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粉胭脂18
第27章 金粉胭脂18
皇帝心神俱震:“皇兒, 你這是做什麽?把劍放下!”
謝月擇道:“父皇,兒臣對不起您跟母後,兒臣先走一步。”
眼見謝月擇動真格劍刃浴血, 皇帝大怒道:“放人!把趙眠之放了!”
謝月擇笑了下,那一瞬間,竟真有拔劍自刎的沖動。死亡的渴望勾引着他, 蠱惑他不要只是淺嘗辄止,只要一劍下去, 塵世再也煩擾不到他了。
他将死在眠之面前, 令她永遠無法忘卻;而在死前,眠之還未能走出東宮, 那就不算是離開。
可謝月擇看着眠之,他一死了之倒是幹脆,眠之卻是走不了了。
他不能這麽卑鄙,不能——
起碼最後留給眠之的印象, 謝月擇是光明磊落的。
他不是那個一無是處的廢人,起碼他的一顆心足夠純粹, 配得上做她的丈夫。
即使他這身殘軀無法背起眠之遠走, 可他的真心并不比任何一人輕賤。
“眠之,”謝月擇笑道,“走罷!一直往前, 我會照顧好自己,別牽挂。你保重,謝月擇不能陪你了。”
眠之淚眼模糊, 她擦了擦淚, 轉身往外走去。
三歲進東宮,十六歲離開, 整整十三年……過去了。
眠之沒有回頭,一直往前走,夜色裏,月光灑在她身上,如同遠去的霧煙。
玉清宮附近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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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廬看着今夜的月色,想起許多年前師父還在的時候。
那時候師兄雖然不善言辭,總是沉默寡言,但他對師父和師弟都很好。宿廬的衣衫破了,是師兄給他縫的,他的刀,也是師兄找來精鐵石由師父鍛造而成。
那時候他已經長得很高大,比師兄還高一個頭,師父開玩笑說宿廬費衣料多了,連刀也要造得更寬更長才順手。
宿廬至今也不明白,修煉之道長生之道當真那麽重要,他寧願殺了師父也要達成他所謂的道。
宿廬問出了口,國師站在一旁,思索了很久才道:“師弟,你忘了師父收養我們的緣由。”
“師父為求道上下求索,他陷入兩難的迷瘴,我作為大弟子,怎能不堅守下去破了師父的兩難。”國師道,“我踐行了師父的意志,亦傷了師父的性命,大道無情,就算你今夜要殺我,我也希望你是為了你的道,而非為了報答恩情。”
“師兄,”宿廬道,“你一如既往執迷不悟。”
“執迷?”國師道,“執迷的是你。人間情.欲愛,本就該割舍,你一放不下師父的養育之恩,二又堕入男女情愛的深淵,宿廬,師兄對你很失望。”
“早知你如此不堪,”國師輕甩拂塵,內力沖宿廬而去,“當初就該送你去陪伴師父。”
宿廬推風化解了國師的力勁,他道:“師兄,決戰不該是今夜。我約你來此,只為解我心中困惑,現在看來,不必了。
“師兄,你為了應卦,将多少人的命運傾覆;這到底是在尋道,還是入了魔障。天有天道、物有物性,你自诩為神操控世人,殊不知被魔障愚弄,成了卦象的工具。
“如果某天,你算到你會死在我手裏,師兄,你還會應卦嗎?”
“多少人的命運?”國師笑道,“你看看那些凡人,為了權欲富貴名利不折手段,互相殘殺。他們的命運傾覆了有何不好?我只是遵循上天的指示,達成最終的‘定論’,替天行道,何來魔障一說?
“至于我會否應卦,今夜之後,你便知道了。”
空山之上,月影幽幽。
“師兄,”宿廬悲怆道,“你從前不是這樣。”
“從前?”國師道,“宿廬,我沒有從前。”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師父取的名,自殺了師父那天起,他便将名歸還回去,陪師父一起入了墳下了黃泉。
宿廬看着自己的師兄,明明師兄與十四歲那年一模一樣的長相,可宿廬卻快認不出了。良久後,宿廬道:“另擇他日吧。”
國師直接攻了過來:“宿廬,你這般心軟,是不欲殺我,還是想先安頓好無寐?很可惜,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今夜,讓一切了斷。”
國師為了道與師弟相殺,和凡人為了富貴權勢相殘又有何不同。
都是自我的執迷,難破魔障。
拼殺到最後,兩敗俱傷,國師想起自己的卦象,到底是應,還是不應。
國師手裏的人命不止師父一條,注定被冤殺的将軍、應凍死冬日的乞丐、困死獄中的大臣……
只要是算出的一切,他都會去達成。
現在,輪到他了。
可到底是不甘,“道”他不會放棄,這份不甘也得散去。
當宿廬擊碎他渾身經脈、內髒崩裂時,國師也擊穿了宿廬的身體。
“師弟,”國師吐血而笑,“卦象确實顯示我會死在你手裏,可卦象沒說,你不會死在我手裏。”
國師倒在地上,看着蒼茫的夜色,倏地改口道:“不,我不是死在你手裏,我自願殉道,師弟,自始至終,我都沒錯。
“只是功虧一篑罷了,天命不在我。”
死到臨頭,國師卻又感嘆:“我的死亡,到底是命運的選擇,還是我的選擇?”
回光返照般,國師向外爬去,這一次,他竟不想讓命運抉擇。
應卦應卦,怎的到了最後,他自己也成了卦中人。
國師并沒有逃,他只是離懸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草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
國師到得邊緣,不知為何,過去在一瞬間閃現,與師父師弟的種種,照顧無寐的種種,應卦殺人又救人,忙忙碌碌數十載,落得一場空。
國師墜了下去,粉身碎骨。
宿廬雙眼微濕,他踉跄着站了起來。
死之前,他一定要帶眠之離開皇宮。
·
玉清宮外,宿廬的衣衫已被鮮血浸濕,高大的身影略微踉跄,手在宮牆上扶了下,一個血淋淋的手印使得夜裏的紅牆更加陰森。
死氣沉沉的夜,連月也被雲擋住了。玉清宮外的燈籠搖搖晃晃,風吹得急,夏日本該覺得清涼,可失血過多的宿廬冷顫了一下。
他捂住傷口繼續向前,不遠處走來看到他的眠之驚慌喊道:“宿廬!”
眠之疾奔而來:“你、你怎麽了?血,你受傷好嚴重。”
“快,”眠之扶住宿廬,聲音發顫,“快,太醫!太醫!”
宿廬見到眠之,擔憂的心放下,他道:“眠之,聽我說,我已經活不了了。”
“你不要怕,把手給我。”宿廬将眠之的手攥到掌心,眠之的手好涼啊,幹幹淨淨的,被他身上的血弄髒了。
原想着如果能活下來,就跟眠之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可師兄畢竟是師兄,他還是低估了他。
宿廬的聲音低啞,他維持着冷靜與理智:“我會把內力傳給你,眠之,你找到我的包裹,裏面有我修煉的功法與心得,眠之,記住了嗎!”
宿廬罕見的嚴厲,眠之淚流不止搖頭道:“不,不,我們快叫太醫來吧,小道士!小道士!你師叔受傷了!”
“眠之,”宿廬攥緊眠之的手,“不要動,不要掙紮,你掙紮只會讓我離去得更快。”
源源不斷的內力從宿廬體內移轉到眠之身上,那股內力熾熱得烈日般,眠之痛苦不堪,仿佛墜入火爐眠之泣道:“宿廬,不要,活着,活着——”
宿廬道:“眠之,不要怕。”
他看着眠之受苦,這次卻沒有心疼,她必須成長起來。
“師父埋在慶山之巅,到時候,你去拜一拜,替我插三炷香。做徒弟的不孝,只來得及清理門戶,師父教導的道路,我卻是無法繼續往前了。
“眠之,我在這世上無親無友,唯有你,我放不下。答應我,好好活着。”宿廬笑,“此後海闊天高,眠之,你自由了。”
一生晃眼而過,雖有遺憾,卻不落寞。
宿廬含笑離去,連眠之的回答也未來得及聽。
少年山門、青年大漠、壯年來到大啓都城遇見眠之。
他到這裏是為做個了斷,遇見眠之,是他生命裏的驚喜。那一夜元宵,燈火流連,眠之亦如金蓮花流淌進他的生命之中。
即使相處時日不過半載,可煙花亦只有一瞬。走罷,眠之,去外面瞧瞧!山高水遠,他就不送了。
眠之聲音嘶啞,哭得說不出話來,她抱着他溫熱的屍身,淚水已經流幹。
說好的一起出宮,一起走遍天下,說好的陪她,怎麽到最後……眠之捧着宿廬的臉龐,她竟不敢吻他。
不是害怕,是自慚,從頭到尾,她愛他尋他又愛的不是他尋的并非他……眠之在宿廬臉頰印上一吻,她悲怆道:“宿廬,宿廬……”
除了喚他的名,她說不出任何話了。
好冷啊,明明是酷暑,怎麽她凍得渾身都僵了。
體內的血結了冰,淚水結了冰,她疑心自己呼出的都是白氣,好冷啊,她再也尋不到宿廬了。
【後來】
時間說慢也慢,說快走得也挺快的。
轉眼就入了冬。
眠之把宿廬安葬在了他師父墳墓的旁邊,偶爾她會去祭拜,跟宿廬說說話。
他留下的功法她看了,心得很有用,眠之現在都能輕功水上漂了。
今天落了雪,眠之踏着雪上山,到了宿廬的墓前,眠之絮絮叨叨地講了最近都做了些什麽。
“養的雞我吃了,殺雞的時候雞脖子的血一大盆;前兩天買了件新衣裳,紅紅的喜慶;還有些糖果,嘗起來特別甜,我都不敢多吃,太甜了牙會疼。”眠之道,“我的武功又精進了,有你的功力打底,我做不成修士也能做個俠客。”
“宿廬,我說真的,我要去做個俠客了。開春我就走。以後啊,就不能時常陪你聊天了。”眠之摸了摸墓碑,冰冰涼涼的,雪落碑面慢慢化開,水珠子滴滴落,“你好好投胎去,不要記挂我。我呀,要走遍世間,看一看你曾看過的世界,也瞧瞧你沒能去到的地方。”
眠之又走到宿廬的師父墳墓旁,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下山前,眠之回頭望了一眼,兩座墳孤零零立在那裏,雪飄霧繞。
走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
春。
下了雨本不該上山,可眠之連傘也不打就趁雨上了山去。
別無緣由,只因她貪戀雨水滴落的聲音。
無論是落到她身上還是樹上,她都喜歡那樣的動靜。
下雨的時候,人會變少,街道變得清淨。在這個江南小鎮裏,眠之濕着衣衫踏着石板路一步一步往山的方向走。
石板路的盡頭是濕了的泥地,眠之的鞋陷進泥裏,泥水滲透布鞋濕了腳襪,眠之仍舊不在意地往前走,不急不緩,雨也打過,風也吹過,她散步般走過,任由衣衫與鞋履越發沉重。
雨有些急了,眠之的眼睛睜不太開,她索性停了下來,就這樣安靜地讓雨水将自己沖刷。
過了好半晌,她才睜開眼繼續往前。
雨中的山林是濕潤的綠,眠之自己也濕噠噠的,她不嫌棄山,山也不能嫌棄她。
她是主動沉默,而山無法開口,眠之自覺占了上風,笑着一腳踏入山路。
來來去去,悠哉游哉,賞山賞雨賞春光。
夏。
夏天熱得村裏的貓都有氣無力。
眠之走過去,摸了一把貓,貓低低叫了聲,眠之笑了下又摸了把才繼續往前。
誰知小貓從矮牆上跳了下來,喵喵地跟着眠之走。
眠之站定,蹲下來跟小貓說理:“不行哦,今天不能帶你,回去歇着。”
小貓“喵喵”不願,眠之喂了些吃的給它,小貓才甩着尾巴慢悠悠往回走,一腳蹬上矮牆趴了下來,繼續在粗壯的葉片後躲涼。
眠之背起背簍,這小貓的主人看到,笑着打趣:“眠之,今天又去哪裏游逛?”
眠之笑:“背了些水果上山避暑去,新發現一處泉水,很是清涼。”
小貓主人道:“那你注意時間哦,太晚了危險。明天我做豆腐,你別忘了來拿幾塊去吃。”
“好,我記得。”眠之笑,“嬸子你快進屋去,外面曬得很。”
告別了嬸子,眠之一路遇上幾個村人,打招呼說笑幾句。
夏初暴雨,附近發生山崩,眠之藝高人膽大,救了幾個村裏人,自那以後,村裏人有什麽吃的喝的總念着她。
眠之也會摘些藥草去賣,偶爾買些糖果、糕點招待村裏的孩子。
眠之今天要去的這座山人跡罕至,傳聞人一旦進去就很難走出來,眠之不懼,背着瓜果上山去。
清涼的風将酷熱吹散,眠之慢悠悠走到溪流旁,溪流澄澈見底,水聲輕響如霧中的風鈴。
眠之将瓜果擱到清清涼涼的水中,讓流水将瓜果凍得冰涼爽口。又慢悠悠尋到泉水,将水囊灌滿。
山中清幽寂靜,頗有不知歲月之感。
陽光透過密林的縫隙,灑在緩緩流淌的溪流上,溪面仿佛瓢潑了金粉波光粼粼。
眠之山中小憩,清幽綿長的夢,輕輕拂過的風,任外面如何酷暑,她心間自有一處清涼。
秋。
酷熱散去,溫度适宜,楓葉紅了,銀杏落了一地。
村裏人的莊稼成熟,大家夥在地裏忙着收割一年的成果。
眠之無所事事,就踩着銀杏葉聽清脆的葉聲。走到盡頭,手輕擡內力湧出,片片的銀杏浮蕩飄起,組成一個又一個形狀。
蝴蝶、鳥雀、花朵、雲月……最後是一張犷悍古逸的面容……
眠之看着宿廬,倏地想起宿廬的刀她沒有取。
破廟梧桐樹下,他将他的刀埋下。眠之回想起宿廬的話——
“眠之,我有一把刀,等你出了師,你就去京城郊外破廟那棵梧桐樹下,把刀取出來。”
“到時候,你就去天涯,去海角,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沒人能逼你跪下,沒人能将你豢養,眠之,他人的苦難不是你的罪過,你往前走,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自己的答案。”
眠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算出了師,畢竟師父都沒了,答案,她也不确定是否找到。
好在她還有許多許多的時間,在塵世裏慢慢悠悠走下去。
手垂下,銀杏葉散落一地,眠之想,去京城看看吧,刀埋久了會鏽蝕的。
冬。
踏着雪,眠之挖出了宿廬的刀。
她輕撫着刀身,任思緒回到過去,回憶翻湧眠之靜靜受着,落了幾行淚算是作祭。
提着刀進破廟,生了火,喝了半壺酒。
酒入豪腸,微微醺醉,眠之在殘破的菩薩像後南柯一夢。
夢醒時分,見遠處燈火通明,後知後覺又是一年元宵。
眠之将刀背在背後,提着剩下的半壺酒往燈火處走去。
各式花燈一簇又一簇,金光流轉,眠之倏地被一人撞到。
她回過身去,見到一輪擱淺的明月。
——
完。
《金粉胭脂》by去蓬蒿;
晉江原創首發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