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往日觀裏的打掃雜活多是徐至一人,如今徐至一起床,粥已熱地已掃。第一次做清閑人,滋味還挺好。
每逢齋蘸法事,搬道臺那些個體力活也是周尋一人操辦。
農歷十月十八是後土夫人的聖誕,當地村莊有作社戲扮後土夫人的習俗,從前都是蘇嬌嬌扮的,如今卻只能由徐至硬着頭皮上了。
徐至一大早連飯也未吃,就被村裏的阿姆們拉着打扮,周尋在一旁看着她被拖走,取笑她是不是從未塗過胭脂。徐至知道他是故意惹她生氣,自然不接他茬,嘴裏空嚼了兩下,示意自己還未吃飯。周尋挑挑眉,示意自己知道了。
扮後土夫人不易,得着數層厚衣。阿姆幫徐至換內襯的襟時,指着徐至手臂內側的紅紋道:“徐女官真是天生的修道人,連胎記都是蓮花紋嘞。”
徐至只當是阿姆牽強附會,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有什麽蓮花紋。
而後是塗粉畫眉點紅。
妝成後,該是戴冠了。那冠是鐵質鍍金,壓得徐至擡頭都吃力。直到徐至被擁上轎椅,周尋都沒有找着機會将肉脯塞給饑腸辘辘的徐至。
等到社戲結束,徐至是半分力氣也無了,不顧形象地蹲在地上。好在周尋及時将發冠取下,徐至才堪堪緩過來。
“這可真累,嬌嬌那麽瘦每次是怎麽忍過來的……”徐至邊說邊揉臉。
周尋也蹲下來,握住她手,溫聲道:“一會兒把妝揉花了。好看的,不揉它。”
“好看?”徐至存疑。
“當然,我從此便不敢看後土娘娘。”
徐至臉頰隐隐發燙,暗自慶幸脂粉夠厚,看不出來。
“走,回去給你熬肉粥。”周尋說罷起身牽起徐至的手,妥帖自然,徐至動了動,也任由他了。
Advertisement
時間如流水迢迢,日子便這樣不緊不慢地過着。徐至常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可天往往不遂人願,立冬時節,北境的戰火時隔十七年再一次燒了起來。——大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大梁十座城。
山裏往來的信鴿越來越多,來訪隐心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上山的客人所着衣服也越來越華貴。
徐至隐隐猜到些什麽,不過她一向既來之則安之,秉持着師父不說她也不問的處世規則。
某日,來客散盡後,師父招來徐至談話。
“阿至,你可聽說過征北将軍?”
“将大梁逼退至河塞,名震北境,平邑之戰後不知所蹤的那位将軍?”
“如果我告訴你,那是師父呢?”
徐至雖然知道師父過往不凡,但也沒想到是這般傳奇。徐至眼裏不掩詫異,望向師父。只聽師父又道:“我本來避世已久,還以為我閉眼之前這北境能一直太平。早有新人輩出,哪裏輪到我這老骨頭,但我竟沒想到蘇毅小兒連北境都受不住。這些日子故人又來邀,阿至怎麽看?”
“阿至全族都是被大梁人所殺。阿至修坤道,所謂修道,逢盛世苦修行,逢亂世濟蒼生。”
“好,我從你幼時便教你兵書,傳你武功,師父老了,你可願意陪師父同去北境?你雖女兒身,但無礙,我已托故人替你打點好了。”
“阿至的命是師父救的,弟子願意。”
徐至要走,本是想哄騙着周尋自己同師父出趟遠門,讓他守着隐心觀,但周尋非要一同前去,徐至瞞不住,便告訴了他要去前線的實情。
“我就知道你有事瞞着我”周尋又氣又急,想着她三番五次想丢下她,心裏更是委屈。
“戰場上刀槍無眼,你又不會功夫。我是為你好。”徐至還未見過周尋這麽生氣的模樣,語氣不禁弱了三分。
“難道上戰場的個個會武功?你要死在戰場上,我還在觀裏傻等着,你便是這樣為我好的?”周尋冷笑着,竟生出一絲逼人的氣勢。
“你跟去又能作甚,白白送命?”
“你死了,我替你收屍。我死了,你替我收屍。”
徐至哽住,知道自己扭不過他,松了口,終于答應他一同去。
臨行前一日,周尋還在收拾行李,将觀裏圈養的雞鴨盡數放生了去。清晨徐至卻漫山尋他不見,最後在房間發現了紙條,寥寥四字“尋走,勿念”。
其實從帶他回來的那天起,徐至就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的。總有一天,他會記起從前,那自己便不再是他和這個全然陌生的三千世界間的唯一聯系。
徐至又想,他走了也挺好,軍營苦難捱,他那般細皮嫩肉,怎麽受得住。
只是老夢着他,夢醒了便睜眼至天亮。許是營裏的夥食太差,不知怎麽回事,她真的很想吃肉脯啊。
天啓八年,一無名校尉率輕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裏赴梁南,斬捕首虜過當。自此,大越軍局勢扭轉,軍心振奮,一舉複五城。黎民惜太平,苦戰争,大梁大越遂議和。
這場戰争持續了十個月,從冬打到夏,等到那知了叫得疲軟的時候,北境軍營迎來了一位來自大越國都的貴客。
操練場上,徐至同一衆士兵操練完後坐在地上閑聊,多是他們在說,她在一旁聽着。
“聽說了嗎,左相要來咱們這了。”一身矮體胖的兵說道。
“早聽說了,早上路過将軍軍帳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長得跟個小白臉一樣,哪有咱們有男子氣概啊!”說完衆人哄笑起來。
“你懂個屁,國都那邊管這叫貴氣。你知道為啥這次大梁敢起兵嗎,就是因為之前左相失蹤的消息走漏了。有句話怎麽說來着,一人可當千軍萬馬矣。”先前說話那兵不服了。
徐至聽着,想起當初的太白食昴将相折,竟是靈驗在這了。
徐至還在沉思,兀地有傳令兵叫她名字:“校尉,左相有請。”
她一個普通校尉,左相怎麽會知道他?
徐至疑惑着進了軍帳,只有一人背對着她。
“見過左相。”
那人轉過身來,劍眉星目,俊美如俦,可徐至并不認識這人,疑惑更甚。
那人看她不解的模樣,笑着道:“阿姐。”
徐至就像是做了場夢,這十個月的九死一生是場夢,心心挂念是場夢,好像她從未離開過隐心觀,他也從未消失不見。
徐至突然很想哭,師兄喜歡嬌嬌她未曾哭,在戰場上差點屍首異處她未曾哭,如今因這句阿姐,眼眶發脹,幾近落淚。
千般思緒湧入心,好笑的是,徐至脫口而出的話成了:“你怎麽變了模樣?”
周尋看着她:“奸人所害,換了我相貌。”
“哦。”
說罷兩人相對無言。
“若沒什麽事,小人告退了。”
“阿至可是生我氣了?”
“沒有,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況且你也算不得不告而別,事況緊急未來得及告訴我而已。”
“阿至是生我氣了,此事确是我不對,議和之事完成後,我必當給阿至賠罪。”
徐至搖搖頭:“我真沒生氣,是我我也會這麽做的。沒有你主張議和,這仗或許還在打,我或許就喪命了。”
周尋想摸摸她的頭,看見她一身戎裝,收回了手,作了個軍禮:“校尉威武。”
徐至瞪眼道:“懶得理你。”說罷,也不管尊卑有別,徑自走了。
周尋望着她背影喚了聲:“阿至等我。”
徐至身形一頓,卻并未回答。
議和那日,大越大梁兩邊重要的将領和使臣皆在,徐至軍銜低沒資格位列議和,便守在帳外。
徐至守了半日尿急,差了人替崗,去往茅廁方便。
茅廁裏有大梁兵細語,徐至附耳聽。
“要我,我就和大越那群孫子拼個你死我活,才不議和呢。”
“我們占了五城,已經是得了便宜了。”
“你懂個屁,當年這五城本就屬于我大梁。平邑之戰,征北老狗屠了我大梁十個村子千餘人,連偏僻小村都不放過。你知道征北老狗後來為何失蹤了嗎?聽說,他屠的村子裏有個村子是專司制蠱符咒祭祀這類,邪門得很,村子裏的人長到十八歲手臂內側都會出現蓮花紅紋,征北這是被村子怨氣詛咒死了。”
“怎麽又聽說他回來了?”
“回來個屁,不過大越這群孫子扯的謊罷了,要回來早回來了,怎麽恰好這時候回來。”
“有道理。”
兩人說話聲漸息,腳步聲漸近。徐至忙藏到房後,避過他倆人。
手臂內側蓮花紅紋……長到十八歲……
徐至腦子裏什麽也不剩,渾渾噩噩走回帳外。帳外立了半晌,大夢初醒般奔向某軍帳。
“阿至,你怎麽來了?”
“我來問一些事。”
“什麽事,怎麽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十八年前,平邑之戰,屠村的到底是誰?”
“是哪個多嘴的跟你說了什麽?”
“師父,看在我叫了你十八年師父的份上,回答我吧。”
“是我大越,平邑之戰,跟我多年的兄弟全部被伏擊斃命,那仗我大越勝了又如何,活生生多死了一萬的兵,一萬啊……”
徐至覺得眼前這個師父陌生極了,無力吼道:“可你們屠的是無辜百姓啊!”
“是他們幫大梁伏擊我的兵,他們跟大越士兵沒有區別!”
“師父從小教導我要殺大梁人為族複仇,可師父你知道我是大梁人,卻騙我說是大梁殺了我全族,甚至讓我參軍讓我手上沾了那麽多大梁人的血?”
“我本來不想騙你,可你偏要問我。況且難道我養了你是讓你知道了真相後來殺我?大越養了你,你就該替大越賣命。”
“殺大梁也罷,殺大越人也罷,我是大梁人也罷,是大越人也罷。我只想知道,師父,你做這些的時候,有沒有一刻想過我的感受呢?”
“這些事你本來就不該知道的。”
“師父想讓我參軍我便參軍,師父想讓我把軍功讓給師兄,我也絕無二言。我徐至無父無母,便将師父當作父母那般孝敬。可師父,你真的拿我當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嗎?”
“你這是要怎樣?是要殺我?”
“師父!!!師父若對我有半分感同身受,便知我絕不可能傷師父!”徐至已然涕泗橫流,狼狽至極。
“那你是來作甚?”
“徐至不過來求個真相,卻求到了師父這般看我待我。”
“你要如何?”
“如何?為何師父冷漠至此?”
“你如今這幅模樣,想必是不願意再為我所用。既不為我所用,還不如沒你。”
徐至猛地擡頭看向他:“師父要殺我?”
“我已年老,殺不了你。況且我如今在營裏隐姓埋名,并無實權,能聽我話的只有蘇毅和柏舟。你師兄心軟,多半不忍殺你。營裏有你帶的兵,你積威甚重,蘇毅若拿你是大梁人的名頭殺你,對議和不利。你且走吧。”
“原來師父真想過殺我。”
“大越在我眼裏比什麽都重要。”
“不,在師父眼裏,什麽都比我重要。在隐心觀時嬌嬌功夫不佳不可以下山,我剛學了皮毛便被師父派下山歷練。攻敵營的任務兇險,師兄不可以去,師父便派我去。我從前以為是師父信我,現在想來,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多說無益,你且走吧。”
徐至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道:“師父,我最後一次叫你師父。師父就當徐至死在了戰場上吧。”
徐至想來自己這一輩子,真是可笑。既為大梁人,手上卻沾了那麽多大梁人的血。說着要報養育恩情,卻與養她之人死生不複相見。既不忠,又不孝,活生生一笑話。
天啓八年七月,在大越左相周伯欺的撮合下,兩國泯往日仇恨,締結往來商貿之誼。
同年八月,明蔭候之女蘇嬌嬌嫁昭義将軍柏舟,鋪十裏紅妝,宴貴客三千。
同年九月,徐至在梁南一個偏僻小鎮開了家肉鋪,雖累倒也過得知足。徐至的肉鋪旁是一家茶館,人來人往,徐至日日便聽着各種有的沒的秘辛。聽聞,左相要娶大越公主了。徐至聽了這消息,倒也說不上難受。他和她之間的那點糾葛情思,似浮雲一般,說散就散了。
同年十月,左相突患重疾,卒,天下大哀,文人貴女百姓皆恸哭。
徐至是在街市上走着,發現往來的大越百姓都臂戴白巾才知道此事。徐至有些恍惚,旋即所有血液往心髒湧去。
她以為她不貪心就不會難過。她以為她不癡心妄想就能不傷心。
她以為就算見不到也沒關系,他嬌妻高位過得好就行。她以為一個高居廟堂一個處江湖遠,她悄悄挂念就夠了。
可為什麽會這樣呢?他怎麽能總是這樣,永遠不顧忌別人,永遠突如其來地來,突如其來地走。
徐至癱坐在街頭。往來的路人紛紛為這一幕側目:女子不知為何突然坐在街上旁若無人地失聲痛哭。
徐至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麽找回理智跌跌撞撞走向宅子的。腦子一片混沌,周圍相熟的人跟她打招呼也聽不到,只一個勁走着,也不知要做些什麽。
忽見路旁柳樹立着一人,蜂腰猿臂,身段極好。
周尋就站在那裏,穿着一貫的素衣,只望向她,并不說話,眼波裏盡是笑意,她便覺得她如笑話的十九年所經歷的苦澀都在那笑意的餘漾裏蕩盡了。
她這一生所追尋的大道,其實就在他的眼波之間。
“我來賠罪了,後土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