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分歧
第45章 分歧
◎動心難。難動心?◎
國喪之期剛過, 一封來自冀州的急報打破了寧靜。
北雍百姓所食糧食半數出自冀州,急報中卻說冀州一月前遭遇飓風過境,突降暴雨,連着下了三天三夜, 沖毀房屋天地無數, 原本即将收割的麥子全部泡了水, 顆粒無收。
朝堂上瞬間炸了鍋,一個月之久, 再拖下去冬日将至, 流民都得湧到長陽來,屆時民心一亂, 恐南明趁虛而入!
皇帝坐在龍椅上,間或咳嗽幾聲,看着朝臣們七嘴八舌,吵得不可開交, 半天拿不出個章程來。
他們罵冀州刺史無用, 又進言開倉放糧,還需調動周邊糧倉運往災區,接着派禦史代皇帝前往災區行監察之職, 以防貪官污吏克扣赈災糧。
薛容鶴靜靜立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半句話也不接。
十日前朱雀便傳來消息,他已派人在周邊州府購得糧食, 盡數運往災區, 可以他個人之力終究微薄。
冀州刺史擔心丢了官職, 一直按住不發, 薛容鶴只好暗中命人假扮冀州信使, 将此事捅了出來。
“咳咳——”皇帝被朝臣們吵得頭大,出聲制止,“好了,關愛卿,你身為戶部尚書,可有什麽法子?”
“回陛下,”蓄着山羊胡的紫袍男子出列,恭敬行禮,“依臣之見,第一步應先救助災民,令周邊府縣調集倉內糧食送往災區,同時調遣長陽天下倉內存糧,由禦史随行火速送往災區,以安民心,防止因饑餓引發暴動。”
皇帝點點頭,“不錯,那依愛卿之見,這禦史派誰去合适?”
關懿瞥了眼五皇子薛盈川,如今三皇子亡故、太子被廢,正是皇帝立儲的關鍵時期,以他這侄子的野心,赈災便是個極好的機會。
不過是盯着那些貪官污吏,耗上四五個月便可回朝,還能賺得美名,功績自然遠超其餘皇子,屆時儲君之位必是掌中之物。
薛盈川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他與關懿目光相接一瞬,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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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禦史乃代您前往災區行監察之責,需不懼貪官污吏之威脅攻讦,才能真正救助災民。”
關懿微微擡眸看了眼神色不明的皇帝,謹慎道,“皇子們都已長大,是時候出門歷練一番,且論忠心,無人誰能比得過父子之情,論身份,子代父往合情合理,皇子們自然不懼貪官污吏,應是最合适的人選。臣之愚見,還請陛下定奪。”
皇帝沉默一瞬,随後大笑道,“愛卿實乃國之棟梁啊!”
“既如此,便由年紀最大的盈川去吧,當哥哥的,給弟弟們做個表率。”
薛容鶴垂下眼簾,太子被貶後,父皇便有意疏遠他,反而對薛盈川多有倚重,惹得朝中大臣猜疑不定,牆頭草們又蠢蠢欲動起來。
父皇還真是将他們耍得團團轉,若是他沒收到玉衡傳來的皇後死前之言,恐怕也同他們一樣,被玩弄于股掌之間。
直到他與薛盈川鬥得兩敗俱傷,父皇出手除掉他們,得利漁翁便是毫不起眼的薛朝鴻。
父皇繼承大統前便是個無依靠之人,誰知一朝被傅家嫡女看重,就此乘風而起,卻也被世家掣肘,耗費半生才将權力握在手中,自然不願皇位再落到擁有龐大外戚之人手中。
他倒是“因禍得福”,白家早已傾頹,母親也瘋癫多年,這才被父皇選中,将他扶起來拔掉了張、傅兩家,除去不參與權勢鬥争的郭家,想必最後要拔除的便是有開國功勳傍身、隐隐成為世家之首的關家。
如今看來,父皇是要對關家下手了。
但為何如此心急?
張、傅倒臺本就讓其餘世家們心生警惕,關家定然也有所準備,此時并不是下手的最佳時機。
薛容鶴眸色漸深,莫非父皇已經撐不住了?
雖茍延殘喘多年,但終有油盡燈枯之時,看來巫毒入體對父皇損傷頗大,應是已察覺到自己身體每況愈下,這才迫不及待要除掉他與薛盈川,乃至背後的德妃與關家,好為薛朝鴻鋪路。
只可惜,父皇的打算終究要落空了。
皇位,他勢在必得。
薛盈川即刻出發,待傳來消息已是兩個月之後。
彼時沈昭正與薛容鶴比試箭術,開陽帶着消息進來時,一支箭如流星滑過,正中荷池對面的靶心。
薛容鶴對她放下防備,更是不避着她,掃了眼便将信遞給了沈昭。
“橫征暴斂、民不聊生,災民已有暴動之意?”沈昭皺眉,“薛盈川為了給德妃搜羅畫眉鳥,竟還殺了人?他是真不怕傳到陛下耳朵裏。”
“在他眼裏,百姓之命不算命,都是草芥罷了,”薛容鶴嗤笑一聲,拉弓射箭,“關家出身冀州,那是他們的大本營,什麽消息瞞不住。他便是在冀州造反,恐怕等他攻出冀州父皇才能知曉。”
沈昭望了眼遠處箭靶,便知他中了,随後漫不經心道,“權貴眼中,除了他們自己,何人之命不是草芥?”
她斂眸去拿箭羽,遮住眸中冷色,舉弓搭弦、拉至滿月,幾乎沒有瞄準,擡手便射了出去。
羽箭的尾巴都看不清,倏忽之間便穿靶而過,開陽敏銳地察覺到一絲殺意,本能摸上刀柄,擡頭便見薛容鶴向他做了個手勢,這才垂下手。
薛容鶴拿過沈昭手中重弓,置于架上,回身直視她,“并非所有,若我繼承大統,必會還天下太平。”
沈昭心中一震,竟不知他與自己有同樣抱負,再開口時,聲音中多了幾分鄭重,“如何太平?”
“統一天下,自會太平。”
沈昭在這一刻看清了薛容鶴的野心,她當初許下“若攻南明必相助”的諾言,終有一日需要兌現。
她本以為他們所求皆為和平,或能聯手為之,卻沒料到之間竟隔着天塹鴻溝。
與薛容鶴不同,她所求是休養生息,訂立百年盟約換取短暫的和平雖不是長久之計,但百姓歷經多年戰火,早已疲憊不堪,再打下去便是生靈塗炭。
而薛容鶴所求統一,雖能從根本上避免戰争,卻是在破碎的大地上重燃戰火,将奄奄一息的百姓再次置于烈火之中炙烤,屆時兩國矛盾激化,便是不死不休、再難回頭。
一個沒有百姓的天下,鬼蜮一般,要來何用?
且南明将領之中,能敵過薛容鶴之人極少,都是征戰多年的老将,雖有合談之心,卻耐不住秦序這個主戰派打壓,再過幾年是否還在人世都難說。
若是她死了還好,兩眼一閉萬事皆空,薛容鶴揮軍南下,兩年之內必破南明。
可她還活着,統一便注定極為困難。
怨恨南明、絕不回去的“表妹”身份終究是假的,只要她活着一日,她就是南明的戰神,将誓死保護南明百姓。
即使她知曉以南明的國力,有她在也不過能抵擋五六年,她也義無反顧。
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沈昭擡眸,唇邊含笑,“那便祝王爺,早日得償所願。”
祝他早日除掉她這個絆腳石,去做他的天下共主。
薛容鶴笑了笑,靠近她擋住衆人視線,寬袍大袖遮住他牽起她的手,垂頭時嘴唇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聲音低沉而鄭重,猶如向天起誓。
“屆時我便娶你為妻,一生一世一雙人。”
沈昭這些日子也學會了如何與他相處,不拒絕、不否認,應付過去便是。
“好。”
只希望到時候戰場相見,你別太恨我。
“今日是你生辰,我準備了禮物,”薛容鶴得到答複,唇邊笑意更深,神态瞧着與情窦初開的少年沒什麽兩樣,他後退兩步放開沈昭,向開陽招手,“把東西擡上來。”
沈昭一愣,随即想起“表妹”确實是今日生辰,比她真實生辰晚了一個月,太久未過生辰,險些忘了。
只見開陽指揮小厮們擡着八尺高、蓋着紅布的東西上來,沈昭仔細瞧了瞧,似乎是個放兵器的架子。
薛容鶴該不會給她做了一把這麽大的弓吧?
未免太看得起她了,這般大小怎麽也有兩百五十擔了。
待架子放穩,薛容鶴示意沈昭親自去拉,“你會喜歡的。”
紅布滑落,一杆銀槍立于雕做蛟龍形狀的木架之上,長槍直立,刃有寒光凜冽,上墜飄揚紅纓,以上好的石楠木為杆,既輕又韌。
這是她的銀槍,是“沈離”丢在随州的銀槍!
沈昭仿若看見珍寶萬千,激動難言,她擡手撫上銀槍,那一瞬間體內戰意翻湧,似乎又回到了多年戎馬生涯之中。
“你認出來了,”薛容鶴一眼未錯地盯着沈昭,見她高興,便也跟着露出笑容,“是沈離的槍,前幾日才尋回來。”
剩下的話他并未說出口,故人不見,見物如見人,唯願你開心便好。
“多謝王爺。”
她無法在他面前舞槍,但重拾舊物終歸讓她內心激蕩,回想這兩個月,金樽樓的酒、望江樓的南明菜、希曲閣的慶安小調不知不覺間,薛容鶴竟為她做了這許多事。
沈昭曾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舊物,它們都被掩埋在那一夜的随州。
或許直到新的生命在其上繁衍生息,蓋住往日兵戈血腥、令人作嘔的氣息,她才會再次踏足那裏,只是早已物是人非、舊跡難尋。
薛容鶴卻費盡心思,為她尋到這杆陪她一起從長大至厮殺,半生皆握在手中的銀槍。
她像是置身于雪山之上的溫泉,只有那一塊被他捂熱了,周身确是刺骨極寒,時刻提醒她絕不能沉淪于此。
然而溫泉化雪,周圍的冰雪漸漸化作水滴,落于溫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