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粉胭脂06
第15章 金粉胭脂06
這日,眠之照舊跟護衛們出宮游玩後,回到了東宮自己的院落。
一個小太監跑過來說太子殿下有請,眠之倦倦地躺在榻上,不想去。
小太監又千請萬請了幾遭,眠之聽煩了,只得穿上繡鞋去應太子的約。
此時已近暮夜,還沒走近,就遠遠地看見那一簇又一簇的燈火,金燦燦的開遍了太子的寝宮外。
眠之微微困惑地走近,發現竟是花式各異的宮燈,精巧至極,眠之走馬觀花如墜光影金夢。有一盞宮燈被風輕輕吹着轉動,透過镂空的花紋,灰潤潤的影兒竟是嫦娥奔月,宮燈越轉,嫦娥奔得越快,逗得眠之噗嗤一笑,謝月擇什麽時候有了這等閑情,把宮殿裝點得跟天上的街市似的。
眼見着郡主走來了,一個太監連忙給底下的人遞了眼色,一宮人挺着腰板含着笑遞給眠之一根糖葫蘆,眠之被那笑容所驚,竟不自覺接過來了。往日裏這些宮人都跟擺件似的沉默,哪裏會有笑意浮現,死沉沉地擺在太子的寝宮裏,過早地就給太子陪了葬,今日面上卻有了生氣,如何讓眠之不吃驚。
随着這個宮人的獻禮,眠之越往前走,收到的禮物越多,什麽孩子喜歡的瓷娃娃、撥浪鼓、平安符、金釵玉釵……眠之根本抱不住,更有貼心的宮人遞上一個精美的手提盒,幫眠之将禮物都放了進去。
眠之提着盒子慢吞吞往前走,又有一宮人獻禮,這次是都城裏新出的話本子,眠之只看了第一冊 ,第二冊作者沒有動筆,她還念叨了好幾次呢。
如今卻是收到了第二冊 ,眠之捏着話本,心裏歡喜之下,又有些說不清的擔憂。這不像是太子的作風,倒像是有人給他出了主意,并且那人還一直注意着眠之,早早地把她的喜好打聽好,早早地派人去催作者寫書……
什麽都準備好了才向太子獻計,要借她在太子跟前得臉呢。
她并不是讨厭被人當了墊腳石,只是厭惡有人暗地裏一直盯着她分析着她,好像要把她的心一瓣瓣剝開似的叫她不着寸縷。
眠之提着滿滿的禮物走進了寝宮,寝宮裏也不像往日被濃濃的藥味浸着,一走進去就讓人感到腐朽與凋零的落寞;今日踏進來,聞到的竟是清幽與寧靜,也不知是用了怎樣的香料将藥味去除,這一定費了不小的工夫。
連太子的穿着也與往日不同,過去他的衣衫雖精致華美,大多卻是玄色、黑色等沉重的顏色,仿佛要與藥汁相配似的,不肯輕飄了被病氣壓制,偏愛沉重的繁複的衣裳,将瘦削的病弱的身軀包裹。
今日卻與衆不同,素淨的白狐裘披着,玉冠戴着,狐裘裏一簡簡單單繡了銀線雲紋的素衫,恍然一看真似天上的人物,連素日裏眠之所厭煩的病弱也成了缥缈的仙氣。
謝月擇看過來時,許是不習慣這樣大張旗鼓地讨好,白瓷似的面色微微地染上了薄紅,看了眠之一眼,他又垂下了眼簾,自顧自看向手裏的兵書,心思卻早飛到了眠之那,飄飄揚揚沒個着落,又是期待又是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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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眠之匆匆逃離了太子寝宮,謝月擇便陷入了自我的折磨,忍耐與殘酷之間飄飄忽忽,身體越加的乏力,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也沒有緩和過來。
一個叫黎屏[píng]的太監,年齡不過十六七,卻很有些滑頭,趁着服侍的時候,越過掌事公公獻上了這出計策。他甚至早早地叫人在宮外狐假虎威,拿自己攢下的銀子逼那作者快快地動筆寫第二冊 。
黎屏原是伺候一位娘娘的,那娘娘在争寵中落了下風,犯了錯被揪住打入了冷宮,黎屏也跟着遭了殃。主子失勢奴才跟着不如狗,誰都能來踩黎屏一腳,他忍了半年終于找到個機會調到了東宮。
東宮并不是什麽好去處,太子的身體狀況宮內人人皆知,沒準太子去了太監宮女也得陪葬,但黎屏也是沒法子了,其他的去處他哪裏夠得着,只能想方設法到東宮裏尋機會。
這一潛伏就是半年,他仔仔細細觀察着東宮的一切,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郡主殿下,将來的太子妃,黎屏用盡了心去觀察她,觀察得久了,郡主的人影似乎紮進了眼裏,再想取出來就難了。
郡主對自尊的渴望,對自由的向往,分明是一種幼稚,一種天真,但黎屏竟不想說太多貶低的話,他被踐踏得夠了,踐踏到了泥裏,擡頭望到淤泥裏的花朵,竟也生出了向往之心。
他往下墜,泥潭堵住眼耳鼻舌身意;她往上開,直開到月色裏去……黎屏收回目光,垂下了頭,靜靜候在宮殿門口。
太子的寝宮裏倒沒有各式的花燈,但比往常明亮了些。
眠之将手提盒擱在一旁的桌上,從裏面挑了個撥浪鼓咚咚咚輕搖起來。
這下謝月擇沒法裝作看書模樣,把書擱到一旁,輕聲道:“你來了。”
一句“你來了”,眠之不知為何心中微微酸澀,她扭過臉龐不看他。
謝月擇一時也無話,行動上已是大張旗鼓的讨好,言語上他說不出口。他從來就被人捧着,如此遷就或是為了挽留,或是想再探探眠之的心是否真的硬如鐵石。
眠之把手裏的撥浪鼓敲得咚咚響,她不喜歡與謝月擇談情說愛,他們之間就不該有那個東西。她的性命握在他的手中,這天然的桎梏讓她郁悶、煩惱、苦痛、不得解脫,若是她再自甘下賤喜歡他,這簡直下賤到了比奴隸還不如的地步。
像往常敷衍敷衍好了,眠之勸自己,反正敷衍幾句也就過去了。
可或許是方才的一切真的讓眠之感到驚喜,她竟然想說幾句真話給謝月擇聽。
“殿下,”眠之微微露出笑意,“你今晚真好看。”
謝月擇從來就與醜陋、卑微、粗俗無關,她誇他是真心的,可也咽了後半句在口中。
相比仙人一樣的空中樓閣的美,眠之更喜歡強健、有力,甚至是略顯粗魯的刀與盾。她不想去天上,不想要高高在上,她就想離開這裏,去她想象中的廣闊天地。
皇宮中的規矩、尊卑、權力的壓制,只能容得下一顆冷寂的心,而她太年輕,鮮活得自己也把控不了。
留下來,不是別人賜死她,就是她逼死自己。
更何況,若沒了謝月擇,宮裏的人也容不下她。
眠之放下撥浪鼓,走到謝月擇身邊輕輕地摟住了他:“殿下,我很喜歡今晚的一切,我喜歡宮女們笑,喜歡耀眼的燈火,喜歡撥浪鼓和糖葫蘆……”
可這喜歡,不包括你。
眠之将轉折的後半句咽入喉嚨,說出來若氣得謝月擇吐了血,她又得受罪了。
真是一個嬌氣得不行的太子殿下,眠之心道,又病弱又小心眼,她攥住他一小縷頭發繞啊繞,跟繞紅繩似的。
謝月擇被摟住,眼睫難以置信地微顫了下,眠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主動擁抱他了。
他只是握住她的手,都會令她厭煩。
她那些敷衍他的話,有的他分清了,有的寧願分不清。今天的話,他卻莫名覺得是真的,眠之沒有故意說些哄人的話,她真的覺得他好看,真的喜歡今夜的一切。
謝月擇緩緩擡起手,抱住了眠之。他冷冰冰的世界裏溫暖的眠之不再吝啬溫暖,她主動撥給他一縷又一縷,月夜也燃燒了起來。
“眠之,”謝月擇抿了抿唇,珍重道,“孤、我,我會待你好的。”
他不想再做“孤”了,孤家寡人再有權勢,也無法驅散他心中陳年的冰寒。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謝月擇想牽着趙眠之的手一起往前,走下去,走到這一生的盡頭。
謝月擇把眠之抱得很緊,眠之只是輕輕地摟住他而已,他卻要跟鎖鏈似的緊緊将她纏覆。眠之微微蹙起了眉頭,她不信謝月擇說的待她好,或許他是真心的,可他辦不到。
他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避免談及,他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短命的事實,又怎麽會想到眠之在他死後的事。
他活着的時候會護着她,可謝月擇死成了亡魂卻護不了她了。
眠之心中微微地生怨,更多的是一口氣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她突然就失了對謝月擇的包容,只想狠狠地劃傷他,劃破他的天真與逃避。
既然宮裏的人都把她當附屬品,當沖喜的擺件兒,那擺件兒破了還能劃傷人手呢,護身符也能變成催命符,泥菩薩與堕惡鬼也就一線之差。他們傷害她,那她就劃傷他,他受傷了她被懲罰,滿心惡意又來害他……循環往複,到最後誰也讨不得好,都得血淋淋留一身腥氣。
她與謝月擇之間夾雜了太多太多,一具具他人的假面橫亘中間,像她這樣自私自利的人,可做不到知恩圖報以德報怨。讓她傷的,她恨不得百倍還;對她好的,她根本不放心間。
況且這些貴人還要她給他生孩子,眠之簡直無法想象,她給謝月擇生的孩子會不會又是謝月擇這樣一個病秧子。
眠之想到這裏,慢慢推開了謝月擇。
眠之的心在這一刻無比的空蕩,仿佛雲霧似的膨脹,她像是餓着了又像是噎着了,她要尋一個人把空蕩的心填滿,嚼碎了再吐出來。宿廬的面容再一次浮現腦海,這幾日眠之一直出宮尋他,可茫茫人海,再遇一個陌生人又哪是輕易事。
她尋不到他。
或許她尋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虛虛實實的夢。
夢的主人不一定是他,也不一定是她,她只是為自己兜售了一個無人的夢,帶給自己迫切渴求的希望與勸慰。
她把渴求的性命、尊嚴、自由都寄托在宿廬的身上,眠之驀然發現,她并非對宿廬一見鐘情,她愛的從始至終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