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張重渡一把拉住怔愣的辛玥, “我們走!”
辛玥任由張重渡拉着往前跑去,心卻被重錘所擊,腦中嗡嗡作響。
她絕不會聽錯。
世間之大, 聲音相似者何止一二, 可連身邊之人的聲音都相似,未免有些太過巧合。
且方才張重渡身上的木松香,她更不會聞錯。
答案呼之欲出,
張重渡就是傅公子!
如此說來, 他因何愛慕着自己, 也解釋得通了。
只是他為何不願與自己相認?
辛玥想不通, 她松開張重渡的手,拽着他的衣袖,停住了腳步, “張尚書, 我還不想回宮……”她看向張重渡腰間的傷口, “先處理你的傷口吧。”
“臣無礙,臣先送三公主回宮吧。公主放心,臣将您送至宮門守衛看見的地方就離開, 臣不會貿然出現讓人誤會的。”張重渡想重新牽起辛玥的手,卻不敢了, 方才形勢危急,眼下則是不妥了。
辛玥說不出什麽感受,五味雜陳,亂七糟八,毫無頭緒, 但她就是不想和張重渡分開,她還沒決定, 究竟要不要戳穿他。
“我不想回宮。”辛玥語調嚴肅,好似生了氣。
張重渡不明白,他方才可是豁出了性命救人,對方怎麽連個好臉色都不給他呢。
莫非三公主是想去東街廟臺處等顧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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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重渡也不知道是心傷還是腰傷,反正痛得他直不起身來。
既然如此,就依她吧。今日之事,原本也是自己的錯,合該告訴她。
張重渡指着前面一家客棧,“三公主,我們就去那裏吧,臣簡單處理一下傷口便送您去東街廟臺旁等顧将軍。”
很顯然張重渡是誤會了,但辛玥并不想解釋,“好,就依張尚書所言。”
只是幾個時辰,張重渡卻要了間上房。
房間由一面屏風分開,屏風前是桌案軟塌,屏風後是床榻。
張重渡取下帷帽,“三公主可先休息片刻,臣去處理傷口。”
說完,張重渡就往屏風後走去,辛玥道:“我幫尚書上藥吧。”
張重渡捂着傷口,臉色陰沉,“不必,只不過劃破了外皮,傷勢并不重,臣自己可以處理。”
“我記得初六那夜張尚書傷的是……”辛玥故意在他腰間,左看看右看看,“是左邊吧,這次好像是右邊,不過也沒所謂,那夜我為張尚書上藥包紮,張尚書上身可是未着寸縷,我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了,怎麽?如今又要顧及禮數了?”
辛玥心裏有氣,說話自然帶刺。
想起那時的情景,張重渡紅了臉,“那夜形勢所逼,是臣逾矩了,冒犯了三公主,還請三公主恕罪。”
腰間的傷雖說是小傷,但也是利劍所刺,且一直未上藥,一直滲着血。
說話間,張重渡只覺得腰間劇痛,不由捂着傷口皺了眉頭。
辛玥見狀,哪裏還顧得上生氣,立刻上前扶住張重渡,“別逞強了,還是我給你上藥吧。”
張重渡往後退一步,“臣心悅三公主,那夜臣以為三公主同臣是一樣的心意,才讓公主為臣上藥,如今臣知曉三公主心裏是別人,就不能再逾矩了。”
他額角不斷跳動,“臣是自願保護三公主,受傷也是活該,三公主不必過意不去。”
說完徑直往屏風後走去。
辛玥啞了聲,這人怎麽說着說着還來氣了,什麽自願什麽活該,不就是吃顧嘯的醋了嘛。
她坐到方桌旁,為自己倒一杯茶,想起眼盲時同張重渡相處的點滴,搖頭輕笑。
老天究竟是給她開了多大一個玩笑,溫和體貼的傅公子怎麽能和嚴肅深沉的張重渡是一個人呢。
既然他們是一個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張重渡?
她所惦念的又是哪個人?
還是說,張重渡用一身朝服包裹住真實的自己,用刑部尚書的身份施展心中的抱負。
亦或是,只有在面對那時的“楚姑娘”時,他才是“傅公子”?
辛玥不由嘆口氣,她也對那時的傅公子隐瞞了真實身份,若說欺騙,她也一樣。
但又不完全一樣,若是她先認出,一定不會選擇繼續隐瞞。
辛玥鬼使神差地起身往屏風後走去,腳步聲惹得張重渡回頭,見是辛玥,忙拿起中衣穿上,不巧讓一個物件掉落了出來。
“這是……”辛玥上前撿起,是個護身符,巴掌大的淡黃錦緞袋子,紅繩子系口,摸着內裏有些硬。
張重渡猛地從床上站起來,這護身符乃是辛玥為他求的,他一直貼身放着,想來是方才拿衣服時掉落了。
辛玥摸着護身符,覺得有些熟悉,很像是她去靈雁寺為傅公子求的,只是那時她眼盲,并不知護身符究竟為何模樣。
“三公主,這是臣的東西。”張重渡伸手想将東西要回來。
辛玥閉上眼睛撫摸,她還記得求了這護身符後,曾長久地拿在手中默念着祝福之語,雖已是半年多前的事,但那段時日猶如昨日,仍是記憶猶新。
“這護身符,似乎和我求過的……”她的眼神鎖住張重渡,想從他眸中看出妥協,可那雙眼睛堅定如初。
她有些心涼,這人口上說着愛慕,又為何不肯相認?
果然,張重渡道:“這世間的護身符差不多都一個樣式,三公主許是認錯了。”張重渡雙手手心向上,“還請三公主還給微臣。”
辛玥想起初六那日,她為張重渡上藥時,也是脫了上衣,若那日她看見這護身符,是否還會選擇在上元節同顧嘯見面?
許是那日張重渡身着夜行衣,并沒帶在身上,他們二人,還真是陰差陽錯。
辛玥笑了一下,将護身符放在張重渡手心,“張尚書的傷口包紮好了?”
張重渡收好護身符,轉身将外衣穿上,“好了。三公主,今日之事,臣有話要說。”
兩人坐在方桌案前,張重渡為辛玥添茶,袖口處的木松香氣緩緩流入辛玥鼻中。
辛玥深吸一口氣,慢慢回想着同張重渡的幾次相遇。
黃粱寺第一次見面,是在香火氣濃重的西偏殿。
攬月閣池塘,張重渡濕透了衣裳。
鳳陽閣外相遇,張重渡周身皆是鳳陽閣中特有的香薰氣味。
初六那夜,張重渡受了重傷,渾身血腥。
送丹藥那日,她的寝宮萦繞着安息香,而張重渡站得那樣遠。
剛下賜婚旨意那夜,她應該能聞到張重渡帕子上的氣味,可竟然想不起來是否聞到過這木松氣味,許是當時太過緊張和懼怕,而那帕子在她臉頰停留的時間又太過短暫。
這許多次,她都在不斷錯過認出他的時機。
輕嘆一聲,呷一口茶,“張尚書有什麽話要說?”
張重渡立在桌前,作揖,“三公主,今日之事,是臣之過。”
辛玥不忍受了傷的張重渡還要站着回話,“張尚書坐下說吧。”
張重渡捂着傷口,坐在辛玥對面,“前幾日臣去勸說五殿下放棄拉攏顧家,五殿下告訴臣,三公主已答應賢妃娘娘會勸說顧嘯。可是以臣對顧家的了解,即使是公主勸說,顧嘯也不會答應的。當時五殿下聽了臣的分析,表示不會再拉攏顧家。誰知他竟然暗地裏不止一次去拜訪顧家父子,顧老将軍皆以不在府中拒絕見面。”
“今日,五殿下知曉了三公主要同顧嘯看社戲,特意前來尋你們。顧嘯應是有所察覺,主動相見。臣預料到此次談話并不會愉快,但沒想到五皇子會以三公主的安危威脅顧嘯。”
言語中,張重渡眸中皆是失望。
辛玥明白,張重渡如今支持的是五皇兄,但她也知道,五皇兄終究會讓張重渡失望,而在不久之後整個大晟皇族都會讓張重渡失望。
辛玥道:“五皇兄是想将我綁到顧嘯面前,讓顧嘯答應吧。”她自嘲一笑,“活了十七個年頭,頭一回知道自己如此有用,如此重要。”
了解辛玥過往的張重渡心疼不已,他起身再為辛玥續茶,“三公主很重要,三公主乃是臣最重要的人。若臣是顧嘯,被人以三公主的安危作為威脅,說不定真的會妥協。”
辛玥咬住嘴唇,胸腔被攪動,她抓住張重渡拿着茶壺的手腕,擡頭看他,“我想向張尚書打聽個人。”
張重渡忘了放茶壺,手停在半空,“三公主請說。”
“那日張尚書送來的青團是從清風居買的吧,還記得去年冬月,有一日張尚書在攬月閣池塘撈取姜統領的腰牌,我同張尚書一同用晚膳時,張尚書曾說過,喜歡那裏的菜品,常去。張尚書可曾見過……”
辛玥不禁想起那日,她也曾這樣問過張重渡,只是最終還是沒問出口,但今日她偏要問,偏要聽他要怎麽回答。
“可曾見過一個來自西北肅城的俠士,姓傅。”
話說到一半,張重渡便猜到辛玥要問他什麽,那日辛玥問了一半便不再問,沒曾想今日還是問了。
“公主為何要找這位傅公子?”
辛玥輕輕一笑,不回答他的話,而是自說自話,“其實前幾日我認出了他,但他卻不肯認我。”
張重渡問道:“三公主是如何認出他的?”
辛玥還是不回答,繼續問道:“張尚書,你說他為何不肯認我?”
張重渡心頭一悸,他看着辛玥那質問的神情,立刻想到了什麽。
為何辛玥會沒頭沒腦給他說這些話,為什麽會告訴他認出了傅公子?
莫非,辛玥已經認出了自己?
張重渡一陣慌亂,他以為自己僞裝得很好,根本沒想過辛玥會認出自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最重要的是,他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同辛玥相認,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世告訴她。
郊外小院短短一月多的相處,他從初見的欣賞,到為其動容,再到情難自禁深陷其中,是人力無法控制的。
但那時他自知對辛玥了解不深,不敢貿然說出一切,如今半年已過,辛玥所歷種種,他皆看在眼裏。
待好友,有情有義;待兄長,真心真意;待身邊服侍之人,如同親眷。
如此這般,怎會告發“傅公子”這個救命恩人?
可不知為何,承認自己就是傅公子這句話,仿若生着尖刺,好似一說就會刺破他的喉嚨,讓他無法說出口。
水澆在了桌上,又滴落到地上,張重渡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提着水壺,忙将水壺放下,“三公主,時辰不早了,五殿下計劃失敗,顧将軍應該也離開了,臣送公主到東街廟臺吧。”
辛玥卻還是不依不饒,“張尚書還沒告訴我,可曾見過一名姓傅的俠士。”
張重渡低頭道:“公主,再不走,顧将軍該着急了。”
說完,先行打開房門,站在門口等着辛玥。
辛玥明白,今日她是問不出實話的。
起身走到張重渡身邊,目光鎖住他。她終于能仔細瞧一瞧,救他的“傅公子”是何模樣了。
原來,她心中之人,是這般豐神朗逸。
劍眉星眸,長身玉立,還真是她喜歡的模樣呢。
可惜,他卻“不認得”她了。
“東街廟臺我知道如何走,張尚書不用送,快回府養傷吧。”
張重渡道:“臣還是送送公主吧。”
辛玥笑道:“怎麽?是還有什麽話沒說嗎?難不成和那夜一樣?”
張重渡沒聽懂,“什麽?”
辛玥道:“張尚書會武功這件事我不會告訴給任何人,今日我亦從未見過張尚書,顧将軍問起來,我就說遇上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士。”
“臣……”張重渡心口似壓着大石,俠士,不就是意有所指嗎,他黯然道,“臣并無此意。”
“放心,我這個人知恩圖報,如何說,我自有分寸。”辛玥擡步出了房間,張重渡立刻跟上去。
辛玥卻停了步子,轉身道:“都說不必護送,我們就此分開吧。”
張重渡遲疑半晌,揖禮道:“臣,遵命。”
辛玥頭也沒回地出了客棧,一路往東街廟臺行去。
只是步子越來越慢,今早出宮之前,她還做好了要同顧嘯好好相處的打算,這不過幾個時辰,她的心态就發生了變化。
不得不說,在确認張重渡就是傅公子後,她還是有些欣喜的,至少那段時光,不是她一廂情願。
其實,抛卻話本中張重渡叛臣的身份,她還是很欣賞他的,甚至已經接受了他會覆滅大晟的設定。
也正因如此,才讓她看不清張重渡每次接近自己的用心,更看不清自己的心,是敬畏懼怕還是仰慕動容。
雖不知張重渡為何不肯相認,但她十分明确知曉自己的心意。
話本中張重渡愛慕何人,她不想深究,話本中的人生,她一直認為是自己的前世,即便如此,那也只是一段逝去的,如今世間無人知曉的隐藏人生。
她相信,自己的命運已經被改變,自然無需糾結于過去。忠于自己的內心,忠于自己的情感,不僅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愛着她的,和她愛着的人負責。
人生苦短,既然找到了想要與之相伴一生之人,她何不盡力去争取。
想是想明白了,只是她還惱着張重渡,要不是他久久不相認,她怎會去招惹顧嘯?
顧嘯又是何其無辜?
此事,都是張重渡的錯!
今日她有意試探,依着張重渡的聰慧,應該已經有所察覺。
那就給他時日,讓他想明白,她倒要看看什麽時候才能聽到他的解釋。
不覺中,辛玥已走到了東街廟臺處,還未靠近廟臺,就見顧嘯急匆匆跑了過來,“三公主可無礙?”
辛玥深覺對不住顧嘯,是她先去招惹他的,當時她以為再也見不到傅公子,且為了活命她別無選擇,誰知事情會如此發展。
“無事,有人救了我。”
顧嘯氣憤道:“五殿下實乃小人!用這樣下作的手段逼我出兵支持他奪嫡。”又重重嘆息一聲,“太子也非明君,顧家祖祖輩輩守衛的大晟,眼看就要被一代代君王敗完了。”
辛玥聽顧嘯如此說,試探着問道:“若天下易主,顧将軍當如何?”
顧嘯笑道:“不如何,我只想守護好西南那方土地。如今大晟苛捐雜稅繁重,貪官污吏如雜草一般,除了一批又一批,百姓朝不保夕,其根子就在當今掌權者昏聩懶政。我西南的百姓同別人不同,免納重賦,安居樂業,全靠着我顧家照拂,我們那裏天高皇帝遠,百姓們只知顧家,不知天子,過得倒是比其他州郡百姓要好上百倍。
顧家軍可不願遠調兵馬到這皇城來幫他們謀奪皇位,誰為天子,都無法撼動顧家在西南之勢,天下易主有何懼,西南那片土地,若我顧家願意,亦可自立為王!”
辛玥不由驚嘆,顧嘯可真敢吶!自立為王這等話都說出來了。
話能說出口,證明心裏已經想過不止一遍,顧嘯對她口無遮攔是因為将她視作他的妻,是對她的信任。
這份信任她不會辜負,可感情之事,她也需盡快講清楚,越拖下去,越難辦。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幾千年來,大晟這片土地統一過,也四分五裂過,若當政者不以百姓為重,遲早要被推翻,不論今後時局如何變化,皆是因果罷了。我欽佩顧将軍舍生忘死保一方安寧,敬重顧将軍體恤百姓,今日顧将軍所言,我自認并無不妥,也絕不會再對他人言。
上京人多口雜,有善玩弄權術之人,顧将軍耿直純良,此話萬不可再對他人言。”
顧嘯驚訝于辛玥的胸襟見識,也感嘆她的細膩慎重。
“多謝三公主提醒,臣銘記于心。”他看了眼日頭,“眼下已過了晌午,三公主,我們去吃些東西吧,三公主的母妃是江南人,我們便去清風居如何?”
辛玥點點頭,去清風居也好,那她就借景而言,但願顧嘯用情不深,及時止損。
走進清風居,辛玥感覺既然熟悉又陌生,憑借着記憶,她看向了靠窗的一個狹小位置。
那是她眼盲時同張重渡坐過的位置。
這位置确實太窄了,她便指了指旁邊的桌子,“顧将軍,我們坐那裏吧。”
小二見來了客人,跟上前問道:“兩位客官要點些什麽?”
顧嘯道:“把你們的拿手菜都端上來。”
辛玥緩緩落座,聽到顧嘯如此說,想着半年過去了,也不知這清風居的拿手菜換沒換。
此時人少,飯菜很快便端了上來,辛玥打眼瞧去,還是那三道菜品,不由說道:“肘花肉,雞髓筍,胭脂鵝脯,還真是沒變化。”
顧嘯問道:“三公主常來這裏?”
辛玥搖頭,“我能出宮的機會不多,只來過一次,且那一次還算不得出宮。”
顧嘯起了興致,“此話怎講?”
飯桌上的菜品,辛玥各樣夾了一些放入顧嘯碗中,“先吃飯,顧将軍邊吃,我邊講。”
她只怕講到最後顧嘯會吃不下飯,從早上餓到現在,怎麽說也得讓人把飯吃飽了。
辛玥将去年七月間發生的事,以那時自己的視角講述給顧嘯聽,她講得慢,瞧着顧嘯把飯吃得差不多了,故事才落了尾聲,“那時我一心想要離開上京,而傅公子卻剛來到上京,且我并不怎麽明了自己的心意,傅公子也未對我說過心悅之言,是緣分不夠吧,我們終究還是錯過了。”
顧嘯放下了筷子,心情有些沉重,聽着自己喜歡的女子訴說對另一個男子的愛慕之情,他又嫉妒又無奈。
“是上元節那日三公主在醉春樓遇到的那位戴面具的公子嗎?”
“是他。”辛玥指向旁邊那處狹小的位置,“這清風居就是傅公子曾帶我來的地方,那裏也是我們曾坐過的位置。”
“三公主……”顧嘯有不好的預感,“可是有話要對臣說?”
辛玥眸中帶有愧疚之色,“上元節那日他不願認我,我以為他厭我,更覺此生都不會再相見,故此我本打算試着接受你。
誰知今日我又遇見了他,是他救了我,雖然他還是不肯認我,但我卻知道去哪裏能夠找到他。這次,我不想再錯過了。
顧将軍,抱歉。我想,我不能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