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亡國之君09
第9章 亡國之君09
長公主走後,楚清淮挨着趙無寐躺了下來。
他緊緊摟着她,心裏突然安定了下來。
是啊,大不了也就一死而已。他一年前就做好了與陛下共赴黃泉的準備,如今不過是拖延了一年罷了。
楚清淮心中感到一種怪異的幸福,他實在太累了,亡族之恨壓着他,讓他對陛下愛不得恨不能;她是他的親人,是他的仇人,卻也是他認定的愛人。如今到此地步,他找不出其他的生路,唯有一死得以解脫。
楚清淮撫上趙無寐的眉眼,她有一雙極為驚豔的眼,睫毛長長的,看過來時仿若鳳凰尾羽,她是天生的鳳凰,卻不能涅槃重生,中了毒也只能茍延殘喘。只是個普通人,普通人而已,可為什麽,她在他的心裏刻下了那麽多道血淋淋的傷痕,他偶爾還把她當神一樣去愛。
他想要擁抱她,擁入骨子裏,把她的骨血全吞進己身,這樣眠之就再也不能跟別的人說話,被別的人勾走。她會永永遠遠陪着他,就像小的時候一樣,他是她的伴讀,他與她形影不離。
眠之,無寐,陛下……他撫着她的眼尾,直摸得她眼尾紅了才松開手。
手放下來,唇卻吻了上去。他吻着她的眼,吻她的鼻,咬她的唇,他克制了全身的渴望才沒有将她的唇瓣咬破。
他想喝她的血,拆她的骨,把她搭建成愛他的模樣。
在趙無寐跟墨雪度慵懶曬太陽的一整個春季,他如同一塊腐肉爬滿了螞蟻與蒼蠅,他欲作嘔卻無法吐出整顆心,心髒碎成爛肉紅影,而她一如既往地跟藥人曬太陽,徒留他在陰影裏潰不成軍。
那樣的滋味他不想受第二回 了。
楚清淮親吻着趙無寐的唇,即使他早就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骨子裏的卑郁彌漫出血肉,楚清淮睜着眼眸凝視趙無寐,如果咬破眠之的唇,她會醒來嗎?醒來後會覺得開心還是惡心。
惡心他一個太監撫摸帝王的身軀。
城破那天,楚清淮給趙無寐仔仔細細穿戴好皇帝的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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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則換下了太監服,穿回了未成太監前的素衫。
他點燃火的時候,鬼魂裴鸷就飄在他們的身邊。
裴鸷仔仔細細盯着趙無寐,她真的跟睡着了一樣,感覺到燙直想躲。
下意識地在床上翻滾了一下。
裴鸷心裏一顫,竟有些不忍看下去。楚清淮也真是的,就不能一刀把趙眠之了斷了,萬一她能感受到烈火灼身的痛苦,那豈不是活生生受罪?
宮裏的太監婢女都往外逃,官員們逃的逃,投敵的投敵,城門打開,浴血的霍氏軍隊進入皇城。
在深山老林裏沐浴了夏季的暴雨,享受了秋季清風的藥人,緩緩走進了皇宮。
墨雪度之前給趙無寐灌溉了一整個春季的血液,也就能撐到這時候,到冬天再不續點,半死不活的趙無寐真要成死人了。
他為這位陛下想好了結局。瘋狂者他看得太多,倦了;做養泥未免浪費,算了。
墨雪度決定讓趙無寐做妖,飲了他那麽多血,身體早就日益同化,只需要再灌溉三個季度,她就是他的同類了。
到時候,再帶着趙無寐一起曬太陽,從百年前曬到百年後,從日月明曬到江河枯,不比做個人間的女帝好多了。
他一路走來,也看出趙無寐的王朝即将坍塌。既然都要毀了,那也不必眷念,他會帶給她嶄新的生命。
帝王的寝宮裏。
楚清淮抱住了趙無寐,他乞求道:“別躲,別躲,很快的,別怕。”
“不要動好不好?”楚清淮懇求道,“別動。”
眠之若是有反應,他會覺得她還活着,是他殺了她,是他親手殺了她。
楚清淮緊緊抱住趙無寐,不讓她有反應,既然要睡着不醒,那就不要動,不要帶給他噩夢般的希望。
“很快的,很快這一切就會結束。”楚清淮吻着趙無寐的眉眼,他讓她別怕,別怕……
墨雪度站在寝宮之外,他好像來得稍微遲了點。
火勢此刻不算大,但他最讨厭火了,他喜歡陽光但讨厭烈焰。火會把他燒傷的。
好在陛下忠心的臣子趕來了。沒能守住城池的盛懿守着自己的命,逃回皇城要帶陛下走。
他看見火勢,想都沒想連一旁的藥人也沒管,尋了水澆濕後直接沖了進去。
他看見楚公公緊緊抱着陛下,分明是要拉着陛下殉國。
盛懿沖上去,從楚清淮手裏搶奪陛下的身軀。
火光裏,楚清淮死死扼住不肯松手。
墨雪度等了會兒沒等到人,思考了會兒也踏進來了。
他見到眼前情形,微蹙起眉:“把她交給我,我能讓她活下去。”
楚清淮含淚笑道:“你在說什麽胡話,交給你?你逃了,害得陛下昏迷至今,現在要我把陛下交給你。”
墨雪度不喜多話,咬破手腕,置于趙無寐唇間。
楚清淮打開了他的手。他看向盛懿道:“盛将軍,你還記得你當初的承諾嗎。”
“你說過,你自願陪葬。”楚清淮輕快地笑了下,火光裏竟有些妖異的美,“把陛下交給這個妖怪,他只會讓陛下受苦,如今王朝已覆,盛将軍的兄長已死,而今你除了陛下還擁有什麽?”
盛懿搶奪的手松了下來,他沉默了會兒,是啊,他就算帶着陛下逃,又能逃到哪裏去?這藥人又是頭妖怪,指不定會對陛下做出什麽事來。
他的兄長死了,陛下的王朝覆滅,就算陛下醒來,他要如何面對亡國之後的苦難?
新朝若是折辱于陛下……盛懿只是想到這種可能,心便如同刀絞。
罷了,就殉了這國罷。
盛懿攔在墨雪度面前,墨雪度看着他,不理解為什麽這個臣子,寧願帝王死,也不肯給帝王一個活的可能。
“你們寧願害死她,也不肯送她長生嗎?”墨雪度道,“這便是人間的忠誠。”
“我将帶給她嶄新的生命,她會在明年的時候醒來,在山林裏自由地懶洋洋地曬着太陽。”墨雪度沒有武力,無法越過盛懿的阻攔,他不喜多話,但看着趙無寐被火光耀得金紅的面龐,還是多說了幾句。
見着盛懿神情松動,墨雪度看了看周圍的火,再繼續呆在這裏,藥草都要被烤幹了。
“我會再等十五息。”他已經做出了努力,成不成就看她自己的命運。
“不,”楚清淮道,“盛将軍,妖慣會蠱惑人心。”
他抱着趙無寐笑,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藥人說的是真是假,他只是想跟陛下一起共赴黃泉而已。
“盛将軍,別跟他說了,你快看,”楚清淮含淚笑道,“陛下在笑呢,她一定是做了美夢,不願醒來。”
盛懿轉過身,跪了下來。
楚清淮心情歡快,他摟着趙無寐,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
他不想再折騰了,他的愛是占有是私欲,他不會放她走的。
火勢越來越大,墨雪度最後看了趙無寐一眼,轉身離開。
他有點後悔讓趙無寐陷入沉眠了。如果留下來,一直一直喂養她,她早已成為他的妖。
他不會讓她瘋,不會把她當養泥,只會帶着她繼續曬太陽吹山風,世間千萬年,他們長居山林,與世無關。
墨雪度走出宮殿的時候,心中有些異樣。
他轉過身,看着燃起的大火,心道,難道這是人間所謂的悲傷?
楚清淮抱着趙無寐,輕聲道:“你會怪我的,對嗎?”
火已經蔓延到身邊,沒有人回答他。
趙無寐淺淺笑着,仿佛真做了個美夢似的。
鬼魂裴鸷免費欣賞了場大戲,啧啧稱奇。面對頗為瘋癫的楚清淮,他看戲似的覺得楚清淮好生滑稽。
不過楚公公也算是幫了他一馬,他播撒點同情心,就不嘲笑他了。
然而,當大火席卷一切,只留燒毀枯骨,鬼魂的世界裏并沒有出現趙無寐時,裴鸷也成了大戲裏的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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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缺,原趙承寧,和兄長霍滿一起踏入皇城。
遠遠的,他瞧見皇宮一角的大火,染紅了半個天空。
他冷漠的神色頓時恍惚起來,下一刻想到某種可能,竟面白如紙,險些從馬上跌落了下來。
他感到自己又成了趙承寧,而非霍滿的弟弟,霍氏軍隊的軍師霍缺。
他顧不得跟兄長說明緣由,便脫離了隊伍,将馬鞭甩得又重又急直奔大火的方向而去。
霍滿見弟弟如此,心中擔憂,連忙派一隊兵馬跟了上去。
趙承寧抵達帝王寝宮時,火已經燒透印得天空如同晚霞。
趙承寧踉跄下了馬背,揪住一個逃亡的宮人問他們的皇帝在哪。趙承寧的面色如同惡鬼,神色鋒冷如刀,宮人吓得腿軟,連懷中收刮的金銀玉器都砸了下來碎了滿地。
趙承寧掐住宮人的脖頸,宮人渾身戰栗連忙指了指大火中的宮殿:“陛下——不不——大虞的皇帝一直躺在寝宮之中!”
趙承寧被砸得頭破血流似的眩暈,他站不穩手也松了,宮人連忙逃了開去,連地下的碎玉片也來不及撿。
大火紅得如同漫山遍野的血流,趙承寧踉跄兩步,竟似要步入烈火之中。
趕來的兵将連忙制住了趙承寧,他們不明白軍師為何如此神情,連當初丢了城池也未見軍師如此喪魂落魄,竟一瞬間銷了魂似的凋零。
趙承寧喉嚨顫動,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吐出兩個字:“救火——”
兵将們沒有反應過來,趙承寧大怒道:“快啊!救火!”
兵将們得了令,見軍師如此急迫憤怒,還以為是有重要的物件在燃燒的宮殿之中,譬如傳國玉玺之類的寶物。也有的将士覺得不對勁,但也來不及多想,紛紛找水井提桶救火。
天公不作美,冬風獵獵,這一場大火延綿了近半個皇宮才被遏制下來。
趙承寧進得廢墟,只見得三具骨架。其中兩具緊緊相擁,連骨頭都快融成一塊兒。
趙承寧踉跄跪倒,再不能言。
倏地落起大雪,整座皇宮的溫度漸漸冰冷了下來。
趙承寧想起幼時的趙眠之,軟軟小小,雖總是微擡着下巴顯示出一種傲氣來,但完全不讓人讨厭,只覺得那稚氣的傲冷天然的可愛。
趙承寧喜歡這個弟弟,每次皇弟捉弄了人要被罰,見着那張小臉上的不服與委屈,他都忍不住主動站了出來頂鍋。
皇弟一臉不可思議,随即更加傲氣起來,稚嫩的聲音還帶有小孩子的甜軟,卻要故意冰冰冷冷顯示不服:“父皇,你聽到了,皇兄幹的。”
先皇無奈,大皇子一向知事懂禮,怎麽可能做出捉弄人的事來。但既然大皇子站出來頂鍋了,先皇又舍不得真罰自己的寶貝乖乖,就抱起二皇子順坡下驢,捏了捏二皇子的軟乎乎臉蛋道:“再有下次,看朕怎麽收拾你。”
在一次次的頂鍋裏,大皇子與二皇子的感情越來越好,雖非同母,卻也跟親兄弟似的親密。
意外發現二皇子是皇妹後,趙承寧的心久久激蕩不能平複。
見着趙眠之略顯驚慌的神情,趙承寧連忙牽起趙眠之的手,用性命發誓,若他透露出去,五馬分屍不得好死。
從那一天開始,趙承寧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将二皇子當成親人,他夜間的春夢令他次日醒轉後面色煞白。
趙承寧只能安慰自己,他并非父皇的親子,與二皇子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沒有背德并非亂.倫。
可趙承寧心緒不平下的疏遠令趙無寐起了疑心。
她果斷抓住機會,引得趙承寧于狩獵之時遭遇猛獸,就此慘死獸口。
趙承寧一向在意她,她派人去說二皇子遇到了危險,趙承寧竟然沒有多想想駕馬就去,如此愚蠢,死得不冤。
趙承寧跪倒在廢墟裏,若是當初他将自己的秘密告知眠之,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可這秘密不僅僅關乎他的生死,更牽連母妃,趙承寧做不到不顧母妃生死将秘密吐露給眠之。
他心中并非不明白眠之的無情,他不信她。
可聽到眠之危險的那一刻,他竟昏了頭地奔向她虛假的所在地,奔向她為他預想的死亡。
【長公主番外】
長公主未能殉國,驸馬迷暈了她帶走。
公主殿下已有身孕,驸馬實在做不到眼睜睜見着公主去死。
哪怕從此要躲避新朝追兵一輩子不得安寧,他也要帶着公主殿下去尋得一線生機。
奇怪的是,到了新朝,長公主竟被封為新朝郡主,不但沒有追究當初攝政時與新朝作對的罪責,軍師霍缺反而對長公主禮遇甚佳。
公主與驸馬的孩子順利降生,軍師霍缺參加百日宴時,竟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人們不明狀況驚慌不已,殊不知軍師只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趙眠之也是小小的一團。
那麽小,那麽小,三歲的他拿着撥浪鼓走到百日的趙眠之面前,叮咚叮咚叮咚,小眠之牙都沒長起來,卻兩眼彎彎樂得直笑……
再也回不去了,軍師霍缺意識到這一點,心如刀刺涕淚交零,一時之間難以抑制。
【先皇番外】
皇後的遮掩不算太高明,皇帝隐隐約約知道真相後,靜坐了整整一夜,還是選擇了幫忙遮掩。
他遲遲不立太子,并非朝中揣測的有意立大皇子為儲君。
大皇子是很好,可人難免偏心,皇後是他深愛之人,二皇子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即使知道二皇子實為女兒,他也不忍傷女兒的心。
遲遲不立二皇子為太子,是擔心眠之将來沒有回頭路可走。
若她長大了,想做回女子,皇帝可以與皇後說明,再随便說些皇女命貴,及笄之前須得以男兒身示人,才能留在世間的谶語……
皇後病逝後,皇帝日漸消沉,不過半載便駕崩離世。
【裴鸷番外】
後來裴鸷一個人飄完了整個世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所在的大地是圓的。
随着時間的流逝,天下分分合合,科技日益發展,到了一個與衆不同性別平等的時代後,裴鸷終于得到了解脫。
建國後不許成精,鬼魂也不能逗留,他在烈日下即刻消散……裴鸷松了口氣,這千年來的孤寂總算是到了頭……
千年時光,趙眠之的面容早就模糊,可消散的這一刻,不知為何,他竟又記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