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疑雲
Chapter 16 疑雲
會議室裏的暖光燈忽然熄滅了,碩大的LED投影屏幕亮起,頭頂的投影儀不斷變換着燈光顏色,幾個印刷體字方方正正出現在衆人眼前:創傷性人格重塑技術的落地與運用。
費啓南從暗光裏緩緩走出來,站到了橢圓形長桌的盡頭,容顏比幾年前更加蒼老,只有那雙萬年不變的銳利鷹眼迸射出對知識的狂熱光芒。時隔一年後再次見到導師,謝深秋從他的沉默裏讀出了許多孤獨的情緒。
“諸位,我是圓桌會議的發起人費啓南。”
大屏幕的幻燈片已經切換了下一頁,是他本人的履歷介紹和從業經歷,費啓南輕輕咳嗽了兩聲,扶着圓桌坐下了:“剛剛那個研究課題想必你們一定有許多疑問,那是我和團隊花費數十年參加臨床工作的經驗所得,目前已整理出了一整套完備的技術程序,想邀請諸位共同見證,同時也共同為這項造福人類的偉大事業添磚加瓦。”
謝深秋環顧了靜默的全場,灰暗的燈光遮擋了每個人臉上晦暗不明的表情。
“在衆多創傷性案例的研究報告裏,真正能夠治愈病患且使其生活完全不受影響的例子少之又少,治療工作及表不及裏顯然達不到病患的正常生活要求,我們所推崇的這套模式的理論基礎并不完全依附于當前已有的主流咨詢流派,它是脫胎換骨的,構築在行為模式之上的一劑猛藥。”
費啓南操縱遙控器翻頁:“請大家看以下八位典型創傷治療的失敗案例,受邀來訪者的敏感個人信息已經全部做了加工編改。”
“第一位受訪者的主訴圍繞家庭暴力展開,多年遭受的毆打導致其精神出現問題,咨詢師所屬流派人本主義,咨詢半年無效後受訪人自行離去,後查明在家中上吊自殺。”
橢圓長桌東南角的某位咨詢師忽然碰翻了水杯,冷着臉抽了幾張餐巾紙默默擦桌子。這個男人前幾個月他還在網絡大肆開設人本體驗工作坊,是個堅定的人本主義傳承人。
“第二位受訪者持續抑郁達兩年之久,咨詢師采用圖式治療陪伴六個月未見好轉,來訪者因不可抗力原因脫落,後病重入院接受電休克治療造成認知功能長久性損害。”
“第三位受訪人醉酒後遭受暴力性侵,迫于家庭壓力生下□□犯的孩子,後輾轉多為精神分析咨詢師之手均未見效果,創傷應激障礙後半年發現抑郁共病,現如今仍陷——”
“這個來訪者叫什麽名字?!”
魏靖澤的突然打斷惹得衆人側目,距離他們座位最遠處傳來幾聲低啞的嗤笑,費啓南銳利的目光緩緩朝他看過來:“魏教授,呈報作為教學研究的案例需要遵循保密原則,這點規矩你應該懂,來訪者的個人隐私我不能告訴你。”
“是你團隊接的案子嗎?”
費啓南道:“是的,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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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詳細的卷宗資料嗎?”
“這……”
魏靖澤咄咄逼人的氣勢不減,莊七出現絕不會毫無緣由,引他來這裏必有用意。
“魏教授對這個案例如此感興趣,大可散會後專門向費老讨教,何必非要占用大家寶貴的時間,我看接下來五個案子也不必念了,一來讓費老省點口舌,二來若是舊案又牽起了哪位的陳年往事,我們這麽多人開會開到明天怕也是結束不了了。”
說話人是綠野心理咨詢中心的老總白若飛,他盯上魏靖澤這塊肥肉比霍瀾青還早,六顧茅廬愣是沒從鹿溪手裏把人搶過去,對霍謝二人向來看不慣。綠野與鹿溪的恩怨情仇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既生瑜,何生亮啊。
“白總,請你說話客氣些。”
謝深秋忽然擡起頭,語氣淡淡的:“他只是問了兩個問題而已,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白若飛一臉灰敗,圓桌上還有很多他試圖拉攏的專家教授,為了避免讓人看笑話,反駁的話他愣是半個字也沒說出口,硬生生收回了恨不得掐死謝深秋的視線。
幾位咨詢師坐在桌角看熱鬧,只有米博彥對四面八方彌漫過來的硝煙戰火熟視無睹,他全程都在觀察圓桌對面的霍瀾青,三番五次的挑釁和打量差點把老霍看毛了,在兩人視線隔空交彙的剎那米博彥狡猾地偏過了頭,裝模作樣和旁邊的顏槿竊竊私語着。
坐在投影燈下最黑暗角落裏的投資人忽然咳嗽了一聲,轉頭看了眼屏幕上密集的專業術語搖了搖頭:“費老,長話短說吧。”
投資人按滅香煙的動作使得身體微微前傾,白紫色的投影光映亮了半張英挺的面孔,再擡頭時他注意到謝深秋正往這邊看,唇角輕輕一提,隔着幾個人的位置沖他微笑着點了點頭,就像在和老友打招呼。
謝深秋愣了愣神,下意識牽動唇角肌肉回以禮貌的微笑。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他腦袋裏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費啓南繼續道:“這幾個案例說來說去意在強調一件事,那就是針對創傷處理問題,目前我們所使用的許多技術無論是從效果還是從效率上都沒有達到真正的市場要求。短期內無法給予病患最佳反饋,很少有人願意抱着一份虛無的希望跟随治療師一年兩年治下去。而我們研究的項目,恰恰彌補了這份缺憾。它會成為創傷治療理論中新的奠基石,暫且稱之為創傷人格重塑技術。”
顏槿柳眉微動:“重塑,怎麽塑?”
費啓南一字字道:“破舊,立新。”
顏槿霍地站了起來,注視着幾位投資人和精神矍铄的費老道:“這就是你們不遠萬裏請我們過來的原因?打碎人格涉及到嚴格的倫理問題,我想請問費老,您認為一個人所有的人格當中什麽是舊,又該由誰來判斷舊人格的範圍?”
“自然是專家和治療師們。”
“那來訪者的利益又該置于何地呢?”
費啓南眼底精光一閃:“我說過了,這項研究還需要大量的實驗才能落地,我們不僅會訓練病患,更為首要的是訓練出卓越且優秀的咨詢師團隊,至于中間可能出現的風險和對理論具體事項的修正,需要諸位齊心協力來完成。所以今天不讨論倫理問題,就只談技術,談專業。”
米博彥忽然出聲:“我們為什麽幫你?”
“這不是幫我,而是造福全人類。”
費啓南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米博彥,“博士,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可是會名留史冊的。”
米博彥淡淡笑了兩聲,沒有言語。
白若飛聽他們打嘴仗聽了好半天,從字裏行間嗅到了金錢的味道,他看了謝深秋一眼,率先表态:“綠野咨詢團隊向來支持鼓勵技術創新,我們願意為任何可能對大衆有幫助的技術貢獻綿薄之力,如果只是應征實驗來訪者和咨詢師就能成為這項研究的參與方之一的話,那綠野不勝榮幸。”
席間又有猶疑的咨詢師發問,擔心的大部分也是實驗安全性以及進入退出的流程,還涉及具體內容的保密方式,費啓南端坐在黑色皮質椅上都耐心做了解答。
“我們本着知情自願的原則甄選第一批實驗咨詢師和來訪者,首先對心理咨詢師進行為期半年的培訓,咨詢過程中會由團隊裏資深級別的導師進行引導,具體事項內容已經寫在了各位眼前這份協議書裏,這次的項目全程保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諸位可以考慮簽字或退場了。”
“抱歉,我不會拿我的來訪者冒險。”
就在顏槿拉開座椅退場離開的瞬間,米博彥已經擰開黑色簽字筆動作利落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望着門口稀稀拉拉散去的人,不緊不慢地将協議書遞給了費啓南的助理。
“深秋,你還不簽字,人都快走完了。”
被霍瀾青拿胳膊肘一撞他才回了神,目光落在他師兄那份已經簽了名的紙面上,眉心漸漸擰緊了:“老師這次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們又不是要和綠野搶市場,你就這麽輕輕松松簽了字?”
“他又不會害我們,你瞎擔心什麽。”
“我只是覺得這次的項目太冒進了。”
霍瀾青偷瞄了一眼整理稿件的費啓南,壓低了聲線:“這話你可別讓老師聽見,上學的時候就你問題最多,這次好不容易找到我們幫個忙,只是提供些實驗幫助而已,你不情不願的多傷感情,老爺子又該多想了。”
這次倒是難得魏靖澤和霍瀾青站在了同一戰線上,謝深秋轉頭去看魏靖澤時,後者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想找到魏思嘉。”
魏靖澤沒有催他,卻用以往從未有過的認真态度面對他,那雙平日裏盛滿笑意的雙瞳中竟流淌出一絲傷感和祈求:“深秋,這麽多年了,除了這裏我沒有在任何地方得到過魏思嘉的下落,我真的想讓她回家,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了。”
“好吧,我幫你。”
謝深秋落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将三份協議書遞到助理手中,目送着魏靖澤跟費啓南一路進了套間裏密談。
霍瀾青被秦舟一個電話叫走之後,灰暗大廳裏就只剩下他和米博彥兩個人,打掃衛生的侍應生進門時兩人霍然起身往門外走,沉默着走到了這層長廊轉彎的盡頭。
“跟了我這麽久,打算送我回家嗎?”
米博彥微笑着轉過身來,臉上的笑容不達眼底,在謝深秋身上逡巡了兩三圈。
“博士,你會簽那份協議我挺意外的。”
“我有什麽不簽的理由嗎。”
謝深秋定了定神道:“能把咨詢中心開到馬爾代夫小島上的人應該是不願卷入國內學術圈子裏無休止的內鬥的。以你如今的資歷級別也不需要那些多餘的光環傍身了,老師的話未必說得動你。”
米博彥笑了:“萬一我就是想名垂青史呢?”
“這也不是個人能決定的。”
大概是因着霍瀾青的關系,米博彥對他的信任實在少得可憐,如果不是顏槿進門前的介紹,他大概都不會願意和自己搭話吧。謝深秋垂了眼眸這麽想着,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又不甘心就此放棄,于是壯着膽子試探地開口:“一個不小心遺臭萬年也是可能的,你不怕嗎。”
米博彥朗聲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小謝,你這點小心思費啓南知道嗎,可惜你現在畢業不讀書了,以後要是還願意深造不如投我門下,最喜歡對付你們這群天生反骨,整天嚷嚷着十萬個為什麽的學生了。”
謝深秋:“……”
咨詢師當久了說話都會變得費勁起來,越是想要追問米博彥此行的目的,他就越要顧左右而言他。謝深秋長出了一口氣,看着眼前的男人坦誠說道:“博士,我一路跟你過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
“比如呢?”
“比如你咨詢所裏失蹤的那位咨詢師,為什麽你會跑來問我師兄,他什麽時候還去馬爾代夫做了個人體驗?你跨洋回國,究竟是因為要給老師的項目幫忙,還是為了那個失蹤的咨詢師,為了霍瀾青?”
謝深秋每問一個問題,米博彥的臉色就黑下去一寸,淺色的瞳孔不帶任何情緒地看着他,周遭的氣壓也越來越低了。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謝深秋直視他:“我們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米博彥沉默了幾秒,突然拉着他往另一間套房裏走:“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