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劫後
我大概是瘋了,自莫洛死的那時起,就把自己封閉起來,感受不到周圍的一切,看不到,也聽不到。眼前人影晃動,不知道誰來了,誰又走了,那些皆與我無關。
他們有時會給我灌下各種藥,喝了便一直昏睡,那是我最安靜的時間,在夢裏,會見到莫洛,他一襲紅衣沖我笑着,摸着我的頭,喊我小七,然而,眼前一晃,他已躺在我懷中,一身是血,雙目緊閉。我伸出顫抖的手,剛要碰到他的臉,那精雕玉琢般的容顏如同破碎一般化為萬千碎片,眼前飛起漫天蝴蝶,再看時他已消失不見,而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我開始尖叫,大聲喊他的名字,黑暗中伸出無數藤蔓,困住我的手腳,掙紮不過,眼睜睜被拖入無盡黑暗中。
在無休止的混沌中,分不出白天黑夜,偶爾頭腦清醒時,便呆呆看着前方,我知道秦煜來過,他對我說了什麽,我沒有聽清,也不想去聽,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真好,我想着,這樣很快就見到莫洛了,他不會騙我,永遠都對我那麽好,對這個世界,我沒有任何留戀,不用再擔心什麽了。
就在我想要這樣一直睡下去時,一只手拽住了我,腦中響起莫洛的聲音:“小七……你要活下去……”那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我抗拒着,只想躲在黑暗中,不想走出去。莫洛,你好殘忍,明明知道這些人只會騙我利用我,卻不讓我跟你一起走。沒有你的世界,我要如何活着?這時,遠遠地傳來一聲聲呼喚,那聲音如此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我向着那聲音走去,突然一道白光将我裹住。
睜開眼,頭頂是白色落紗床幔,在這個陌生的房間醒來,恍若做了一場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影,已分不清楚。耳邊傳來低聲啜泣,喃喃的喊着姑姑。我費力的轉過頭,看到青青在我床邊抹着眼淚,一雙眼腫的像桃子般。“青青,”我的聲音嘶啞,好似老了十幾歲。她看我醒了,驚喜的撲過來,抓着我的手說:“姑姑,你終于醒了,吓死青青了。”我想伸手抹去她腮邊的眼淚,可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
“真好,你還活着,我以為你也……”谷中淪陷那日,跟何堅阿笙他們從秘道逃走的,都是谷中長老們,我本以為青青已跟其他人一起被殺。
她聞言又落下淚來,原來那日官兵攻進來後,她一直躲在竹樓中,直到大殿攻陷,官兵搜索整個山谷,才被抓住。因看她僅僅是個侍女,又不懂武功,而我一直昏迷不醒,需要人照顧,才逃過一劫,一直陪在我身邊。
青青說見到我時我已失了心智,不認得任何人,時而呆呆傻傻不知看着什麽,時而大鬧着要找莫洛,連捆我的繩子都掙斷了幾條,秦煜只好每日給我灌下令我昏睡的藥。可是,十幾日過去,我仍不見清醒,因不肯進食,吃什麽吐什麽,身體每況愈下,瘦成皮包骨頭,眼見着是不行了。
“別哭了,”我看着她,擠出一絲笑,“我這不還沒死呢嗎。”
青青抓着我的手,抽泣着說:“姑姑,青青知道你心裏苦,可是主上已經去了。青青是從小被姑姑救回谷的,姑姑便是我唯一的親人,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青青也活不下去了。”說着便抱着我的手臂大哭不止。
我枯瘦的手指觸到她的臉,心中一陣悶痛,閉上眼,眼前浮現的是莫洛最後看向我的目光,那裏面有不舍、遺憾,還有期待。我死了,你會不開心對不對,你為羅小七付出那麽多,我怎麽能就這樣讓她的身體死去?既然這世上還有牽挂,那麽,我就如你所願,守住這具身體,活下去吧。
青青說,九幽谷淪陷到現在,已經過了半月有餘,我被秦煜帶回郦都,并沒有關在監牢,而是悄悄送到城郊一處宅院,派了護衛把守,任何人不得接觸。這段時日,我不吃不喝,僅靠着強灌的幾碗湯藥續命,瘦的已脫了相。
我問起谷中其餘人,她低下頭,眼中含淚:“他們……都死了。”
我沉默許久,問道:“他們把莫洛怎麽樣了?”
青青看我一眼,似是有些擔心,糾結好久,才小心說道:“主上的屍首被運回郦都,國君要殺一儆百,将他……斬首……頭顱懸挂在城門上示衆……已經十幾天了……”
我痛苦的閉上眼,緊緊咬住下唇,手握成拳,血氣上湧,嗓子裏似有甜腥泛起,被生生咽下。許久,再睜開眼時,眼神已恢複冷靜。我對青青說:“讓他們叫秦煜來。”她一臉擔憂的看着我,似是怕我做出什麽事情。我對她淡淡一笑:“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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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秦煜出現在我床前,此時的他,已恢複了皇子打扮,身着淡綠雲紋錦袍,玉帶加身,金冠束發,比以前更多了一份雍容華貴,一張臉上春風得意,想必剿滅九幽谷,除了國君心腹大患,他作為頭功必受到了重賞。我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個陌生人,大概這才是他的本來面貌吧。
他看着我,一張臉面無表情,連以前的虛僞笑容都收了,淡淡說道:“找我何事?”
我突然笑了:“三殿下到這個時候還如此淡定,我真是佩服。”
他皺了皺眉頭,問道:“什麽意思?”
“難道,你最近沒覺出身體哪裏不适?”
他眼睛陡然瞪大,不可思議的看着我:“真的是你?那日你明明說過不是□□!”
我冷笑一聲:“自然是我,不過下毒卻不是在殿中那日,否則與你一起的官兵,可有一人有同樣症狀?”
他恨恨道:“你早就給我下了毒?”
“還記得在玉竺國最後一次給你診脈?我怕你不會如此簡單便放過我,于是在方子中加了一味紅花。” 我體力有些不支,緩了口氣,嘶啞着嗓子繼續說道:“本來那藥方中加一味紅花也不過是活血化瘀,不會有什麽害處,巧在我這人無聊時喜歡亂配些藥,那日在殿中灑的,便是其中一種。我沒有騙你,那藥确實無毒,兩個時辰自解,可是一個月之內服過紅花之人聞了,便會出現心窒的症狀,一個月內藥物侵入五髒六腑,到時便會心血逆流,七竅流血而死。”
他盯着我半天,突然笑一笑:“羅小七,你又想騙我?”似是不信我能做出這種狠毒之事,覺得我不過虛張聲勢。
“秦煜,不是我狠心,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若是你不在莫洛藥中下毒,算準日子攻入谷內,我的藥如何能傷到你?”我淡淡說道。世事本就難料,當初在藥方中加藥,本就是一時興起,從未真心想過要害他,在殿中灑出的藥,也不過是想讓他們知難而退,多拖延一段時間,情急之中,早就忘了紅花那回事情。現在看來,因果報應,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那你想怎樣?”他沉默片刻說道。
“我要的很簡單,把莫洛屍首還給我。” 我閉上眼,緩了緩心中絞痛,說道:“十幾的風吹日曬,他的身體大概已經殘破不堪,你将他身體與頭顱合在一起,拼個全屍火葬了吧,只要把骨灰給我就好。”無論他變成怎麽一副模樣我都不在乎,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連衣衫上沾染半點灰塵都要皺下眉頭,定不願讓我看到那副不堪的模樣,我也不想讓那個冰清玉骨的人長眠于泥土中。
他看着我,沒有回答。過了許久,才低低說了一聲:“好。”轉身便要離開,臨到門口,我叫住他:“秦煜,算我求你,就這一次,你不要騙我。”他停在門口,手放在門框上,手指關節似是因用力有些發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打開門離去。
秦煜走後,我便強迫自己吃飯,雖然開始時仍吃多少吐多少,逐漸地也能喝些熱粥,再加上青青經常端來些補藥,三天下來,雖仍出不了門,卻已經能被攙扶着下床靠在窗邊軟榻。我所在廂房在湖邊一座小樓的二層,如果沒有記錯,這裏便是陸家別院後園。
秦煜是個奇怪的人,我想不通為何他要把我藏在這,各種補品藥材供着,只是在附近安排了不少官兵看守,而不是像上次一樣關進地牢百般折磨,卻也沒有仔細去想。經歷這麽多事,我明白有些問題想也沒有用,該知道的答案,時候一到自會出現。
三日後的傍晚,我正坐在桌前,慢慢的喝着青青端來的一碗燕窩粥,秦煜端着一個半尺高的白瓷罐走進屋來,放在桌上。我放下手中的碗交給青青,讓她先出去。
等房內只剩下我倆,我顫抖着伸出手,輕輕取過瓷罐。瓷罐并不重,很難想象曾經如此高大的一個人,最後居然這麽小的罐子就能裝下。燭光下,罐身透出淡淡釉光,拿近了,細微的煙熏味傳來,帶來一絲死亡的氣息。我的手猶豫片刻,終是打開蓋子。裏面是細細的白色粉末,間或有些許黑色顆粒。最當中,是一件被煙熏黑,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環狀物品。
我認出,那是莫洛從不離身的一枚銀耳環。猶記得,它在莫洛耳上時異常閃耀,總反射着妖豔銀光,我還曾被晃到眼,氣的要摘掉它,卻被莫洛笑着捉了手,帶到懷中。輕輕拿起它,拿袖口擦拭,卻怎麽也擦不去那火燒的黑色印記,仿佛它的光芒也随主人的生命一起逝去了。是啊,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蓋上瓷罐,從旁邊架上取了筆,寫下幾行字,遞給秦煜:“這便是解藥。”趁他看藥方之時,抽出他腰上佩劍,在掌心一抹,血霎時湧了出來,有幾滴落在他的錦袍上,鮮紅的看着十分刺眼。他大驚失色,一把奪下劍,緊握住我受傷的手,喊道:“你做什麽!?”
我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說道:“這方子中有一味藥便是我的血,你拿瓶裝了,帶回去加在藥裏,連服三天毒便解了。”
他怔怔的看着我,那張臉終是失了淡定,眼中滿是痛心:“七七,你何必如此作踐自己?”
我一臉冷漠地催促他:“我這身體還沒恢複,你最好趁早接了血,否則失的多了,又要浪費你的銀子去買補藥。”
他無奈喊人取了瓷瓶接了血,又拿來傷藥給我敷上,細細包紮好,看我已無恙,才嘆了口氣離去。
我包着紗布的手握住那枚耳環,伸出手臂抱住瓷罐,罐身涼涼的讓我想起莫洛的皮膚。手上的傷口很痛,可是,我的心更痛。那種痛從骨子裏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人喘不過氣來。
臉龐輕輕蹭着光滑的瓷罐,仿佛蹭在他細膩的皮膚上。曾聽人說,悲傷至極時不會流淚,只會傻掉,要好久之後,被一個點觸到,才會反應過來,瞬間崩潰。以前我是不信的。自那日他離我而去,我未掉過一滴眼淚,只覺得心中悶痛,此時抱着他的骨灰,腦中似是打開了開關,剎時淚流滿面:“莫洛,我終于把你找回來了。”
我抱着瓷瓶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仿佛眼淚總也流不盡,直到最後哭的昏厥過去。後來聽青青說,那一夜,整個後院都能聽到女子傷心欲絕的哭聲,凄厲的讓人心痛。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雙更,就當做聖誕節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