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事難憶
郦都到九幽谷需兩日車程,中間仍需在汴邺城投宿一夜。我一向有暈車的毛病,在車上一直昏睡,直到馬車停在客棧門口才醒過來。秦煜包下了二樓客房,我房間兩邊分別住着他與陸蕭,對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他也如此防備着,可見對我十分的不放心。
我來到房間,不多時,便有夥計送來飯菜,看這情形,是連門也不打算讓我出了。此時頭還在暈,沒有什麽胃口,挑了幾棵青菜啃了便放下筷子,坐了一會,披上鬥篷往外走。打開門,看到陸蕭正背朝着我站在門口,他聽到開門聲轉過身來,四目相對,這情景似曾相識,我恍了下神,眼簾一低,與他眼神錯開,淡淡說道:“跟太子殿下禀告下,我頭暈的厲害,要出去走走透氣。”
語音剛落,旁邊秦煜打開門走了出來,他看到我發白的臉,又看了看桌上沒動幾口的飯菜,對陸蕭吩咐道:“我有些文書需要處理,你派人跟着吧。”又轉臉對我說:“不要太久。”說罷又回屋去。
陸蕭說聲走罷,先一步走下樓去。我沒想到居然這麽簡單便能出門,愣了愣,跟着往樓下走去。
因是寒冬時節,街上行人比上次來時少了些,此時天色将暗,看起來頗有些冷落。我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着,陸蕭并沒有帶上守衛,獨自在我身後兩三步處跟着。正走着,突然有人在身後連聲喚着姑娘,我回過頭,一個中年人跑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的臉,并無印象,奇怪的問:“是叫我嗎?”旁邊陸蕭緊靠過來擋在我身前隔開他,一臉防備。那中年男子似被陸蕭的舉動吓了一跳,尴尬的笑了笑,對我說:“姑娘可是上次雙元燈節時買過我家兩盞花燈?”
我才想起,這人仿佛是那花燈攤主,心中更奇怪,答道:“這麽久你還記得我?”他自豪的一笑:“我家花燈比一般的價格貴上幾番,所以這汴邺城很少有人一次舍得買兩盞,加上姑娘你一看不是本地人,我便記住了。”
原來如此,“那你找我有事嗎?”我又問道。
“姑娘是外地人,不知我們這的習俗,這雙元花燈是情投意合的男女許願用的,許了願就得還願,不然不吉利。”他讓我稍等片刻,跑到對面取了一盞稍小些的燈回來,連同火折子一起交給我,說道:“現在不是放燈時候,我手裏只有這一盞賣剩下的,你我再次碰面也算有緣,便送給你了。”
我剛要婉言謝絕,他掃一眼站在身旁的陸蕭,心神領會般笑道:“這位便是上次與你一起的公子吧,姑娘好福氣。”說完沒給我拒絕的時間,便匆匆跑回去,獨留我拿着那盞花燈,傻傻站在街上。
低頭看着手中的燈,那是一盞鳶尾花形的燈,此時天色漸暗,我将燈點燃,搖曳的燈火映在臉上,卻感受不到任何熱度。我提着它,繼續向前走,路過的人看到我大冬天不合時宜的拿着一盞花燈,紛紛側目,而我卻沒有看到一般,徑自走着,一直來到河邊。
此時天已完全黑下來,河邊沒有什麽人,一絲燈光也無。今夜無月,周圍只有手中這盞花燈散出淡淡光芒。手中燃起火折子,将花燈外的燈紙點燃,輕輕放入河中。頃刻間火苗燃起,将整盞燈瞬間吞噬,竹做骨架卻未散,順着河水漸漸飄遠。
耳邊是刺骨北風的呼嘯聲,我站在河邊,看着那燃燒的花燈最終沉入河中,歸于黑暗,想起那鳶尾花的花語是絕望的愛,既然絕望,那便不要了吧。這種時候應該要哭吧,可眼中仿佛結了冰,連溫熱的淚水無法融化。我轉過身,沒有看陸蕭,直直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街上沒了行人,只有我們倆的腳步聲。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那種孤獨并非是獨自一人,而是世間萬物俱在,卻物是人非的悲哀。人總說年輕是因為對任何事充滿好奇,
前世,即使已經青春流逝,卻總有人說我眼中閃着光芒,一顆心并沒有随着年齡的增加而老去。因此即使重生在羅小七這具年輕身體,我并沒覺出任何的不适應。可是現在,我感到一顆心正慢慢老去,除了報仇,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再也沒了活力。也許,終有一天,我會變成自己曾經讨厭的模樣,麻木不仁,荒度餘生。
回到屋中,房內已點上取暖的火爐,我坐在爐邊,暖了身卻怎麽也驅不盡心中的寒意。呆呆的看着爐中火焰,終是累了,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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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便出發,終于在正午時分到達谷內。
一如秦煜所說,九幽谷已經被毀的面目全非。竹樓所在的那一片山谷滿地焦土,看不出這裏曾經座座竹樓鱗次栉比,綠樹成蔭。我在一片廢墟中走着,眼前仿佛出現那沖天的火光點燃夜空。找了許久,才看到一截燒焦的枯木,似乎是我竹屋旁的那棵參天大樹,此時已經被燒得只剩枯黑樹幹,斜斜立在廢墟之上。
我回想了一下大體位置,在樹旁比了比,取下頭上木簪将焦土挖開,果然在半尺深的地方,看到當初埋下的油布包。輕輕拍去上面的土,打開布包,兩本冊子安然無恙。此時秦煜正站在我身旁,看到挖出來的不過是兩本冊子,伸手拿過去翻了幾頁,皺眉道:“這是何物?”
我輕描淡寫道:“不過是我以前随手記得筆記罷了。”
“為何這寫的不想文字,反倒像……”
我輕笑一聲:“像符是嗎?”心想那本就不是文字,而是我用拼音寫的藥方,在他看來自然像符號一般。“這是莫洛教我的無妄國古文,只有大祭司才能讀懂,他怕失傳便教給了我。怎麽?太子殿下不會是怕我用這幾頁紙做什麽吧?”
見我說中他想法,他有些尴尬,仔細翻了翻沒發現什麽可疑,便将冊子還給我,催促道:“不要耽誤時間,你說的醫書在哪裏?”
我将冊子收好,帶他及一幹人往山邊走去。竹樓已被毀,自然無法再通過吊梯進入山內,幸好谷中還有一處小路繞進天坑,不過要比吊梯繞遠些。直通入山體內天坑底部,此時長明燈因為燈油未盡,仍然照亮了四周,只是,曾經守衛這裏的人們,已經不在了。
我們從石壁鑿出的一條尺餘寬的石階小路慢慢向上攀登,終于來到通往大殿的石道門口。進入石道,盡頭便是大殿。殿內仍然燈火通明,卻淩亂不堪,地面散落着兵刃和各種碎物,紗幔破爛,甚至生出了蛛網。連池中的青蓮都已枯萎,顯出一片死氣。
殿中彌漫着灰塵和死水的腐臭氣息,那是死亡的味道。我緩緩走進殿,穿過蓮池,走到榻前,才短短幾個月,上面已經蒙上了厚厚灰塵,仿佛榻上的人已經離開很久了。我的心木木的,早已感覺不出痛,卻有些恍惚,分不出現在和曾經的記憶哪個是夢境。榻前的地面,還有一攤血跡,時間一久變成了黑色,提醒着一切都在這裏真實發生過。
手指緊緊捏住關節,深吸一口氣,終于起身離開榻前,走到蓮池一角,輕輕轉動池邊噴泉石獸的頭部,只聽一陣沉悶的石磨之聲,牆壁上一扇隐蔽石門打開,現出一間密室。
秦煜吃過殿中機關的虧,怕我使什麽花招,輕輕拉住我,讓陸蕭先去探路,直到确認裏面安全後,才帶着我走進密室。密室內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整齊的放着許多書籍,有些已經年代久遠,微微着泛黃。
秦煜似乎沒想到這殿內居然會有這麽大一間藏書室,随手拿起書架上一本古書,只聽到他大吃一驚說道:“失傳的《絲桐霓裳曲》琴譜居然在這裏?”似是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之事。
我對那些琴譜沒什麽興趣,只在架間慢慢走着,這裏并沒有變化,曾經的回憶湧上心頭。這間密室本是為了我在殿中看書方便,莫洛特意改造的藏書之地。他看我喜歡讀書,便讓人四處搜集各種書籍,我閑來無事在這裏找幾本順眼的看看,因為看書極快,所以他不斷地讓人搬書進來,這麽多書即便一天一本也足夠我看到老。
莫洛常常笑着對我說:“小七,若有天你嫁人我便将這一屋子書給你做嫁妝罷?”我當時不在乎的說:“我才不要嫁人。”想了想又說:“你真小氣,就拿這一屋子破書打發我?”他當時笑着搖了搖頭。現在才明白,這密室中的書不乏稀世珍寶,豈是能以金錢計算的?無論什麽他都會給我最好的,而我卻什麽都沒給過他。
我閉上眼,壓住那酸澀的感覺,片刻後,才睜開眼繼續尋找。終于,讓我翻到一本醫書。那是我 從慕容老頭那順手拿來的,上面記載西域醫術及各種藥材。記得那日被老頭逼着磨了半天的藥,腰酸背疼,見他架上一堆書後面藏着本醫書,便覺得是什麽罕見的寶貝,偷來看着解悶,沒等看完随手塞到了不知哪個書架上,所以現在找了許久才翻到。
打開醫書,大略翻了翻,果然,在其中一頁看到了關于攝魂術的介紹。沒來及細看,秦煜來到身邊,問道:“找到了?”
我點點頭,将書往懷中一塞,便出了密室。等走出天坑回到山谷,已日落西山,秦煜打算這就要出谷。我說:“等等,我還要去個地方。”他不解的看着我,我低低說了聲不會太久,徑自提着一直帶在手邊的包袱向谷中溪邊走去。秦煜想攔我,陸蕭輕輕一擋,對他搖了搖頭,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們便在我身後不遠處跟着。
我來到溪邊,谷中的大火并沒有蔓延到這裏,跟以前沒有什麽變化,潺潺河水流淌,依舊清澈見底。我蹲下來,打開手中包袱,取出瓷罐抱在懷中,打開罐蓋,輕輕說道:“莫洛,我們回家了。我不能讓你跟我一起待在那個污濁之地,你天性不願被束縛,現在我便還你自由。從此之後,這天地之大,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說罷,抱着瓷罐趟進河水。
河水如此冰涼,我卻絲毫沒有感覺,直到走到沒膝處,才将瓷罐慢慢傾倒,看那白色粉末随風飄入溪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直到瓷罐倒空,我才将手緩緩放下,看着溪水遠去不複還,兩行熱淚流下。他終于,永遠的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