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大越國名川衆多，在其北境邊陲有一座滿是翠綠的山，在山上青松的掩映下殿宇的飛檐脊獸只露出幾分，遠遠看上去竟不知是仙境還是人間。
這山是碧波山，這觀名隐心觀。
此時正是清晨，白日尚且稚嫩，山霧深濃，于脆脆雀雀的白頭翁叫聲中，夾雜着沉悶的沙沙聲。殿前有一着鴉青色道袍的女子正在打掃階前苔綠。這個頭發用太極竹簪高高挽起的女子名叫徐至。
徐至的師父是隐心觀觀主，她是師父撿來的孩子。徐至自打有記憶起，便日日與這隐心觀為伴。
“師姐，你怎麽起這麽早呀？”少女睜着朦胧睡眼來到前殿，邊打呵欠邊伸懶腰，嬌憨氣盡顯。
“昨晚睡得早，就早早起了。廚房裏有青菜小米粥，你記得趁熱喝了。”徐至沖着小師妹蘇嬌嬌扯了扯嘴角，她很少笑，于是這笑容就顯得生疏又怪異。
蘇嬌嬌今日身着茜色百褶奔兔紋留仙裙，襯得那張俏臉更妍麗。徐至愣了一瞬，随即垂眉掩目，明白了為何上次師兄柏舟下山時特意去了趟成衣鋪。
“師姐真勤快，不像我，是個小懶蟲。師姐，我要下山一趟，師父師兄要是問起我，記得幫我打掩護啊。”少女作了個揖，趁着徐至沒反應過來之前，一溜煙不見人影了。
“可是……”徐至剛想勸阻，卻只見那飛起的裙角了。
徐至不放心，便追了下去。她身手輕巧，趕在蘇嬌嬌下山之前攔住了她。
“師姐，我就下山去看看。你看你和師兄兩個人都獨自下過山，就剩我一個人沒獨自下過山了。總歸是要歷練的嘛。”蘇嬌嬌撅起小嘴撒嬌。
“你的武功不行。”徐至嘴笨道。
“哪有，上次我和師父一塊出去，那些壞人根本打不過我。”
“還是不行，沒有師父的允許，你不能随意下山。”
“師姐你就是太聽話了，師兄才說你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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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歸是不行的，你還是随我回山上去吧。”徐至說完伸手去拉蘇嬌嬌。
蘇嬌嬌氣惱地跺了跺腳，手一揚，徐至未料到這出，來不及屏氣，竟然實打實地将松筋散吸了個正着。
徐至周身松軟無力，無奈地望向蘇嬌嬌，蘇嬌嬌将她扶到道旁大石上，不好意思地道：“好師姐，這藥是上回跟師父下山師父給我的，十二個時辰後藥效就沒了。我過幾日就回來，到時候一人做事一人當，師父打我罵我我也認了。”
涼意透過石面沁入肌膚，不是良夜是涼夜，徐至在心裏自嘲道。好在有蟲鳴相伴，也不算寂寥。徐至努力移動腦袋，終于成功透過林間的縫隙擡頭看到了天空，本是星漢燦爛的美景，徐至眼裏卻藏着不安。
竟是太白食昴。
等第二日，回到觀內，徐至洗了個澡，發未晾幹，便聽到觀後石窟的動靜——師父閉關出來了。
徐至幼時問過師父自己的身世，師父說他在江北的一個小村莊裏撿到藏在地窖裏的她，村子被大梁兵屠了個一幹二淨。
師父還說，她那時白白胖胖的，還不會說話，見他的第一面就傻呵呵地笑，讓他一時心軟拖了個女娃上道觀。可師父從來不說，他做道士之前是做什麽的。師父不說，徐至也不再問了。
重陽堂內，徐至給辟谷數日的師父上茶點。
“阿至，這段時間觀裏無事吧？”說話者中年男子模樣，結發蓄長須，正是徐至師父避世真人。
“師妹……師妹她昨日跑下山了，我沒攔住。”
“糊塗，你武功修為皆在她之上，怎麽連她都攔不住？”
徐至低着頭也不争辯。
“每次說你都這般倔樣，倒像是我做錯了。快把道袍換了，頭發绾好，随我下山去尋她。”
徐至本想着師妹尚有些功夫傍身，以前也下過山，出去游歷幾日應該不礙事。師父這麽大反應，看來是她闖了大禍。
師徒兩人未到山腳，便和辦事歸來的師兄撞上了。徐至瞥到師兄手上捏着的桂花糕，不敢看他。
“阿至，你怎麽能讓嬌嬌一個人下山外面不太平的，她又貪玩，萬一出了什麽事怎麽辦？”柏舟又急又氣，他走之前為了安撫鬧着要跟他一塊的嬌嬌，許諾回來給她帶許記桂花糕，如今桂花糕帶了，人卻不見了。
“我知錯了。”
柏舟見她服軟，也不好繼續苛責，低哼了聲。
三人一行去了離山腳不遠的驿站打聽，卻說沒注意到有小姑娘路過。若是去往官道，必路過驿站，若是走小道，那就有三條路徑，三人商量着分開尋找。
分別之時，柏舟叫住了徐至，遞給她一包鹹肉脯。
徐至往北去，夜宿嶺河畔，她本來就眠淺，客棧樓下陸續有人投宿更是攪擾得人心煩意亂。好不容易挨到迷迷蒙蒙正要入睡時，樓下忽地起了喧嘩之聲，徐至起身開門望去，一群人像是在尋人。
徐至行走在外，自知明哲保身的重要性，無聲關了門，誰知轉身被人捂住口。
“姑娘莫出聲，我不傷姑娘分毫。”是個男子的聲音。
徐至燕尾剪影反擒住那人。
“阿姐要殺便殺，莫要将我交給那群人。”
這會倒是叫阿姐了。徐至送力前推，男子跌坐床旁。男子普通樣貌，蜂腰猿臂的，身段卻好。
這是徐至和周尋的初識，那時徐至以為周尋是犯了事的登徒子，本是要将他送給樓下那群人，一回頭望見他素月明河的眼眸，想起了碧波山下的那彎清水，終是心軟了。
沒想這人便如甩不掉的牛皮糖，徐至去哪他跟到哪，徐至覺得他比碧波山上的白頭翁還能吵。
“阿姐去哪，反正我失憶了，不如跟着阿姐。”
“阿姐是尋人怎麽不問我見過沒？”
徐至走在前頭，頓了頓：“你見過？”
“沒見過。”
徐至氣結，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阿姐是哪裏人？家住哪？”
“阿姐你為何不吃那肉脯？”
周尋見徐至不理他，自顧自地講起自己的事：“我只知道我叫周尋，其餘一概不知，我醒來就在宜樂樓裏了，他們說我是他們買來的小倌，要我去陪那些個肥頭肥腦的老女人。我跑了出來，然後就遇到阿姐了。”
徐至真後悔一時心軟救了他，吱喳得要命。倆人一前一後路過集市，正逢有人布施，一群乞丐蜂擁而上，徐至心生一計，敏捷躲過人群，回頭一看周尋困在哄搶的人群中。周尋喊着阿姐阿姐，徐至沖他歪頭笑笑，加快步伐走了。
好像有點惡劣。自己是修道之人，所謂修道養德上善若水，自己或許不該這樣。
等徐至良心發現折返集市，尋了周遭，沒見着人影，隐隐聽到周圍破廟裏有人聲。
走進了發現是一群乞丐圍着一人在打，徐至喝了聲上去輕松撥開幾人，乞丐知她是個硬茬随即四下散了。被打得抱頭的那人眼巴巴擡起頭，對着徐至讨好地笑，明明是笑卻笑得跟哭一樣，配上那張青一塊紫一塊的臉，在篝火的映襯下，無比滑稽。比她笑起來還醜，徐至想。
“阿姐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路過此處而已。”
“阿姐嘴硬心軟，騙我的。”
徐至被說中，兇巴巴地轉移話題道：“你怎麽這幅樣子了？”
“他們偷了阿姐的肉脯。”說完便獻寶似地将護在懷裏的肉脯捧到徐至面前。
徐至這才明了：路過集市時有人順了她的鹹肉脯，這人看到便同小盜糾纏在一塊了，那幾聲阿姐是在提醒她。
“走吧，去找大夫看看你的臉。”徐至接過肉脯，不自然地道。
“阿姐真好。”
“你多大？”
“阿姐，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就叫我阿姐？”
“可阿姐未曾告訴我姓甚名誰……”
“徐至。徐徐圖之的徐，福靈心至的至。”
“阿至，阿至，阿至不會再丢下我了罷？”
“閉嘴。”
“好，阿至讓我閉嘴我就閉嘴。”
徐至帶着周尋這個拖油瓶繼續尋了幾日，仍是沒有任何線索，一路上總遇見布施。
怎麽布施散粥突然這般多了。
徐至問了問路人，路人答道：“你知道駐守北境的明蔭侯吧，他家失散多年的女兒找到了，他家商行米鋪這幾日全在布施呢。”
徐至忙問：“你知道明蔭候女兒長什麽樣，身量如何嗎？”
“我們平頭老百姓哪有機會得見貴人吶。”
等徐至和周尋兩人趕至明蔭候府的時候，明蔭候并不在府內，幸而柏舟和蘇嬌嬌在。
蘇嬌嬌滿頭钿花，身着丹碧雲錦複裙，一見徐至便拉着徐至手，不好意思地吐舌道：“師姐，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見她無礙，徐至也放心下來：“我沒事的。”
四人在廳堂擺談起來。柏舟說，師父知道找到嬌嬌後就回隐心觀了。蘇嬌嬌說師父必是生她氣了，柏舟輕言安慰她。徐至眼觀鼻鼻觀心。
蘇嬌嬌問起周尋，周尋說他是徐至行俠仗義救下的。徐至繼續眼觀鼻鼻觀心。
過了片刻，管家給徐至、周尋安排了住宿，領着他倆前去客人住的園子。
去往園子的路上，周尋仍聒噪個沒完：“阿至，你說我會不會同你師妹一樣也是達官顯貴之子？”
徐至懶得理他，回了個白眼。
晚上，明蔭候蘇毅宴請了徐至一行人，幾番觥籌交錯話裏藏話。徐至這才知道，柏舟已經成了蘇毅的入幕之賓，蘇毅這是想将她也收入麾下。
徐至直言道：“徐至一平平道士，難堪大任，所能做的不過是每日掃掃爐灰罷了。”
宴席不歡而散。
回園子的路上，周尋察覺徐至的低沉，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聲也不敢吭。徐至一回頭，便看見他這伏低做小狀，噗嗤笑出聲來，想着逗逗他，道：“你看那明蔭候不認得你，想來你也不是什麽權貴顯要之子。”
周尋撇撇嘴：“不是便不是。”
次日，徐至同柏舟蘇嬌嬌道別，要回道觀去了。周尋拿着包袱立在一旁等徐至。
要上馬車時，徐至輕喚柏舟：“師兄，我有話同你講。”
“阿至何事？”
“師父可知師兄要留在這？”
“自然是師父允了的。”
“師兄留在這，是為了嬌嬌嗎？”話一出，這個白衣清俊的漢子便紅了臉。
“是……是的。”
“師兄保重。”
說罷，徐至飛身上了馬車。
回隐心觀的路上，徐至一路閉目養神，周尋知她心情不好，也不擾她。兩人一路無言直至下了馬車到了碧波山下。
“阿至喜歡你師兄？”
徐至被這平地一聲雷驚得話也說不出，幹瞪着周尋。
“那包肉脯，我原以為是阿至愛吃，後來發現是阿至舍不得吃，昨日宴飲時，你師兄說嬌嬌喜甜你喜肉。那包肉脯，是他給阿至買的吧？”
“閉嘴。”
“好好好，閉嘴就閉嘴，阿至以後想吃肉脯，我給你買。”
“你看大夫的一兩銀子還沒還我呢。”
“都說了是以後，我識字會經，我可以當教書先生。”
徐至給了他個嘲諷的笑。
“阿至你笑起來不好看，但我喜歡看你笑。”
“你到底閉不閉嘴？”
“閉閉閉……”
三清殿裏，爐煙缭缭，徐至師父正在抄經，也不擡眼看徐至，道：“回來了？”
“師父知道我會回來。”
“你不喜同人打交道，更不喜世俗名利，我是知道的。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更像個修道之人。”
“阿至說過給師父養老的。”
“你幼時的童語，我都忘了，你不必拿這束縛自己。”
徐至換了個借口，道：“師父比我更懂星象，亂世逐名恐命喪。”
那日透過林中陰翳所見景象，如今想來仍不安：太白食昴，将相折。
“你比你師兄聰慧。”
“師兄是為了嬌嬌，并非逐名利。感情不由人，師兄不需要我勸阻。”
“隐心觀未必便能躲過禍事，不說這個了。你帶了人回來”說罷便看向殿外站着的人。
“路上遇到的，失了憶被人欺負，一路跟着我來這了。”
此後，周尋便在隐心觀住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