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卷:(1)
☆、彼岸(一)
時光易逝,不知不覺已是一年。
如今的地府,即便漆黑如常,冷清如常,卻都已物是人非。
因為龍葵眼中,這兒無論何時都是“星光”璀璨,“螢火”點點,夢幻流連的。她分外想念曾待在這四百年的時光。
原來當初的一切美好皆出自貔麒大哥的手筆,可惜那時的她只顧着開心了……
她似乎明白了一點點情愛的道理。
有情讓貔麒大哥帶着貅麟姐姐歸隐,相愛讓河述哥哥總借機偷偷與小楓姐姐約會。
或許,這就是情愛吧!
就連自己的王兄也終會給自己找來嫂子的,或許是漂亮賢淑的,或許是潑辣善良的,或許是……這終究需要她做妹妹的體諒與支持的!
龍葵撥開花草,慢慢向前摸索。身後的魔劍步步緊跟,龍葵也是無奈,墨離最怕鬼了,如今來這地府更是吓得不敢出來。河述哥哥偷溜出去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她倒是白跟着操心。
正想得入神,聞到了縷縷花香,不禁心喜,加快了步伐往前走,竟看見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在搖曳。紅光籠罩着整片花海,如夢如畫,讓人如癡如醉!
“大膽小鬼,竟敢擅闖三生禁地!”
一白衣男子跳出來擋住了龍葵的去路,他手上握着銀鞭,銀片悉數張開,做好了開戰的準備。
龍葵看着眼前人,裝束如此熟悉,仿若河逆跳了出來。可細看他相貌陌生,這鎮守忘川的哪還有她河逆哥哥的影子。
如今景色雖美,然物是人非,龍葵再也提不起半點興趣觀賞,低垂着頭往回走。
卻在這時,一個淡淡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熟悉中化着一抹憂郁。
“你退下吧!”
“冥王大人?”白衣男子甚是驚奇,“您怎麽來這了?”
一說完便直抽自己的嘴巴,慌忙道:“小的多嘴了!”而後快步匆匆地逃離。
龍葵一扭頭,直奔粼風跟前,朵朵笑意在臉上綻開了:“粼風哥哥,幸好還有你!不然這地府真成了小葵的牢獄了。”
粼風一瞬不瞬地盯着龍葵,彼岸花搖曳非凡,拂過兩人衣裙的下擺。
芬芳馥郁的同時血腥味也在一點一點地散開,逐漸濃重得蓋過了花香,粼風就站在那裏,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
“粼風……哥哥?”
龍葵小聲地喚他,帶着些許害怕,這樣的粼風哥哥她還從未見過。
“粼風哥哥!”又急又憂的一聲,“你流血了?”
端起他的手,血液一支支地,流過他的袖口,因着衣服墨色瞧不出源頭,只覺得他兩條手臂都已浸濕在血液裏。
然粼風的眼色愈加陰郁,一字一頓道:“龍葵,我等你很久了!”
霎時間,風聲嗚咽。
“入夢吧!”
聲音空靈得宛若來自死亡的盡頭。
四周忽地亮堂起來,卻更顯壓抑。
因為目光所能觸及之處,皆塵煙滾滾,寸草不生。一條蒼白禿頂的小徑蜿蜒而去,它的盡頭是一條凝滞的小河,屍首撐破了它的肚皮。
萬象無聲,杳無生機,唯剩暗黑濃稠血液裏的蠅蛆游得歡快。
“看看這些!好好想想!一切可都是你的傑作!”
惡狠狠的話語濺開,龍葵的腦中似湧上了惡臭的血腥味,無數個聲音在求饒。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他出生才不過一月!”
“連我也一起殺吧!我也不活了!”
“求求你,別殺我!”
“……”
畫面腐蝕着她的神經,前所未有的痛楚壓制着她。
她痛得抱頭喃喃,“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啊——”
倏爾間廣袖流仙裙枯萎了般緊縮起來,壓迫着動脈與心髒,青筋暴跳,血液開始逆流……封印她的葵花在起作用。
龍葵喘息不止,窒息得世界泛白。
她瞧見若隐若現的一條龍騰空而起,渾身血紅得耀眼,血汁配合着赤紅的雙眼滴答答地滴落。
藍光泛起,湮沒了這陰沉的畫面……
“師父,快醒醒!”稚嫩的聲音帶着萬分的焦急,“千萬不要去回憶,不要中他的計!”
“想不到魔劍能破夢!”驚奇過後卻笑道,“早知憑我的造夢術是困不住你的!所以,龍葵,為了給你送一份大禮,我可是殺了這地府上百號人用于修煉禁術。如今的碧青龍該叫它碧血龍才是!”
黑漆如墨,紅光映襯着彼岸花海。
一聲龍吟——
撕空裂地般炸開。
墨離及時捂住了耳朵,還是疼得滿地翻滾。
龍葵喊着,“回魔劍裏去!”
魔劍铮铮敲擊着地面,滲出了一兩滴血。龍葵緊緊抱住魔劍,用衣袖死死地包裹住。
風勢愈見浩大,草木被壓得東倒西歪,搖曳得異常猛烈。
平靜的忘川翻江倒海,掀起了十丈高的浪頭,像被什麽東西遏制住了般,在頂上撐起了一片汪洋。
在底下能清晰地看見水裏密密麻麻猙獰的面孔,擠作一團。
随時要湧過來的勢頭,唬得龍葵一愣一愣的。
碩大的龍頭壓迫過來,赤紅色的眼珠裏,她的倒影成渺小一粒。
一道綠光又細又長,以雷霆之勢直擊她而來。
急急在半空翻了個跟頭,險險地躲過細光。反轉過度的手被魔劍割破了,血液沿着魔劍滑落花間,彼岸花朵朵滋生,一瞬間長大了不少。
龍葵側身一瞥,打了半圈回擊的綠光被冥王随意的一夾,現了原形,竟是一片綠葉。
冥王兩根手指就這麽輕輕一擲,電光火石間,無數道綠光裹挾着嗚嗚風聲,向龍葵席卷而來。
退無可退,綠光似有靈性般對龍葵窮追不舍。無論龍葵如何躲閃、疾馳、旋轉,還不是一剎間被繁密的綠葉湮沒……
綠葉飄零零散落了一地,露出了臉色蒼白的龍葵。破碎不堪的廣袖流仙裙上血跡斑斑,身上密集可見的不是傷口,而是已沒入一半的片片綠葉。
臉頰上橫來了一刀,還未發覺,血已從張開得越來越大的口子裏滲出……直至滴落,龍葵才覺察到一股鑽心的刺痛。
下一秒,全身的綠葉口子皆張開如血口,從中淌出的血液如支支細流染遍了衣裙。
腳下的彼岸花被踏得一片狼藉,卻在此刻蓬勃生長。花色妖嬈紅豔,花香濃郁芬芳,彼岸花正在猛烈地搖曳着,貪婪地吸收着直哧而下的鮮血,似有什麽東西要破殼而出了!
龍葵猛吐了一口鮮血,瞧着血龍之下墨黑一身的粼風,冷冷望着這一切,直至現在都面無波瀾……為什麽?粼風哥哥要對她這麽狠?
似乎有千斤重的仇恨壓在他的眼裏,他的眼神冰冷地可怕!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龍葵緩緩伸手,想拔出最接近心口的一片葉子,不想扯斷了,餘下半片斷在了體內……終于支撐不住,倒向了彼岸花海。渾身鮮血淋漓,盡數被花吮吸幹淨。
彼岸花瘋狂地搖曳長高,瞬間隐沒了她的身體。
冥王撥開叢叢花海,然再也找不到龍葵的半點影子。他紅了眼,碧血龍悲怆一鳴,朝着花海一聲長長的嘶吟,吹開了數十條曲折的紋路,縱橫交織。彼岸花被呼得支離破碎,花瓣零碎,破敗不堪。
忘川之水反複湧起又回落,一直沖不開鎮壓惡魂的結界。結界上方,龍陽的半屢精魂若隐若現。
“可惡的龍陽!”冥王赤紅的雙眸狠狠地瞅着,嘴角隐隐勾起,“看來我該先殺了你啊,玉璃!”
……
妖冶的血紅色迷離了眼。龍葵努力集中視線,發現一個俏麗的女子站在身前。
她靜谧淺笑,蹲下身,伸出手輕柔地整理龍葵沾在臉頰邊淩亂的發絲,聲音小小的:“你就是龍葵吧?”
這三千年來,彼岸花海記錄了龍陽龍葵的所有前塵往事。對于他們,她再熟悉不過了!
龍葵瞧了她半晌,才困惑道:“你是……雪見姐姐?”
她笑,聲音還是溫柔細小:“不!我叫夕瑤。”
“夕瑤姐姐,我知道你。”龍葵有氣無力地說着,“王兄曾跟我說過三千年才能給你重塑肉身,可……如今還差一百年,為何你就醒了?”
“是你的血。你的血滋養了彼岸花,為我提前塑身了。只是,”夕瑤噙着笑意,嘴角卻滲出駭人的血液,“只是我這肉身怕是不久後又要毀于一旦了。”
血液慢慢地滲出,在她的白袍上綻開了一簇簇血花,開遍全身。
彼岸花海若被冥王繼續摧毀下去,她的肉身将随之消彌……龍葵掙紮着要爬起來,夕瑤不肯,忽地一抹幽光閃過眼,快得無法捕捉。
“不要!”
用盡全力的一聲,嘶啞異常。
龍葵拼命支撐起半個身子爬去,刺骨之痛都未使她落淚半顆,如今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涓涓而流。
“墨離!墨離,你回來!你回來啊!”
“噗”又吐了一口血,緊接着猛烈咳嗽起來。龍葵死命捂着心口,“心好痛!……好痛!”有一物在一寸寸地錐她的心,她痛得神志恍惚,“墨離,墨離……”
“龍葵,不要亂動,葉子會沒入你體內的。”
魔劍急速穿梭在花海中,本以為憑借速度之快,花海可供藏身的優勢,能出其不意攻擊到冥王。
沒想到根本近不了冥王的身,更別說是傷及他一根汗毛。墨離已是轉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了,冥王卻是連氣也不帶喘一下的。
魔劍慢了下來,冥王兩指一夾,就這麽輕輕地,如此地漫不經心,墨離卻再也動彈不得!
“送上門的蠢貨!等你師父找來換你吧!”
冥王消失在原地,一切皆恢複平靜。夕瑤傷勢過重,融入彼岸花海中休養。龍葵昏迷在三生石旁,被晚來的河述救了回去。
☆、彼岸(二)
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最終醒來竟在床前看到了一個人。
她幾乎習慣性地想撲到他懷裏哭訴:“墨離被抓走了!”
他青絲長瀑,玄紅錦衣,狹眉鳳眼,一身冷傲,卻又妩媚非凡。
他坐在桌邊,右手撐着腦袋,正眯着眼在熟睡。烏黑的鬓發被勾到幾近透明的耳朵後,但有一縷調皮的秀發散亂地跑到紅潤無瑕的臉頰上。露出的側臉輪廓完美,膚色白皙透亮,鑲嵌着的五官精致玲珑,接近妖孽般的絕美容顏生生美成了一幅畫。
這幅畫此時此刻靜谧美好。龍葵微擰着被角,多希望他永遠這般不要醒來,自己便能永遠像現在這樣靜靜地觀望着他。
她忍着淚水一動不動,她不敢喚他——如今的王兄,對于她只可遠觀不可觸碰了。
她卻還在自欺欺人,以為王兄會來地府尋她,會在床前守候她。
她知這是夢,會碎,她的心更會碎!
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王兄了。本以為自己早已忘了傷痛,它已經随着王兄消逝在夢裏,可再見時,她才知她的心有多痛,一聲聲的敲擊清晰可聞。
她記憶中,王兄最後同她說的話——
他說他要成親了!
他介紹她未來的嫂子,斥責她贏了也沒用!他樂意,他愛她!
……
心口又開始痛了……
閉上眼,卷長的睫毛微顫如蝶,底下的淚水悄悄地從眼角滑落。
她,不想再夢見他了。
龍葵再次醒來,屋裏已是空蕩蕩的,再也找不到玉璃的影子。她靜默一會兒,将落寞與淚水都流進了心裏,才起身下床。
河述推門而入,萬分疲倦:“小葵,我的錯,沒保護好你!你身上還有一片斷葉沒有取出,因為太靠近心口,我還不敢取……從今日起,你不可以牽動內息!否則,葉子會加速餡入心髒,到時候就……”
龍葵恍惚地笑着,“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扯斷的。”
“其實不止……唉,總之我太對不住你了。”河述緊皺着眉頭糾結,竟有些氣喘,說不上話來,“冥王他對你如此有他的心結,你要恨就恨吧……只是要等你葉子取出來了以後。我這次去玄真境是打聽你封印的事,帶你來這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解除你的封印。”
龍葵聽得一頭霧水,無奈河述已招呼她出去吃飯,她只好頂着塞滿了問號的腦袋随河述出了房門。
房外,她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玉璃,一身玄紅,一頭瀑發。他的身後是一位輕紗遮面的女子,她認得她,她是菱公主!
她的臉又複發了麽?
他們為何會出現在地府?她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火山了,畢竟那兒才是他的歸宿。
看他的妖孽裝扮,她幾乎有一刻懷疑剛剛的夢是真的。
然下一刻,眼眶氤氲恢複清明,她平靜地打招呼:“王兄,菱公主。”
一旁的河述暗暗懸着一口氣,替玉璃唏噓不已。
玉璃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立刻暗淡無光,他愣愣地盯着龍葵出神。倒是身後的長菱開口了:“我這次随玉璃出島,已不是什麽菱公主了。”
龍葵笑得黯然:“菱公主為王兄犧牲了這麽多,我該喚你聲姐姐。”
“小葵,其實……”玉璃本想解釋清楚這一切,曾在肚子裏回轉過無數遍的話語,此時此刻卻卡在喉間,一句也吐露不出。
河述見此解圍道:“先吃飯吧,有什麽事以後慢慢說。”
到了夜間,地府的陰氣更重了。
長菱裹着厚厚的棉襖,還是凍得發抖,她外露的皮膚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長長的白發垂下,護着凍得發紫的臉。
“本就叫你呆在玄真境,那兒四季如春,偏要來這遭罪。”
看似體貼的話,長菱卻覺得,這樣冷的人用上這樣冷的語氣配上這樣冷的神情說出的話,比地府裏的陰氣寒冷數十萬倍!
看他說話間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扳指,不自知透露出的厭惡目光,她知道,他這分明在趕她走!在他眼裏她什麽都不是,頂多算個累贅!
心似在滴血,她卻一句話也不說,縮着身裹緊了棉衣一動不動。倒是河述看不下去了,給了長菱幾顆丹藥禦寒。
“你怎麽會有這個?難道你是宇修家的人?”
長菱苦笑,玉璃對誰的事都比對她的事來得關心。
“誰說只有宇修家族才有這個?這是冥王賞給我的。”河述對着玉璃狡黠一笑,“冥王被貶之前可是身份高貴的天帝之子,宇修家要年年向天帝進貢,自然少不了這個。”
玉璃冷冷一瞥,不加理會走開了。
河述望着玉璃的背影深思,暗暗琢磨:他這是在試探我麽?
奈何橋上,本打算偷偷去找冥王的龍葵,被玉璃叫住了。
“小葵!你要做什麽?”
“我,我……”龍葵驚慌地回頭,唇色蒼白。
玉璃關切地靠過來,溫柔的語氣似水漾開,“你怎麽了?身子還沒恢複麽?為何臉色如此蒼白?”
看到龍葵觸電般遠遠地避開,玉璃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小葵!”他嘗試着一步步接近她,就好似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內心。
他怕唐突了她,他怕傷了她。
當感情經營得小心翼翼,也許是彼此患得患失。因為感情分量的加重,讓他們率先考慮需要承擔的後果。
“王兄,長菱姐姐跟我說……”龍葵退無可退,不得不開口。
“提她做什麽?”莫名地有一絲惱怒。
“王兄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應盡早回火山島才是!”
“你在趕我走?”
龍葵不應答,玉璃又進一步,幾乎貼着她的臉問她,“你還生我氣?”
“不!王兄終歸要娶妻的,龍葵明白。長清姐姐人很好,對王兄也好,龍葵覺得你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龍葵絕對衷心地祝福你們。所以王兄應盡早回火山……”
“所以你說什麽都要把我推給別人?還是推給一個死人……麻煩你說這些話之前多打聽打聽行麽?就算是生氣,也沒必要跟一個死人計較吧?我除了騙你一句假話,我做什麽對不起你了?而且那是違心話,你給過我機會解釋麽?我一沒娶妻,二沒跟人有段卿卿我我的往事,三沒不理你,将你當物件讓來讓去。我有什麽對不起你?讓你揪着一個誤會跟我死磕到底?”
“……不是這樣的。是因為……”龍葵忍着眼淚。
是因為在這之前,長菱曾來找過她,求她放過王兄。說是王兄自覺有愧于她而千裏迢迢潛入龍族跟她賠禮道歉,現在被玉帝通緝,随時可能有牢獄之災。
玉璃這壞脾氣一來就遏制不住,“可你呢?明知我跟長澤水火不相容,偏要嫁他刺激我,明知我看不得你對我視而不見,偏要対盡所有人好卻跟我一直計較,明知我不喜被人決定,偏要将我推給她人。這些,你都考慮過我的感受麽?”
“……”
龍葵捂着心口一退而退,原來在王兄心裏,她是這樣的人,斤斤計較,自私跋扈……
腳下一個羁絆,忽地失了重心,龍葵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摔下橋去。
“小葵!”玉璃随之慌了,跟着縱身一躍。
平靜的忘川霎那間變得洶湧澎湃,浪頭一個個打來,将龍葵卷進水底。龍葵在忘川裏死命撲騰着,渾身火辣辣的疼,她看見身邊密密麻麻的鬼魂湧上來,要将她分食幹淨。正當龍葵揮之不去那惡臭的大嘴,瀕臨絕望的時候,一人游了過來,惡魂瞬間退得幹淨,水域恢複清明,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王兄的臉。
玉璃抱着龍葵游到岸邊,所經之處惡魂紛紛退讓,看樣子很是怕他。他帶龍葵回房,龍葵已經意識恍惚,被夢魇纏住了身。他後悔極了,是他把話說重了,才讓小葵掉下忘川受噬魂之苦。
河述得知事情的原委,第一次不給玉璃留情面。
“自從你出現,小葵就一直在為你受傷!她如今的身子,若再這麽下去,誰也救不了她!倘若璃公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不要再接近小葵了!”
河述不由分說地将玉璃轟出去拒之門外。這段時間再也不許他過來打擾小葵療傷。
龍葵噬魂之痛當夜發作得最為厲害,河述一直守在床邊安慰她。每當小葵嚷着河述哥哥時,體內的真河述魂魄就開始造作,開始以蘇醒來抗拒假河述魂魄的控制,這讓河述頭疼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來精疲力竭的不止龍葵一人。
“小葵,你知道自己是陰魂麽?還這般折磨自己?陰魂承受的痛苦是常人的兩倍,而且不老不死。一旦葉子入了心髒,再難取出,錐心刺骨,永無止盡!”
河述明顯還不消氣,“從今日起,你要答應我,克制自己做到清心寡欲!喜怒哀樂過了頭,都會牽動內息。如今解封在急,尋醫的事必當緩一緩,你若再妄動私念,便是對不起自己,對不起我,對不起所有關心你的人。”
☆、彼岸(三)
這些天不被允許看望龍葵的玉璃,正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間眼前一片火紅,是遍野的彼岸花在搖曳。
它們似乎受到召喚般,明明周圍沒有風,它們卻晃得異常猛烈。高高直立的花杆,光禿禿的只有妖嬈的花,被壓彎了複又直起。走在花海間,花株能與腰齊高。這幾天,彼岸花一直在長,長成這般高了,它堅韌挺拔,已不再是任人踐踏的小花。
玉璃望着這一切,腦中影像重重,一掠而過。他似乎見過這片花叢,有一個青衣男子坐在花旁,手中執劍插在自己的跟前。他就這般坐着,似要化成石像。
畫面泛白,背景在變,唯有青衣男子坐着一動不動。是一個古老的年代,青銅柱玉石階,青衣少年坐在石階上仍是那個坐勢,他微皺着眉頭,苦苦沉思。
一個藍衣少女自身後走到他身邊坐下,眉頭苦皺,似乎比少年還要憂心。
少年拔劍凝望,尚未出鞘複又回鞘,幾多憂愁便有幾多糾結,他道:“龍葵,如果我們是一對出生在普通百姓家的兄妹,每天跟爹娘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該多好啊!如果我們生在和平年代,那該多幸福啊!
父王一直跟我說,想要遠離戰場,就必須先勇敢地面對。因此我自幼習武,夢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跟父王并肩作戰,凱旋而歸,讓天下所有的百姓都過上快樂安寧的生活!可是我慢慢發現,戰争是永無止境的,因為人的欲望沒有止境,就算我拼盡全力,甚至是付出慘痛的代價,也只能換回暫時的安寧。”
龍葵凝望着王兄,眼裏已是氤氲霧水:“國家處于多事之秋,龍葵不能為王兄解憂,龍葵真的沒用!”
龍陽看向龍葵,看她神情落寞自責,連忙寬慰道:“妹妹,這與你無關!一切就由王兄來承擔吧!”
畫面一轉,已是戰場紛亂,少年一身铠甲,披襟斬棘,但最終還是敵不過對方人馬衆多,死于亂槍之下。葵花籽散落一地,随風撒遍姜國大地,少年卻是直立不倒,擡頭深深凝望宮殿的方位:龍葵,來生再見!
葵,向陽而生。
龍陽死後,再無王兄!此後龍陽轉世的幾生幾世,給予龍葵的關懷不及當初的萬分之一。
當初,龍陽舍家國而保下的龍葵,卻被景天拿來換天下。
當初,龍陽為龍葵而舍棄造魔劍,卻是莫失為奪魔劍而傷龍葵。
當初,龍陽執念誓要守護的龍葵,卻為莫忘傷得肝腸寸斷,血濺當場。
莫失、莫忘,是龍陽為自己轉世定下的名字,所有的情意都包涵在其間,無需多言。
可他們……不!是自己,太可惡,不可原諒!
明明三千年的期限已到,他卻以失憶為由,又狠狠地傷她一遍。正如冰皇所說,有些事不該忘的卻忘了,已是今生的大錯!他該如何彌補這四千年來他對她的折磨與傷害?
……
龍葵房內,河述端來一碗紅棗湯放桌上,示意龍葵過來喝。
“我不會下廚,你就将就着喝吧,暖暖身子,補補血!”
龍葵坐在桌邊一瞧,清湯寡水,果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做出的補品。
龍葵笑了,忽覺不對,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不會下廚,那這幾天的飯菜是誰做的?”
河述攤手:“我就知道瞞不住的,小葵太過聰明了。這事玉璃可不能怪我了。”
“王兄?是王兄親自下的廚?”
“嗯。”河述認真地點點頭,“是專門為你做的菜,用來讨你歡心的。我不過是他用于獻殷勤的幌子罷了。”
龍葵沉默不語,長長的睫毛垂落,在臉上投射下一片陰霾。內心似是暖洋洋的,嘴角正不自覺地上揚——她在發呆。
看這情形,河述識趣地悄悄撤離。等龍葵再擡頭時,玉璃正立在房內瞧她。
他的神情深情似水,墨青色的衣衫上繡着花白的紋理,腰間別着一把玉青劍。
他的裝束像及了龍陽,就連絕美的右頰上也被深深劃了一刀,血液鮮紅還未凝固。
可是比起龍陽,玉璃更為精致妖嬈的臉只是讓龍葵恍惚了一下,便立刻反應回來。
她的語态平靜且落寞:“這是做什麽?王兄何必自殘?”
“小葵,我什麽都想起來了……”
龍葵匆匆打斷他,傷心往事席卷內心,她實在不願意提及過去:“小葵知道,小葵明白,過去就是過去,現在就是現在。
小葵曾一直希望找回曾經的王兄,內心總是無理地要求王兄能像當初一樣疼愛小葵,心中只有小葵一人。
如今小葵已經明白,王兄每一世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使命;每一世都有自己在乎的人,自己愛的人;每一世也都有自己的家人。
龍葵本就是局外人,不應該參與進來,幹擾了王兄的生活……”
“這些話是誰教你的?王兄只有你一個親人,生生世世都是要照顧你的。”玉璃已是着急萬分,他怕他終于記起前塵往事,下定決心不松手的時候,小葵已經誓要與自己斬斷一切。
“經歷了這麽多,小葵自己悟出來的。
當初如果沒有我,貔麒哥哥和貅麟姐姐一定是一對,他們便不會出地府,不會淪落到要共用形體,壽命減半。
當初如果沒有我,小楓姐姐也不會離開,河述哥哥也不用被禁足,他們就不用偷偷摸摸地相愛了。
當初如果沒有我,就沒有冰皇山的那場大戰,冰皇師父也不會功力大損,不得不閉關修煉。
當初如果沒有我,王兄你也……”
“不要說了!”玉璃每聽一句龍葵的自責,心上便多一道傷痕。
他的小葵本來不用長大的,卻因為他變得多愁善感。
他多麽後悔,如果當初他不是要報恩,他的小葵就不需要經歷四千年苦楚,學會了一步步将自己推給他人,一點點将自己忘記。
是他傷她在先,她怨自己是理所當然的,但不要像現在這樣平靜地說着一切,反若局外人!
他傷心沉痛地難以擡頭,忽覺愧對她太多,已沒有資格要求她如何?
玉璃輕輕地說道:“時候不早了,小葵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了。”
玉璃消失不見,龍葵才讓眼底的淚水湧出。她要學會堅強了,她再不能奢求太多。
雖然自己說的這些道理她都明白,但她舍不下王兄的心也是事實。清心寡欲,她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做到?
思索了許久許久,龍葵忽覺得血腥味刺鼻,一股濃稠的血液從鼻子裏噴薄而出。
瞬間撒上了衣裙,從零零落落的幾點紅到後來的一簇簇紅花。
不知為何,怎麽也止不住鼻血。整個腦袋都是熱乎乎的,難道這就是妄動私念的後果麽?
“這血好香啊!”
一個俊男破窗而入,臉色慘白,兩眼布滿了血絲,看向血汗淋漓的龍葵時露出了貪婪的目光,很是饑渴。
男子搓着一雙手,慢悠悠地靠近龍葵,慘白的臉上挂滿了奸邪的笑意:“這血可是人間的佳品,我得好好地品嘗!”
“你滾開!”龍葵強撐着往後退,直到靠在牆角無處可逃,“你不要靠過來,我不會放過你的,啊——紅葵姐姐!”
男子的手剛觸碰到龍葵,就被龍葵這一聲尖叫吓了一跳。
他笑得更加邪惡了:“反應這麽大?倒是很有趣啊!這臉蛋長得還真不錯,死了就可惜了。要不,你就當我的活血袋吧……”
話音未落,男子瞥見一把玉青劍向自己疾馳而來,一時間躲閃不及,狼狽地跌落在地。
“誰?”
男子望着風華絕代的玉璃,明顯猜出了身份,迅速做出反應,跳窗而逃。
然落地的清脆被一笨重的響聲取代,玉青劍已經回鞘,上頭血跡一大攤。
“小葵!”玉璃上前點了龍葵周身動脈大穴,止了血将一切收拾妥當。卻發現龍葵的廣袖流仙裙恢複如初,血液如珠般在上頭滾落,衣裙一塵不染。
“這廣袖流仙裙……”
“河述哥哥說這是封印我的葵花化成的,自是神物。”
“改明兒王兄去給小葵多定制幾條流仙裙。”
玉璃看着龍葵,神情堅定再也不許龍葵拒絕,“如今我說什麽也不會放手了!小葵若不在乎我,又怎會為我發病?即便最終是我自作多情,我也不會後悔!”
也不等小葵回答,自顧自将小葵抱在懷裏——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以至他怕在做夢,手臂禁锢得愈來愈緊,似要融入他的身體才肯罷休。
淚水回轉着,竟打濕了眼眶。他閉上眼,輕輕喚了一聲“小葵”。
……
河述回來又大火了一通,自己不過是去請夕瑤,才離開一會的功夫,小葵又因某人牽動內息發病了。
若不是答應了龍葵隐瞞傷情,他真想就此事向玉璃劈頭蓋臉地罵一頓。
河述以療傷為由又莫名其妙地将玉璃拒之門外。
回頭看龍葵緊閉雙眼,淚水從濃密的睫毛底下淌出,“河述哥哥,紅葵姐姐真的走了……”
☆、彼岸(四)
高樓的露天庭院。
望着玉璃右頰上的傷疤,夕瑤眼裏的落寞一掃而過——
你還是選擇了做回龍陽!
心聲無痕,誰能懂她?
夕瑤掃盡苦楚,對着面前漆黑一片遐想,“飛蓬,還記得上一世麽?我們婚後的第一個黃昏,你帶我去了屋頂看日落。當時紅霞漫天,所有的一切浸在其中,都是如此的安詳靜谧。你坐在一處就那樣微笑着,屋前的紫荊花又正好要凋零,漫天紛飛着它們細小的花瓣。你呆呆望着它們很久,笑得是那樣的開心。那個時候的景象真的是我畢生所見最美好的一次了,至今猶記在心,想來都是美妙不可言的……”
“夕瑤,”玉璃打斷了她的話,“有些事你還是知道實情的好。我為你塑身,還你幾世情債,都只是……為了兩不相欠而已。上一世的婚後種種,都只是幻境而已,這算是我欠你的,愧對你的地方,抱歉!”
“我不要什麽對不起,只希望有機會,你能為我再現那個場景!”
“對不起!我不想再讓小葵有所誤會了。我只想等小葵解封後,找一個杳無人跡的山谷一起隐居一世。”說到最後,玉璃揚起嘴角,笑得如癡如醉。
看到他這樣,夕瑤暗暗苦笑。如今他的心裏裝滿了龍葵,再沒有一絲空隙留給她人了。
此刻,在她看來,玉璃右頰上的傷疤尤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