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十八
高帝曾頒行馬政,長安設有天子六廄,郡國各地也修牧苑。希望有朝一日,這許多人的心血能在戰場派上用處,以克匈奴。
劉恒撥弄了一下葛帔,未再遮我的臉,而是将其摘下來。
“雁門此處沒有邸院,荑桑。”他笑道,“委屈你了。不過,馬不會擾你睡覺的。”
堂屋內人不多,或許是屯邊的戍卒。零星交談聲再起,隐約模糊地傳來“夫妻”一詞。
我随意選一處矮案邊落座。苑監官快步走來,劉恒順勢遞出樸素的木符節,我聽見來人将聲音壓的很低,“殿下,側院已備好,暮食......”
話語驟停。劉恒轉頭,他離得很近,問我道:“荑桑,要在此用嗎?”
我支着額角,揚起臉,正巧與苑監官對上目光。不知因劉恒的詢問出乎意料,還是別的緣故,他眉目間滿是驚詫,迅速低下頭。
路途跋涉,盡管我先前準備充分,雙腿依舊隐隐作痛。
一時間,再站起身是力不從心了,我想,不如借暮食多坐坐。
不一會兒,粗制陶碗便擺至案上。
戰亂初定,殷富人家都紛紛縮衣減食,北地百姓就更苦了。暮食中魚肉皆無,僅兩碗豆粥,配些我說不上名字的飯和菜。
豆粥味道稀薄而澀,若按照以往,我一貫忽略。可糧食珍貴,盡管味同嚼蠟地吞咽每一口,我還是一勺勺快速地喝幹淨。将麥飯換至面前,我就着配菜細細嘗。
困意消散,原本疲乏的心仿佛重新跳動。我猛然擡頭,視線追尋苑監官,想真切地向他請教:哪種菜呀,這麽特別?
劉恒很善解人意,笑道:“好吃嗎?女使曾告訴我你不喜豆粥。這飯是黃粱,只蒸了一回。配菜叫菟肩。”
“好吃......菜竟會如此生脆。”我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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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你都低頭嘗,也不評價。還是第一次聽你明說喜好之物。”劉恒的笑聲柔和,“我記住了。”
臉頰發熱,他提醒我該低下頭了。
我與劉恒再沒說其他。戍卒們剛靜了片刻,交談聲漸響,碗中豆粥喝得像酒。一人的嗓音野氣,“我們大王,那臉都看不清。
“甲胄下面穿的,像只會耕田種地的農夫!”
旁人勸阻,“得了,別說了。大王擊退匈奴,朝廷都賞。”
“哪像個将軍,怕是比匈奴人還不如。”那人不依不饒。
我望了劉恒一眼,他正安安靜靜地幫我疊齊葛帔,周遭外物恍若過眼雲煙。我咽下裏最後一口清水,擱下耳杯,敲得木案一震。
“你手背濺了些水。”
他擡眼,斂了神色,不聲不響地抹淨。
別人家拭巾都無字,偏偏他的與衆不同,估計是以筆題了首賦。
等等,這好像————
“帨巾這麽珍重,別為我把字都擦花了。”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虛幻如做夢。
心火燒至周身上下,遇骨而後成灰,遇血肉成赤色。火苗像生長的谷穗,飽滿後即裂。
劉恒他......他真收回手,小心地将其放在案上,像極其聽從我一般,“字是挺重要的。”
我又望了一眼,幾乎不假思索地起身,疾步繞開衆多戍卒的木案,他們的吸氣聲如影随形。
苑監官見我來,睜大雙眼,目光迷茫又恍惚,“王後,你這是......?”
“帶我去側院。”我維持着言語平和,“有勞你。”
一些事,堂屋內不易說清。
側院之庭荒蕪,比雲室還冷清,連枯枝都算增色,可惜沒有。月影恍若梨花,落入深水般的幽暗地面。
層雲的輪廓蠶食月亮。我轉回身,看見來人沒照見月光的袍服。
劉恒擡手,苑監官自覺退下。
他穿一身淺色,交領平整服帖,原本滲血的傷痕褪成淺淺的線,沿頸骨沒入衣中。
“你那帨巾不對。”我上前幾步,幾番思索才開口,“‘粟鬥一升,菽一升,從月晦日記’,帨巾怎會寫這個,這是養馬......?”
劉恒搖頭,制止我的話。他的眸光清靜,滿是贊許的神色。
“去側院說,荑桑。”他臂彎裏是疊齊的葛帔,這會兒,又散開來披在我肩頭。
苑監官所置的側院不大,正堂更寬敞些,我打算住這裏,讓劉恒去另一處。正巧,他推開正堂的扇門,我摸索着點起地燭。
門扉閉合,隔開月光的一瞬,燭影盈了滿室。
我靠在案邊,等待他的下文。
劉恒在案上鋪平帨巾。我邊讀,邊分神聽他道:“高帝開國之際,戰亂初定,滿目焦土。出行只能乘毛色錯雜的驷馬。
“牧馬便由此興盛,逐漸成為國政。”他說,“我在北地得此養馬訣竅,已上書朝廷。”
我聽得心裏一熱,恨不得立即推行,熱流卻最終梗在胸腔,“......那匈奴人同樣想要?細作也是。你此次來,許是引他那同謀吧。”
劉恒站起身,似想卷起帨巾,他問:“荑桑,你的傷可好全了?我記得宋昌教過你劍式。今明兩夜的牧苑,他們會有所行動。”
“等等王上,別拿走。”我按住一角,“你可以嗎?交給我保管吧。”
不等他的回應,我從行裝裏抽出佩劍。外佩漆鞘,劍身并不算長,約莫四尺左右。刃口處偏薄,看着鋒利。
“這是宋中尉的劍。他怕情況危急,現下正好有用!”我滿意地反複撫摸。
劉恒道:“宋昌啊。我倒覺得自己的劍更适合你。”
“不是王上......作為他的主君,你的佩劍當然更好。”
我忽有些赧然,趕緊找補。
劉恒将佩劍擺上,他的劍古樸,卻非其質勝文的野陋。僅僅觀瞧,漸生出一股威壓。
漆鞘刻“觀否”二字,似乎是一副卦象。
左氏中,厲公之子陳完得此卦,周史言其“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
我想,可陳君之子未得故鄉陳國,反在異國興盛,算不上值得镌刻的文字。
正沉思着,劉恒忽道:“荑桑,任你選。選你喜歡的劍。”
————
時至人定後,牧苑徹底寂靜,惟餘北風聲。
我輕輕坐起來,潦草地束好發絲,借月光行至案前,提起佩劍。
最終,我還是選了宋昌所贈之物,那用起來才叫順手。自我技藝精湛後,平素練習,他也常用此劍教導。
我将帨巾別在腰側。既然劉恒刻意在牧苑招搖,那就順他的意,不藏不遮。
我支頤休憩時,門外傳來苑監官的聲音,語調平淡,“王後,北地具沐常混以藥草,臣下已備齊。”
“送進來吧。”我長嘆了口氣。
地燭已熄,窗下透出些光。他的腳步一息一息地靜下去,雙手捧陶翁,其上泛着銀白而亮的月影。
走得近了些,藥味愈發濃重。我垂下眼睫。
苑監官的面容似溶于水紋,月色成了波光,眼前僅有火苗一般的亮。思緒在困意中搖搖欲墜。
他端近,說:“交給我。”
我心跳着,餘光中暈開冷白,朦胧中明了他的意。
他将翁擱在案邊,恍若在溪水中撈着什麽,我的指尖都發冷。是一把匕首。
他說:“牧馬圖,交來。”
苑監官掌中的一抹亮銀忽明忽滅,方才,像明澈的火焰,頃刻便飄過來。他欲挑出帨巾,我一握,幾乎碰上刃尖。
......
傷好後,除了劉恒那次,以後再不會有了。
一聲清響,我以劍刃抵住。
面前人手中藥草震得落地,簌簌作響,他倒退幾步,似乎要順勢逃走。
劍式未傷及屋內任何一物,夜色掩映下,攔他只需全神貫注。他的肩如淹在水裏,不住顫抖。
青銅匕首小巧,以難以捉摸取勝,可對上我的劍,便打着轉地避退。
一陣寒風,不知是揮劍的緣故,亦或自窗外來,藥香剎那飄逝。他在暮食裏添了什麽,與藥草相引相牽,許是從一開始,便決意動手。
可這柄劍,宋昌交給我,終究要用在北地的。
幾息之間,苑監官急促地喘氣,匕首脫手而出。我的劍尖挑過粗麻繩,利落地捆起來。
好,去向劉恒交差。
直棂窗本敞開,此刻,卻像将什麽拒之窗外。鳥雀青黑的羽拍打斷木,似栖鹘接連鳴叫。跪在我面前的人忽直起身,我下意識挽劍,又硬生生停手。
“呂荑桑。”他念錯了我的姓,我耐心聽着,“劉恒馬上就死了。”
“哦......如同此情形嗎?”
我拭去因困倦溢出的淚花,劍尖懸在苑監官頸上,風吹動他的發絲,頃刻斷裂。
“鹘鳥鳴是信號,那邊成功了,劉恒此刻在我們手上。”他咬起牙,“我若回不去,帶不回牧馬圖,他命不久矣。”
我頓了一下。
“匈奴人已經來了。”他眼中閃着将熄的恨火,“劉恒與你是夫妻,情意深重。他的命在你手裏,你脫不了關系。
“呂荑桑,你要看着他橫死北地?”
困意即消。他還欲往下說,說劉恒的命與死,裹挾着血腥氣,喋喋不休。
我吸了長長一口氣,阖眼又睜開,翻湧的氣息碎成齑粉。
怎麽會......
“......怎麽會是我?”我總對根源處的謬誤格外偏執,一字一頓道,“他若死了,我便記住你們,細作與匈奴人,是你們殺了他。我絕不會因悔恨而自刎。
“想要牧馬圖,來殺我。”
我對他笑了笑。
苑監官徹底愣在原地,發絲又斷了幾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