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粉胭脂02
第11章 金粉胭脂02
眠之是很讨厭謝月擇的。
在宮裏,人人都知道眠之是謝月擇的附屬品,她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給謝月擇沖喜。
她沒有為此感恩戴德,就成了罪不可赦。一介平民,能有幸嫁給太子,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偏偏她不知足,不肯全身心地獻出自己的靈魂,還想着逃跑,如此愚蠢,如此天真。
“眠之。”謝月擇喚了她的小名,将眠之的思緒拉了回來。
眠之在滿室的燈火裏看向謝月擇,他臉色蒼白,豔鬼似的躺在榻上,令眠之心中無端端生出怒意來。
謝月擇的病弱是娘胎裏帶來的,可每次他若是吐血了或是暈倒了或者又怎麽樣了,就全成了眠之的錯。
她仿佛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是一尊拿來沖喜的泥菩薩,太子身體不好了就拿泥菩薩開刀,誰都能壓她一頭搓圓捏扁。
眠之冷着臉色,沒有應。
東宮裏浸滿了藥味,壓抑得她喘不過氣,她想要離開,去哪裏都好,離開這座鬼魅森森的皇宮。
聽說江南特別好,話本子裏的江南有流水有人家,雨落石板路滴滴答;去大漠也很好,大漠的黃沙會把她在這裏浸染的鬼氣沖刷,蒼茫的天地裏她是一粒小小的沙粒,四周不再是牢籠而是一望無際……
“眠之,過來。”謝月擇再次喚了她的名,并且下達了命令。
眠之擡眸看他一眼,恨不得惡毒地詛咒他,她急喘了兩下,才将這樣的情緒壓下,慢吞吞走到了謝月擇榻前。
“出宮玩得開心嗎?”謝月擇勉力支起身子,坐了起來。
眠之原本是不能出宮的,可上次她被關了禁閉後,謝月擇為了彌補,特地給了她出宮游玩的權力。
即使皇後嚴厲地不允許,謝月擇仍是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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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陛下唯一的皇子,若執意要達成某事,誰也擰不過他。
眠之想了片刻,說宮外挺熱鬧的,很多的燈火很多的人。
“跟宮裏的人不一樣,”眠之說,“攜家帶口,熱熱鬧鬧,而不是老低着頭彎着背,老鼠似的。”
眠之眼裏,宮規森嚴下的宮人們,活得跟老鼠差不多,她不喜歡這樣的死氣沉沉;宮外什麽都好,人也好,面上有種由衷的快樂,大家游逛也沒有什麽秩序,看着哪裏熱鬧就留下來看看樂子。
宮外還有好多的新鮮玩意兒,大多數都不算精致,但充滿了童趣,眠之精致的物器在宮裏見多了,反倒很喜歡那些樸素的玩意兒。
在宮外時,眠之走在人群之中,她感到自己成了人群中的一個,人們不認識她,不會把她當成附屬品,而是一個獨立完整的姑娘,一個到處走走逛逛對什麽都好奇的姑娘。
她喜歡那樣的時刻,只有不在這座皇宮之中時,她才能完全地享有自己。
謝月擇仔細地聽着眠之的話,他看出她對宮外的向往,倏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眠之頓了片刻,沒有掙紮,只是也不再說話了。
謝月擇讓她繼續講。
眠之搖了搖頭,看了看一旁的宮燈:“沒什麽好講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和事。”
謝月擇将眠之的手攥得更緊,他輕聲道:“孤想聽。”
眠之的手被攥得生疼,也不知道這個病秧子哪來的力氣,也可能是她被養得太嬌弱了,很容易就能感到疼痛。
她垂眸看着自己被捏疼的手,沉默地反抗謝月擇。
過了許久,謝月擇松了口,不勉強她講下去,但他要眠之留宿。理由是現成的,他病了,她應該照看他。
洗漱罷,眠之穿着寝衣爬上了謝月擇的床。
謝月擇一個病秧子也不能對她做什麽,眠之甚至懷疑謝月擇活不過及冠。若真是如此,到時候皇後肯定要眠之殉葬,這也是她想逃跑的另一個原因。
她多年輕啊,剛剛及笄,她甚至覺得自己還沒長大呢。眠之不想死,不想做謝月擇的陪葬品,聽起來太可憐了,好像她生下來就是為了謝月擇活,死也是因為謝月擇死。
可是三歲之前,她也是有自己的家人的。
她那個窮光蛋養兄,不知道還有沒有活着。之前鬧過幾次大旱,聽說死了好多好多的人,沒準她忘卻了容貌的養兄早就魂歸西天了。
按道理,她被接進宮得以好好活着,應該視謝月擇為大恩人才是,可人就是得隴望蜀,光活着她覺得不夠了,還想要一份自我,要一份尊嚴。
那些貴人們的眼光,讓眠之心性敏感,越是得不到她越是想要。
之前皇後還派了個嬷嬷過來,說是既然已經及笄了,就要好好養身子,等太子及冠了,争取多生幾個孩子。
皇後嫌眠之瘦,不好生養,硬是讓嬷嬷熬些補湯逼眠之喝。
嬷嬷說這些方子可是價值千金的,每日以湯藥溫養着,到時候一定能一舉得男。
眠之喝了幾次,徹底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某個下午嬷嬷還端來時,她直接一碗湯藥全潑了過去。
反正他們也不敢弄死她,都指望着她沖喜呢。
皇後自是生怒,又想罰眠之,太子這次倒醒着沒昏,叫人把嬷嬷拖去了浣衣局。
“奴仆冒犯郡主,自是該罰。”太子蒼白着臉,止不住咳嗽了兩聲,“母後,您說呢?”
太子下了皇後的面,但皇後又不能真把太子怎樣,話說重了都要擔心太子一病不起,只好把這口氣咽回了肚裏。
宮裏有些流言蜚語,說太子病弱是因為在娘胎裏時親娘被下了毒。
順嫔娘娘難産,生下太子後便一命嗚呼。太子之後就被抱到了皇後宮裏,記在皇後名下成了嫡子。
皇後聽到這些謠言的時候,十分惱怒,認定是柔妃娘娘散布的,故意要太子與她生分。
柔妃娘娘也覺得冤,她幹什麽做那種事,反正現在膝下有小公主,日子過得樂樂呵呵,才懶得争寵争權。
而且太子若死了,宗室子弟繼位,小公主又不是宗室子弟的妹妹,日子鐵定難過很多,她也不希望太子有什麽好歹,幹什麽散布這種害人害己的謠言。
皇後在柔妃娘娘那裏吃了癟,花了大力氣整頓後宮,多嘴多舌的打死不論。
太子為這事還親自寬慰了皇後一遭:“兒臣怎會信那些閑言碎語。母後親手把兒臣養大,兒臣感激還來不及。”
說這話的時候太子還拉着眠之的小手,他來這趟不僅是寬慰皇後,也是想緩和皇後與眠之之間的關系。他總是病,不能時時刻刻照看眠之,皇後若是有心折磨眠之,眠之根本無力反抗。
他捏了捏眠之的手,讓她也寬慰兩句。眠之壓下心中的厭煩,順着說了些車轱辘話。
皇後也看出來了,這便宜兒子上門就是為了趙眠之。
但她一個做長輩的,再計較下去也不好看,只好順了太子的心,不計較之前那嬷嬷的事了。
再往前倒是計較過,把趙眠之壓着關了三天三夜,太子醒來後卻是與她生分了。皇後真是有苦說不出,她罰一個沖喜的小丫頭罷了,要不是擔心太子,誰理那個不識好歹的趙無寐。
自那以後,皇後娘娘佛系了點,但趙無寐若是再敢氣得太子吐血昏迷,就算太子要與她生分,她也要先治了趙無寐。
東宮裏的宮燈熄了幾盞,眠之穿着寝衣睡不着覺。
太子謝月擇就躺在她的身側,眠之卻滿腦子都是宮外的宿廬。
謝月擇身體病弱,容貌昳麗,薄冰似的生豔;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時,又似水泊裏的細碎月影,又好看又虛幻,破碎微閃,幻夢似的。
但謝月擇越是美麗越是病弱,眠之越是喜歡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物。
宿廬高大威猛的身材,犷悍古逸的面容,似浴血的重刀又似鏽蝕的青銅盾,只是站在那裏就讓人無端端想起塵沙與歲月。
若真有江湖存在,眠之羞澀地想,他一定是話本子裏歷經磨難看淡過往的俠客。
眠之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話本,話本裏最愛看江湖故事,尤其癡迷俠客仗劍走天涯的橋段。
宿廬的出現完全符合眠之對俠客的想象,她恨不得立馬就叫宿廬帶她走,闖江湖去,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至于宿廬會不會喜歡她,眠之頗有些自得地想,大多數男人都會愛上她的外表。
她不信宿廬會是那個例外。
元宵月明,被眠之記挂的宿廬在一座破廟裏賞月。
他的刀被他埋在廟外的梧桐樹下,他倒了半囊酒作祭,剩下的半囊入了口。
國師不請自來,踏碎了一廟清淨。
“師弟,”國師喚席地而坐的刀客,即使他的刀方才埋入了黃土,“別來無恙。”
酒囊裏的酒飲盡,宿廬對國師的出現并不驚訝,他收了酒囊,緩緩叫了聲師兄。
雖名為師兄,但國師的面容瞧上去比師弟宿廬年輕多了,大名鼎鼎的國師容貌竟似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孤冷缥缈,一頭及腰銀發。
銀發少年貌,應該是相當突兀的,可在國師身上,只有容納萬物的和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