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粉胭脂05
第14章 金粉胭脂05
眠之在街道上慢吞吞地逛着,元宵已過,這裏還殘留着熱鬧的痕跡,鞭炮的紅紙屑、被踩爛的花燈、一張被丢棄的兔面具……眠之走到面具跟前,壞心地踩了上去,薄薄的面具在腳下咔擦一聲碎裂,她聽着聲響慢悠悠擡起了頭,望向街道的末尾。
街道的末尾并沒有走來眠之想見的人,昨夜的初遇仿佛只是她一個人的夢境,是人太多了擁擠得她暈眩,在目眩神迷中她造了個話本裏的俠客,滿足她逃離的渴望自由的向往。一切都是空,都是虛假,她造了個刀客劍客俠客,唯獨不能使得過客走進現實之中。
眠之的心被輕輕揪着,不是疼不是苦,微微酸澀着,她鼻子也跟着酸了。
護衛甲連忙道:“殿下,東城那裏有家酒館,拿手好菜味道一絕,要不您去嘗嘗?”
眠之搖了搖頭,低垂着面龐似被午後的陽光曬蔫了,花瓣蜷曲神情倦怠,她倏地就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回過身,環視一圈跟着的四個護衛,纖長的手指一點,将護衛丁點了出來:“你過來,背我。”
護衛乙皺了眉頭,道:“殿下乘轎吧。”
護衛丙也急道:“是啊是啊,殿下,屬下立馬喊個轎子來。”
護衛丁仿佛沒聽到甲乙丙的勸言似的,徑直走到眠之跟前半蹲了下來。
眠之掃了一眼其他護衛,輕哼一聲:“要你們管,煩。”
她趴到護衛丁的背上,摟住他的脖子,将臉埋了下去,不透光的時候,眠之的雙眼濕潤可見。護衛丁背着眠之站了起來,眠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把眼擦幹淨,不讓人發現她低泣的沖動。
護衛丁的衣衫一點也不柔軟,眠之把自己的眼睛擦疼了,淚水又湧了出來。
她突然就希望天上落下一場雨來,越大越好,越猛越好,直把她的淚掩在風雨裏誰也分不清。
她如今已十五,不是個孩子了。謝月擇的身體狀況不是一天兩天,分明是個早死的命,而她作為沖喜的人,把人沖沒了又能讨得什麽好?
跟着謝月擇一起死?她還沒那麽癡情!別說癡情,真是半分情意也沒有,若當初真有一點也在皇後的恐吓裏全消失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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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被關了三天三夜,眠之全明白了,她的命在皇後皇帝眼裏,不過是條賤命,若不是顧忌着太子,她早可以死了。而太子根本護不住她,他自己吐血暈倒不省人事,哪能體會到她被活活關押黑暗無邊無際的苦痛。
這群貴人把她從養兄身邊搶走,錦衣玉食地養着就當是買了她這條賤命,從此她的死活就被攥在他們手裏。不僅是命,連身子也一起被賣,到時候就算真給謝月擇生了孩子,難道她就能憑此活下去?
皇後如此厭她,到時謝月擇死了這宮裏再沒人護着她,她的死活不過是皇後皇帝一句話罷了。
太子不但是個病人,還是個頂頂無用之人,眠之心道,如果皇帝能夠早死就好了,皇帝若是現在就死,太子立馬登基,到時候她就是皇後……眠之心裏惡毒地想,最好整座宮裏的貴人全都死光,到時候再也沒人能壓在她上頭。
想到這裏,故事的後續她卻是想不到了,眠之看過的話本雖多,卻沒有自己寫的本事,她哀哀地又掉了幾滴淚珠,把眼眸又蹭在護衛丁的衣衫上擦了擦,沒什麽水意了才擡起了頭。
眠之沒有說目的地,護衛丁就背着她一直往前走,步伐不快不慢,把自己當成轎子似的走得很穩。
冬天的衣衫厚,他沒有察覺肩頭的微微濕潤,但聽到了眠之壓抑的小聲啜泣,護衛丁冰涼的心被烙鐵燙了似的也滴滴落了起來。
她哭着透明的淚,他滴着猩紅的血,血淚不相通,正如她不知道他的冰冷為誰而融。
護衛丁不記得自己詳細的年齡,約莫着十七八歲,他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沒有的東西卻一一可見。
記事的時候,他就和一群同齡的小孩接受訓練了,無父無母被丢棄的孩子,有父有母被賣掉的孩子,不外如是。
日複一日的訓練裏,他們沒有姓名只有編號,不學詩書只知忠誠;護衛好貴人是最大的榮耀,不忠者該被五馬分屍,人生來就有自己該走的道路,暗衛的路便是做最忠心的奴。
護衛丁被派到眠之身邊前,他甚至不識字。
暗衛們貼身保護貴人,難免見到機密,不識字也是效忠的一種,寡言語自是被推崇;做一柄主人手裏的劍,而不是學舌的鹦鹉。
教官們常說他們的命由貴人供養,有吃有穿而不是白骨一堆,要懂得報答。
眠之上次逃離失敗後,太子便從暗衛營挑了個人派過去跟着,被選中的人是護衛丁。教官推薦他時說,這孩子跟啞巴似的,本事卻強。
護衛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看中他的本事,還是看中他啞巴似的寡言少語,為了長久地留在郡主身邊,護衛丁謹慎地将兩者都保持。
想要識字的心,是聽到郡主殿下的名一聲聲被太子喚起。
mianzhi、mianzhi……喊小羊羔似的親昵。
當護衛比當暗衛好多了,夜晚休息的時間裏,護衛丁就偷偷地學識字,可開頭真艱難,每一個字都很複雜,每一個字都不認識。一次意外,護衛乙發現了護衛丁學識字的事。
護衛甲乙丙在皇宮之外都有自己的家,不常宿在護衛所,那天護衛乙懶得回去應付爹娘的催婚,走了半道又轉身來了護衛所,恰巧撞上護衛丁捧着本書艱難地看。
護衛甲乙丙相比宮裏的太監宮女,更接近臣子而不是奴隸,詩書禮易騎射等等都是自小學着的。正因背後有家族,才會被派到郡主身邊,為避免牽連家族,行事顧忌會比沒有牽絆的暗衛多得多。
當然,護衛甲乙丙不是族裏的嫡系,只是分支或庶支,嫡系是要科舉做官的,享有族裏的大部分資源和供給;像他們這樣的出身,能在宮裏當貴人的貼身護衛已是出了頭。
有好些出身比他們好的,進了宮也只是看看大門,根本接觸不到手握權勢的貴人們。
護衛乙進了屋,瞧見護衛丁挑燈夜讀,便主動做起好人教護衛丁識字。
開了頭,後面就容易多了。然而護衛丁還是不知道郡主的名到底是哪兩個字,直到那天意外瞥見郡主的話本子上,蓋了刻着眠之的印章,這才解了心中久久的困惑與渴望。
自那以後,護衛丁就變得心口不一起來,聽着護衛甲乙丙喊着殿下,他卻在心裏默喚起了眠之。
眠之,眠之……他不配叫的,可他說出口的地方是自己的心,旁的人聽不到,他的僭越便無人知曉。
忠誠忠誠,對自己的主子越發在意,是否也算忠誠的一種?
護衛丁背着眠之一直往前,遇到街角就轉彎,沒有彎道就往前,不急不緩,不快不慢,走得天色都白了。
也是奇怪,午後還烈日暖暖,直把天空燒出個金紅的大洞來,洞的周圍一圈圈燙痛了的雲霞,飛也似的要逃離太陽;不過走了些許時間,約莫半個時辰,那雲好似到福地仙山修煉了萬年,氣勢洶洶攜雪帶冰投入洞中,直把陽光傾蓋天地變白,方才罷休緩了下來。
真真是地上一個時辰,天上過了一萬年;天上過了一萬年也不過是雲雨日月冰霜雷電,地上只一個時辰,卻有人從瀕死到淪亡,有人從蒙昧到降生,有的在戰場上破了肚腸,有的在賭場輸光了家當……急眼的紅眼的閉眼的睜眼的,嬰兒的啼哭聲聲裏,新的輪回宣告開始了……
這一個時辰的事放歷史中毫不稀奇,再罕見的事也總能在過往找到同例,如此一來,地上的長河歲月與天上的陰晴圓缺倒也相似,都一樣的長,都一樣的千回百轉……
下了雪,護衛甲立馬買了柄傘,走在郡主身旁為她打着。
淋點雪不算什麽,許是太子殿下的病弱深入人心,護衛們把郡主也當成了瓷似的人,生怕被雪壓壞了凍疼了着了風寒。
眠之嫌棄地将護衛甲的傘推開了,她就想雪降降腦子的溫,他還偏要将天地蓋住只給她留一個矮小的傘下空間。
推開了傘,手軟軟地搭回了護衛丁的肩,這時候眠之什麽也懶得想了,只是任由護衛丁背着自己往前,往前,走到她不得不回宮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