的将士退回衛朝,安排将士們在邊境戍守待命,而他自己則回到豫京,整合主戰派的勢力,想要和王相等主和派抗争到底。
杉欽玉對王相恨之入骨,對鹹祯帝也極度不滿。
曲朝露見他在公衆場所這般大罵王相和鹹祯帝,不禁為他捏了把汗。
“你不用擔心,鹹祯帝不會殺欽玉的。”嚴涼看出了曲朝露的擔心,随口安慰她一句。
曲朝露笑了笑,問他:“為什麽?”
嚴涼解釋道:“欽玉的父親曾經為鹹祯帝擋刀,不治身亡。那時鹹祯帝還是太子,先帝賜給欽玉丹書鐵券,下令只要衛朝不滅,杉家所有人就能永久免死。鹹祯帝根本動不了欽玉,連奪他的兵權也會大損威望,否則欽玉何以這般嚣張。”
曲朝露“喔”了聲,也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要是你也有丹書鐵券就好了,那樣就不會……”她猛然察覺到這話說的很不好,忙給嚴涼施禮賠罪:“朝露失言,請城隍爺責罰!”
嚴涼幽幽看着她,道:“無妨。”
杉欽玉又說了許多,殿內三人都一言不發。
嚴涼已示意曲朝露平身,曲朝露老老實實的跪坐着看杉欽玉,聽着那些大罵君王奸相的話,亦覺得萬分不甘。
這時候畫面裏出現一個女子,從殿外姍姍走進來,臉上帶着探尋的表情,像是在透過杉欽玉的背影,探尋這個人是不是自己認識的。
她走近杉欽玉,終于出聲喚道:“杉郎君。”
而曲朝露也在女子出現的那一刻,激動的出聲喚她:“昙華!”
嚴涼和岑陌都不禁看向曲朝露,又将視線落在曲昙華的身上。
姐妹到底是姐妹,不論是生的更像爹還是更像娘,彼此間總是相像的。
曲昙華剛過十五歲,一雙婉轉含煙的妙目,像是蘊着千言萬語。比之曲朝露的靜致清婉,曲昙華多了幾分靈動,恰如灼灼耀眼的寶石,流光溢彩。
嚴涼不由得又看了看曲朝露,姐妹兩個都是國色天香,扔進人堆裏也能一眼就脫穎而出。曲昙華這樣的好顏色,也難怪會被王耀祖惦記。
因杉欽玉曾從王耀祖手裏救下曲昙華,兩人結識,這次在城隍廟偶遇,自然站在一旁說起話來。
曲朝露癡癡的聽着他們的話,一字一句如流水般從耳朵裏過去,她只是一直盯着曲昙華,不肯挪開眼睛,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妹妹就消失不見。
“昙華……”她殷切喚着,多希望曲昙華能看見她,聽見她的聲音。
曲昙華和杉欽玉說了會兒話,就來到嚴涼的神像前,點了三支香,跪在蒲團上。
她敬了香,雙手合十仰望神像,容色虔誠道:“城隍爺在上,小女的姐姐生前嫁給劉家的大郎君,別人都說是高攀,姐姐要忍着許多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做人。姐姐吃了很多苦,還死的那樣慘,小女願折壽十年,只希望城隍爺能聽見小女的心願,在那邊照拂姐姐……”
曲朝露不由伸出手,想要離昙華近一點、再近一點。
她揚着頭,生生把眼眶中的淚水逼回去,指尖顫抖着仿佛能描摹到曲昙華那張肖似自己的臉,喃喃:“昙華,姐姐很好,姐姐很想你……”
曲昙華從蒲團上站起,和杉欽玉告別。杉欽玉讓自己的随從送她回去,兩個人都離開了城隍廟。
曲朝露驀然就再也壓不住眼淚,哭了出來。
嚴涼這方收回法術。
岑陌嘆了口氣,大概是惋惜和故人咫尺天涯,也大概是想到自己***而死的種種,低着頭不再言語。
曲朝露擡着的指尖落了下來,周遭的一切都靜靜的,她連哭都是無聲的。
良久,岑陌将送來的卷簿輕輕放在桌案上,給嚴涼拱了拱手,無聲無息的告退,掩住了殿門。
主殿裏再次只剩下曲朝露和嚴涼兩個人,有涼風從窗縫中忽忽的吹進來,涼意宛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往人心口戳。
曲朝露忍不住抖了一下,有顫意在全身蔓延開來。她突然就拿過一枚青團,塞進口中,狠狠的咀嚼、吞咽,仿佛這樣就能驅散悲哀和無力感,她拼命的從青團裏汲取甜意。
“我和欽玉小時候就認識。”嚴涼忽然出聲,眉眼間籠罩了回憶的神色。
曲朝露淚眼朦胧的看向他,他眸光如霧霭輕輕在曲朝露身上一轉,投向了主殿裏昏暗空闊的一角,慢慢被回憶的朦胧所浸透。
“欽玉的父親和我父親,師出同門,情誼深厚。年少的時候,欽玉常來我家,和我還有大哥一起,舞刀弄劍、鮮衣怒馬。”
“欽玉也喜歡我母親做的青團,我們曾經圍在一起,捧着青團邊吃邊笑。欽玉脾氣有些乖戾,常說的我大哥火冒三丈,恨不得用筷子戳他。”
“那都是母親還在世時候的事了……”
嚴涼的唇邊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剛剛消融冰雪的春水:“打從我十五歲那年,大哥和母親相繼離世,欽玉也很少來了。他父親同樣戰死沙場,他接了鳳翔節度使的位置,和我一樣要支撐門楣,支撐百姓們的信仰,用一戰一戰的勝利去安定他們的心。”他停一停,被回憶籠罩的雙眼又泛起晶亮的光澤,“兩年前我們打了場大勝仗,我回京面聖。那時候我還意氣飛揚,鹹祯帝還沒有完全被王相那夥人牽着鼻子走。”
曲朝露注視嚴涼,靜靜說:“兩年前我見過你。”
嚴涼挑眉,詫異的看她。
“就是你進宮面聖的那次,我去宮裏給生病的宮人送藥,在宮門口看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