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複活
複活
你在地獄的深處，雖敗志不移。
你暗中夢想着你為王的天外！
——波德萊爾《惡之花》
暗藍色的大海在月光下起伏湧動，仿佛永恒不羁的靈魂，就連海王宮也不得不承受海水間或迸發的沖力。
海王波塞冬可是三界裏最會享受的神王，他這座宮殿也是數一數二的富麗堂皇——從宮門到大廳的牆面全用大理石鍛造而成，門柱采用了上好的花崗岩，雕刻出了海怪斯庫拉的圖騰。菱形窗格上綴着各種名貴寶石。可惜如此奢華的一座宮殿，卻整日不得安寧。
波塞冬靠在最大的一只海貝之上，看着眼前的金杯玉盞，心中嘆息。為什麽他要被迫接受那塊燙手山芋？為什麽他要夾在神界和冥界之間？上一場戰争給他帶來的損失還不夠麽？他無比心痛地回想起那些被打碎的珠寶玉器，還有諸多化為炮灰的蝦兵蟹将——每一次和兩個兄弟牽扯在一起都沒有好結果。
他還記得雅典娜把美杜莎變成了蛇怪，并指使珀爾修斯砍下了她的頭，狠狠打擊了他作為海王的尊嚴。年輕的神族不懂得尊重先輩，變着花樣找他晦氣。他也只能把怨氣咽在心底。身為海神，他所求不多，只想待在宮裏飲酒作樂——難道這樣一點小小樂趣都無法滿足麽？
涅柔斯的女兒們，那些美麗的海仙子們圍在他身邊，倒是賞心悅目。一旁梳着俏麗發辮的塞壬搖擺着綠色的魚尾，唱起了動聽的歌。“我們是海洋一族，旅途的水手啊，不要被這歌聲迷惑，因為它會俘虜人心，奪你性命。我們是海洋一族，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又一波海水的動蕩襲來，上好的美酒全都灑在了地上。波塞冬一怒之下，抓起三叉戟一揮。幾只金杯和金盤嘩嘩砸下，聲音倒是清脆。
人面魚身的特裏同跳出來為父分憂，“不如去砍了那個災星，一了百了。”其他侍從不約而同地點頭附和。
波塞冬冷冷瞥了他們一眼，“要是這樣就能解決問題，我早就動手了，還會等到現在麽？”他拈起一顆夜明珠把玩了一會兒，心中的煩惱有增無減。要是人類惹惱了他，還可以放出海怪行兇，保證叫他們乖乖奉上祭品。他還記得無比虔誠的國王刻浦斯，為了王國甘願将女兒獻給海怪。幸虧珀爾修斯英雄救美，不然就連他自己也覺得暴殄天物。可是這回他要對付的卻是親侄子，既不能驅策海怪去咬他，又不能把他随便放了，真是頭疼。他想了一會兒，吩咐特立同，“你去帶個信給哈得斯，就說他的寶貝兒子我快關不住了。”
特裏同深鞠一躬，化作一只海豚，從海底徑直往上游去。一時間海面激起了無數水泡，仿佛興起了一股旋風。在沖出海面的那一刻，他又化作一只白色水鳥，朝遠處展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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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黑雲翻滾的山巒深處，越過那黑暗寂靜的山洞，有一個充滿了沉郁暗影的地方。幽深地底自有一股寒意席卷而上。這是死去的靈魂前往的國度——冥界洞府。
王座之上的哈得斯驀地睜開雙眼，射出兩道鮮紅的光線。他注意到俯身行禮的特裏同，哼了一聲。周圍的黑影開始晃動，卻沒有誰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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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裏同上前一步，“尊貴的冥王，父王讓我前來捎信，三百年的期限就要到了，還請您做好準備。”
“你父王的立場如何？”
“他的承諾是兩不相幫。”
也罷，這樣的承諾對他有利。哈得斯得意地盤算。命運女神終于聽到了他的祈禱。世界即将改變，黑暗将會再度籠罩大地。愚蠢的人類一無所知。他揮了揮手，對一個黑影吩咐了幾句。
一只黑色的蝙蝠振翅飛了出去，經過幽黑的山洞，所到之處燃起一片暗藍色的火苗，惹起一片不安和騷動。蟄伏在岩洞深處的血族也露出了華麗外表下掩蓋的猙獰獠牙。
在洞府的出入口處，斯提克斯河水孜孜不倦地流着，船工卡戎仍在兢兢業業擺渡。三個腦袋的刻耳柏洛斯無精打采地守在洞口，時而拱拱鼻子，時而低頭撥弄一下脖子上的鈴铛，三條舌頭發出滋滋的聲音。這麽多年了，它沒有遇到一件趣事。除了偶爾扮扮兇相吓吓那些死靈魂之外，就只剩下吃喝和瞌睡。他甚至懷念起被小主人威脅的日子，至少過得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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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洋深處的某個牢籠裏，一滴冰冷的水滴沿着西斯的額頭向下，滑過了他那大理石般堅硬的臉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無邊無際的黑色，他再熟悉不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就是在這樣的孤獨死寂中度過的。最初他還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憤怒。他用盡全力，企圖掙脫身上的重重鐵鏈。然而一切都徒勞無益，只能讓他感受到流血的尖刻痛楚。即便如此，他仍然頑固地拉扯着鐵鏈。直到天長日久，他開始習慣這些痛苦。只有在這時，他才停下來。無休無止的憤怒從心底湧現，比汪洋恣肆的海水還要泛濫。他們以為把他關在這裏，就可以磨滅他的鬥志，讓他意志消沉了麽？真是癡心妄想。他什麽都記得。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落到如此下場。他記得失敗的恥辱，失去的一切，還有詛咒的期限。只要時間一到，他就可以沖破束縛，重獲自由。就這樣，無數個漫長難熬的黑夜過去了。雖然是被束縛的生命，雖然背負無能為力的恥辱，魔神的靈魂依然頑強不屈。
直至今日。
冥冥之中，他睜開了一雙眼睛，發出幽藍色的光。身上背負的沉重鎖鏈，開始沉疴。這顆心所承擔的，又何止這些。一絲冷笑從他的嘴邊咧開，擴大，逐漸變成了狂笑。一節一節的，身上的重重鎖鏈也跟着震動，是時候了，他感覺到了，等待許久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三百年的煎熬和寂寞，就要結束了。一想到“複仇”二字，他就充滿了力量，真是等不及去看那些神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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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海邊出現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艾瑞兒邁着輕盈的腳步，仿佛一個精靈一樣在岩石間穿梭。如果有人偶爾瞥見她，或許會誤以為她是海洋仙女。金色長發随意披灑在她的雙肩之上，随着光線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的臉上也洋溢着靜谧的神采。她走到海邊，眉頭微皺，似乎在想些什麽。她記起了最近那些重複出現的奇怪夢境。夢中一個清晰的聲音對她說，來吧，我在這裏等你。每一次她從夢中醒來，只看見窗前飄忽的藍色布簾。
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呼喚她，召喚她。随着時間一天天流逝，這股力量竟然愈來愈強烈了，源源不斷，似乎有一股魔力，将她吸引過去。
這股力量的源頭是大海。
為什麽那裏一直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呢？讓她每靠近一步，就會更想靠近呢？這一次，她希望自己解開這個謎團。
終于看到大海了。水天之間全是一望無垠的藍色。海浪不斷地拍打着岩石，一次次反複，一次次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又一次次輪回。這一幕美得讓人心碎。不知為何，她的胸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一陣狂風刮來，她閉上了雙眼，沒有意識到身後的海面出現了一個漩渦。瞬時間，漩渦越變越大，越轉越深，無數雪白的水花被掀到海面上，紛紛破裂。一個浪頭打了過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中迸發，将她和海灘上的貝殼一起卷了進去。霎時間，她的世界變得漆黑。
整個世界變得漆黑，周圍一切都模糊了。她的身體迅速下沉。藍色的海水和墨綠色的海藻在她眼前交錯而過。她感到一陣眩暈，無法控制身體的下墜。急速下沉的過程中，周圍的水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海水猛烈地擊打着她那纖細的腰肢，她仿佛不能自已，只能随波逐流。冰冷的海水充斥了她的呼吸。她感到很痛苦，有些透不過氣，甚至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嚴格來說，她不會游泳。如果她是普通人類的話，恐怕真要葬身海底了。由于海水的劇烈波動，她那金色的長發也開始亂舞。
金色的光芒從她額間迸發出來，形成了一個光圈，将她圍在中間。她才勉強看清了周圍的一切。這裏是幽深的海洋底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真是太不小心了。”她在心裏小聲說。“下次可不能這麽輕易就被海水卷了進來。”正想着，又一股強大的力量襲來，差點将她撞倒。
“這是哪裏的力量？”她感受着海水的躁動不安，尋找力量的源頭。她看到有一個地方閃現着幽藍的光。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牽引整個光圈朝那個方向飄浮而去。
下一刻，一塊巨大的石壁橫在她面前。更讓她吃驚的是，一個囚徒被鐵鏈铐在了石壁之上。他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片幽藍的光芒，将他與海水隔絕開來。他用異常強大的力量揮舞鎖鏈，産生了劇烈震動，引發了海水的躁動。
“誰？”覺察到有人過來了，那囚徒停下了動作，猛地擡起頭，幽藍的眼眸對上金色的瞳孔。兩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裏出現了一點新的變化，一道光芒一閃而過。
“你是誰？”他重複了問題。“從哪兒來？”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啊？他的瞳孔裏，充滿了痛苦、憤怒、冷酷。那是極其危險的，卻又極具誘惑力的。無論如何也無法抹滅的，蔚藍幽深的眼眸。不應該看到它們的，一旦看到，便會沉溺進去。
“我來自神族。”艾瑞兒有些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一句警告忽然在耳邊響起，“不要随便透露你的身份。”這個地方的囚徒，絕不可能是普通人類。她不由後退了一步。
“害怕了？”一絲嘲笑浮上他的嘴唇，“不想受傷的話，趕快離開。”他雙手舉起了鎖鏈，準備下一波的掙紮。在他身後的石壁之上，釘住鎖鏈的地方已出現一些裂痕。他用力揮舞着鎖鏈，海水又展開一股強烈波動，甚至連她的光圈也微微顫動。
艾瑞兒這才注意到，那被铐住的手腳上的血色傷痕，分外刺眼，看來他已經被囚禁很久了。想到這裏，她的心生憐憫。神的歷史本來就充斥着不公的懲罰記錄，衆神之王的統治就建立在□□之上。不論如何，這樣殘酷的□□，對誰來說都有些過分了。或許命運把她引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讓她解放這個人。
“我可以幫你。”隔着光圈，透過深藍的海水，她主動朝他伸出手去。
為什麽他的遭遇會打動她的心？為什麽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危險呢？神秘的囚徒，你來自何方，為什麽被禁锢于此？
兩人雙手相碰的那一刻，金色和藍色的光芒交彙在一起，充斥了海底這片黑暗的角落。周圍的海水急劇翻滾，洶湧澎湃。海面之上，暴雨交加，雷聲轟鳴。海底的光芒也越來越亮，越來越耀眼。
憑借這股新的力量，他仿佛力氣倍增，咆哮着從鎖鏈中掙脫而出，沖破一切束縛。
黑暗之神，從此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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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一道道閃電越過天空，好像撕裂了人心上的傷口。伴随着這一切，狂風大作。樹林在暴風雨中掙紮。
在夢中，艾瑞兒看到他昂然挺立在一排排被迫跪下的俘虜隊伍之中，特別顯眼。
在失敗者面前，暴怒的衆神之王宙斯坐在赫菲斯托斯打造的黃金寶座之上，舉起了手中的閃電，毫不留情地向這些俘虜砸去。這是處決令的下達。宙斯的怒吼聲猶如一把把尖刀，紮進了俘虜□□的心裏。
他們的面孔，嚴峻的，邪惡的，高貴的，悲傷的，立刻化為一片死氣沉沉的蒼白。死亡的陰影瞬間冰冷地落到了他們頭上，甚至不會再有石碑砌就的墳墓。他們仿佛一群被獻祭的牲畜，即使伸出顫抖的雙手，也不會獲得憐憫。從此以後，他們将成為四處游蕩的幽魂。永無寬恕，永無寧日。
他是最後留下來的那一個。如今雖戰敗，他仍不肯低下驕傲的頭顱，依然以劍起誓，他日定會卷土重來。那最後挑釁的眼神，讓衆神愕然不已。宙斯憤怒地舉起了自己的權杖，漫天揮舞，興起閃電。
随着衆神之王一聲令下，一柄劍從長空落下，諸神将他推入大海的囚籠。
他放肆地大笑，直到海水将他淹沒。黑色的披風也一同沒入大海的呼嘯中。只有那放肆的笑聲，似乎還久久回蕩。
艾瑞兒從夢中驚醒，臉色煞白。“是夢麽？為什麽我會夢到那個人？為什麽我會去救他？”她拼命地按住心口，卻無法抑制劇烈的心跳。
“做噩夢了麽？”窗臺上出現了一個影子。借着房間裏微弱的燭光，艾瑞兒辨出了他的身形。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直盯着她看。這是年輕的西風之神——仄費羅斯。
“仄費羅斯！”她吃驚得叫出聲來，飛奔到他懷裏。“你回來啦。”
窗外，天色漸漸變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