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争執
一時間,曲朝露好像回到了被沉塘的那天,那些圍觀的人也是這樣,從四面八方齊刷刷的望着她,用那些質疑的、鄙視的、嘲笑的目光……
她強抑着萬針戳心的感覺,道:“我早就知錯了,如今心中僅僅是牽挂爹娘和妹妹,還請郎君能通融一下。”
鬼差讪讪:“小娘子你要清楚,如今這位城隍爺可不是從前那位。從前那位我們都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這位在頭頂上,你讓我徇私枉法,想都別想。你回家去吧。”
“郎君不信我嗎?”
“就算我信你又能怎樣?”鬼差擺擺手,好心勸道,“行了你走吧,大家夥都忙着呢。”
“郎君!”
鬼差已然低下了頭,投身繁忙的工作中。任憑曲朝露又喊了他好些次,他也只能報以赧顏的笑容。
他倒是想多欣賞這位美人的姿色,但手頭的工作卻萬不能耽擱,他不想丢了這份差事。
其餘打量曲朝露的鬼差們也紛紛收回目光,各忙各的。曲朝露站在這裏,不願走,而她身後一個同樣被拒絕的女鬼幽幽笑道:“走吧走吧,沒用的,羽衣侯已經離開地府了!”
羽衣侯,便是上一任的城隍。他是前朝開國年間被封賞在豫京府的節度使,對豫京百姓的教化做了不小的貢獻。因他喜好在衣衫上添加羽毛的飾樣,故被世人稱為羽衣侯。
羽衣侯在任的時候,各司鬼差插科打诨,曲朝露想去陽間就去陽間,也沒人管。
那時候她還覺得,這位羽衣侯真是在其位不謀其政,而此時此刻,她卻無限懷念起羽衣侯來,念的牙癢癢。
曲朝露打定了主意不會輕易退去,遂快步到文書司司公的面前,求道:“司公大人,能不能……”
“行啦!你別沒完沒了!”司公掌管全司,方才就注意到曲朝露難纏,此時便直接沒給她好臉色,“你走吧,通行令牌文書司不能給你辦!再不走我就趕人了!”
“怎麽回事?”一道聲音從殿外傳來,回蕩在空闊殿堂裏,激起些缥缈的回音。
曲朝露聽出了這是嚴涼的聲音,而文書司的司公已然快步走出,連同全司的鬼差給大步走進來的嚴涼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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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涼一擺手,示意他們繼續幹活。他目光爍爍,一個閃轉間便停留在曲朝露身上,眯了眯眼,道:“你們方才在争執什麽?”
司公忙湊近嚴涼,對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位城隍爺經常在各司巡視,有些他們不好打發的難纏鬼,倒是可以由嚴涼來打發。
嚴涼聽罷,望着曲朝露,正色道:“規矩是我定的,羽衣侯留下的攤子我勢必要整治有素,你當知道法不容情。”
曲朝露心裏急,掌心指上已是膩膩的一層潮又一層濕。
“請城隍爺安。”她克制着情緒,依依施禮道,“雖然文書司判定我和夫家有怨,但我心裏卻半點怨恨也無。相反我愧對自己的丈夫,我不該那樣傷害他。即使這樣,我也不能去陽間探望我的爹娘小妹嗎?”
嚴涼一字字的道:“口說無憑。”
“那好,就算我真的怨恨夫家,那也得我能進得去劉府,才能害人是不是?”曲朝露屈一屈膝,“劉府裏設了辟邪之物,我根本靠近不得,只好繞着走。我既然害不了人,城隍爺為何不能對我網開一面?”
嚴涼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說道:“你回去吧,此事不必再議。”
“城隍爺……”曲朝露的掌心指上已經黏的濕透,心中一橫,她朝嚴涼走去,提了聲音喊道:“嚴将軍!”
這聲“嚴将軍”令嚴涼颀長的身形有剎那的僵硬,接着猛然轉頭,直視曲朝露。地府裏講究“身死不問生前事”,但總會有人記挂着,也總會有人提起來。一旦被不熟之人提起,那些前塵舊事就猶如猛然蘇醒的猛獸那般鋪天蓋地而來,揮動它的利爪,亮出它的尖牙,狠狠一口咬在心上。
一聲“嚴将軍”,讓嚴涼仿佛又嘗到了自己在監獄中最後的那段悲憤不甘的時光,他笑的有幾分殘酷:“你還有什麽想說的,我給你個機會!”
曲朝露道:“嚴将軍于朝堂上素來與王相對立,您主戰,王相主和。朝露雖是女子,卻也知曉你二人是水火不容。您可知王相的兒子王耀祖對我妹妹心懷不軌,總想着對她下黑手。我妹妹每天從宮裏回家的那段路,總是走得提心吊膽。我活着的時候那王耀祖顧忌劉家,尚不敢做的太過,而我死後他便愈加的沒了顧忌。我爹娘各有公職,總有無法跟在我妹妹身邊的時候。我這做姐姐的若是不能去陽間護着她,她要怎麽辦?”
嚴涼凝神片刻:“你已是鬼,要如何護着你妹妹?”
“鬼可以上人身,關鍵時刻我就能護着她。”
嚴涼臉上一瞬間湧起怒容,“放肆!”
曲朝露被這突來的戾氣吓得心中一凜。
“你身為鬼,随意上活人身。要是地府所有亡魂都和你一般,是要陽間亂了套嗎?”嚴涼冷道,“你既然口出狂言,就更不能讓你再到陽間去了。你且回去,好自為之。”
曲朝露不能接受的望着嚴涼,眼角已有淺紅淚痕,“嚴将軍,我妹妹要是出了事怎麽辦?要是我明明能保護她,卻因為我的缺席而導致她出事,該怎麽辦?”
“活人之事,那是活人的事,不該我們插手。”嚴涼一字字道,“你我都是死人。”
曲朝露不覺模糊了雙眼,絕望使她的頭皮都在發麻。
她就立在嚴涼面前,只到他的下巴那麽高。他胸口稀疏的刺繡花樣蹭在她下巴上有尖銳的刺癢。只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唯獨看見自己的身影和他身後迷蒙陰森的燈火和人影幢幢。
“死人……”
多麽誅心的話語,多麽殘酷的現實!
“曲朝露,回去吧,你妹妹若是福澤深厚,自能逢兇化吉。”嚴涼說着,正巧瞥到文書司門口循聲而來的文判官,喚道:“容娘,你送曲朝露回去。”
一路上曲朝露木然的跟着容娘,像是個行屍走肉般的游魂。
容娘忽然幽幽說道:“你別太擔心你妹妹,至少她還有爹娘護着。你與其擔心她,不如想想自己該怎麽辦。”
曲朝露微微蹙眉,“容娘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容娘烏黑的眸子刮了眼曲朝露,“要麽你拖個替死鬼趕緊轉世投胎了,什麽都不用記得;要麽好好修煉,争取早日煉成厲鬼,說不定可以強闖出地府。”
曲朝露苦笑:“姐姐說笑了,姐姐幾十年的厲鬼,卻在城隍爺手下做了文判官,可見姐姐也知道無法與城隍爺抗衡。”
“所以你還是早點轉世吧,一了百了。”
曲朝露只能微笑,靜靜的掩下心頭一派淋漓的苦楚。
一了百了嗎?
對她來說,轉世投胎才是最可怕的。像她現在這樣,起碼還能夠再想辦法争下去,而若是飲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就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回到鴛鴦湖,一股難言的疲憊席卷了曲朝露的全身。她忽然足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蒲葵見曲朝露回來,是來迎接她的,卻見曲朝露身子歪倒,吓得趕緊扶住了她。
“曲姐姐!”
曲朝露仿佛是在自語,帶着迷蒙的笑色,輕輕道:“我沒事,小葵,能麻煩你扶我回房嗎?”
蒲葵看着曲朝露蒼白如雪的容色,什麽也不敢問,只道:“好,我這就扶姐姐進屋。”
曲朝露緩步走到內室,坐在梳妝臺前,看見銅鏡裏自己的容顏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錦帳之上,恍若堆雪,是那樣的白的刺骨。
一滴眼淚溢出眼眶,她擡起手撫摸鏡中人一雙平靜的眸子,腦海裏回旋着嚴涼和容娘的話。
你當知道法不容情……
你我都是死人……
所以你還是早點轉世吧,一了百了……
那麽,她被陷害至死的真相呢?她牽挂的妹妹呢?這些又有誰能幫她解決?
沒有的,沒有人能明白她的苦,沒有人能負擔她的痛。她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條路,再荊棘叢生,再崎岖難行,她也要披肝瀝膽。
餘光裏看見象牙色妝臺上靜靜擺放的黃歷,那是家裏燒給她的。黃歷停留在六月初四的一頁,提醒着曲朝露陽間的日子。
她死于三月初五,今天是六月初四。
明天是她的忌日,妹妹昙華會在晚上戌時到鴛鴦湖畔給她燒紙。
一想到王耀祖對昙華的虎視眈眈,曲朝露就擔心起來。晚上鴛鴦湖邊人少,昙華出門燒紙,會不安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