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齊岳
齊岳
用力過猛,她整個人都撲在他的身上。頭挨頭,臉貼臉,那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意識地緊緊地抱住了她。
站起來後他拍了拍她衣服上的鐵屑,說:“你救了我的命。”
是個頭發微卷,眉毛濃郁的年輕人,腮線有力,上面覆着一層淺淺的胡須。
“不客氣,”她說,“這是作業區,不能随便走人,下次記得走人行道。”
“記住了。”他笑着說,“是我大意了,以前經常來這裏玩。——我叫齊岳。”他伸手過來和她握了一下。手掌很大,很有力量。
他是剛分到工藝處的畢業生,東北王牌理工大學焊接與工程專業的碩士,按規矩第一年下廠實習。
後來娜娜告訴她,齊岳的媽媽就是楊美蘭,二分廠的車間主任。楊美蘭以前也是焊工,和蔡冬岩共一個師傅,是蔡冬岩的師妹。
再次見到齊岳時,他正在認真地擦拭一臺車床,擦得光明铮亮,就像新買來的一樣。
“擦完了?”她問。
“嗯。幹淨不?”
“把手給我。”她說。
她把他的手伸到機器的背面一摸,摸出一手黑黑的油污:“還遠着呢。”
那天她加了個班,出廠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半了。在路上遇到了正在修鞋的蔡師傅,他的鞋攤擺在一個發廊的旁邊。
聽師兄們說,修鞋是師傅最大的業餘愛好,他的父親是一位老鞋匠,從小就教他修鞋,一度想讓兒子繼承自己的手藝。師傅當上焊工後只要有空,還會到父親的鞋攤上幫忙。
老鞋匠臨死前留下了一整套修鞋的工具:錐子、錘子、釘子、楦子、麻繩、鐵撐……和一臺手搖補鞋機。師傅下班後或節假日,也經常在父親工作的那條街上擺鞋攤,掙錢是次要的,主要是興趣。
但大家只要修鞋,都會去找他,有時就把壞掉的鞋子用塑料袋裝着在上班時間遞給他,過幾天修好後,他又送回來,也不收錢。
“師傅,忙不?”她問。
“還行。”正在補鞋的師傅擡起頭,“下班了?”
她點點頭坐下來,指着自己的球鞋:“這裏磨破了,能補個鞋梆不?”
師傅讓她把鞋脫下來,端在手裏查看:“小問題,馬上就好。”說罷從身邊拿出一塊舊的自行車內胎,用刀子割了一塊下來,修好形狀,開始補鞋。
“蔡叔。”背後有人叫了一聲。
回頭一看是齊岳,她有點不好意思,怕他問這麽破的鞋還有補的必要嗎?轉念一想,師傅都說可以補,當然有必要了。
不到十分鐘,鞋補好了,師傅問道:“晚飯吃了嗎?”
兩人同時回答:“沒有。”
“走,上我家吃去,師母晚上炖了牛肉和藕湯。”
星雨沒有去過師傅的家,平日裏焊工班聚餐也都選在外面的小酒館。關于師娘,大家都說,師娘的脾氣特別好,師娘人特別熱情、師娘比師傅還好說話。師娘愛做媒,曾經撮合過十幾對,成功率高達80%。師傅的徒弟只要還是光棍,就是重點幫扶對象。
沒人告訴她師娘長得不好看。三角眼、厚嘴唇、臉上布滿了黃豆大小的黑痣。
家中很不整潔。一摞一摞的報紙雜志堆在牆角,地上肉眼可見食物的殘屑,沙發的罩布全是洞,像是被狗咬過的。廚房是重災區,竈臺上凝着一層厚厚的黑油,白色的牆面已經變成了焦黃色。排風扇還能轉,帶着沉重的油垢轉得很吃力。
菜很多,肉塊很大,黑乎乎的好像味道很重的樣子,吃在嘴裏卻是寡淡的,好像忘記放鹽了。星雨對食物沒什麽要求,能吃飽就行。她吃了滿滿一碗,師娘以為她愛吃,不停地給她夾菜,星雨也是來者不拒。
相比之下,齊岳的塊頭是星雨的一倍,吃飯卻斯文至極,他說不餓,中午朋友請客吃撐了。
吃完飯兩個人都搶着洗碗,齊岳用鋼絲刷把炒鍋擦得锃亮,星雨說:“擦幹淨了?”
“幹淨了。”
“鍋底呢?”
他把鍋翻過去,鍋底光可鑒人。
齊岳父母的家就住在蔡師傅的樓上,吃完飯他堅持送星雨到公交車站。兩人一起下樓,一出宿舍大門他就說:“稍等一下,我有點想吐。”
他躲到一棵大樹下,她聽見嘔吐的聲音,過了片刻,他終于走出來,臉色慘白,身子打晃。
“要緊嗎?”她說,“去醫院看看?”
“沒事,已經好多了。”他站不穩,又去吐了一次,然後坐在花壇邊休息。
旁邊有個小賣部,她去買了一瓶水,給他漱了漱口。又買了一杯酸奶,菠蘿味的,幫助消化。
“師母的菜是全廠有名的黑暗料理,”他說,“你不知道?”
“沒人說過呀。”她驚訝地看着他,“我覺得味道還行。你知道難吃為什麽還來?”
“我是想找機會提醒你。天太黑,使了幾次眼色你都沒看見。”他聳了聳肩,“就,舍命陪君子吧。”
莫名其妙地欠了個人情,她苦笑:“師傅第一次請吃飯,哪好意思不去?……況且,師傅吃得比我還多。”
“人家是夫妻嘛。為了适應妻子的菜,師傅的胃可能已經改變了。”他沖她眨眨眼,頑皮地笑了,“人是會進化的呀。”
***
再次見到娜娜時,娜娜問道:“那個齊岳大概是想追你吧。”
“不可能。”
“擺明了就是。”娜娜噘嘴笑道,“有事沒事在跟前晃,我看着都眼暈。何況你對他還有救命之恩。”
她想了想,倒也是。
下廠的大學生并不固定在一個崗位上,而是在各個部門輪流實習,以便全面了解車間的生産情況。但她每次吃午飯都能看見齊岳,而且總是有意無意地坐在她身邊。她可不想談戀愛。
“小心喲,你會有個厲害的婆婆。”
娜娜說車間主任楊美蘭是個人見人怕的人物。沒有些手段也不可能從工人這麽快爬到幹部崗。這幾年她一直是分廠廠長的熱門人選。設備廠的最高層一般會從分廠領導中選拔,她離金字塔的頂層只差兩步了。
“厲害”的意思還有另外一層,這楊美蘭不但工作能力強,持家的能力更強。廠裏有個烹調協會,她是會長,一人做一大桌子菜,眉都不皺,味道不亞于三星酒店。還自學了營養學,家裏的兩個男人被她養得雄姿英發、滿面紅光。
星雨于是故意錯開吃午飯的時間。有時早飯吃很多,中午就不吃了,繼續工作。有時去食堂打飯,若大的餐廳幾百人同時進餐,齊岳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就這樣堅持了一個月,齊岳去了別的部門。
“齊岳不好麽?”娜娜覺得星雨不可思議,“大學生、獨生子、個子高、長得帥、媽是科級幹部,爸是處級幹部,家境殷實、在市區有兩套房……他又喜歡你。”
星雨沒有接話。
“你不要自卑。在我們廠,大學生娶女工人很正常。要是在六十年代,那簡直就是流行。齊岳的爸爸就是大學生。”
她很木然地“哦”了一聲,繼續燒焊。
這一年的寧靜生活是她用金錢換來的。
哥嫂要她每個月往家裏至少寄兩千塊的生活費,逢年過節,還會找另外的理由要錢。此外,還讓她買各種東西往家裏寄:保健品、營養品、化妝品、快餐面、衣服、鞋子、家電、種子、化肥、藥品……有些是她們要,有些是父親要,有些金桂不說,是替蕭有田要的。
她知道如果不給,他們就會過來要,會攜家帶口地進入這座城市、住進她的公寓、去廠裏大吵大鬧,把日子攪得天翻地覆。
焊工的工資不算低,寄回家後也沒剩下多少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精打細算地用攢下的錢裝了網線、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
原創平臺有一個“作者扶持計劃”,日更三千,每月可得六百塊獎金。為了這個錢,她摒棄一切社交活動,下班一到家,簡單地吃個飯就開始寫稿。在高度專注的狀态下,三千字三個小時就能寫完,修改潤色還需要一兩個小時,才能達到心中認可的質量。
星雨的文風以清雅洗煉見長,每寫一個自然段都會反複修改,上一段沒改好絕不寫下一段,最終成文字數不多,日更三千已是體力的極限。
沒承想全勤獎只拿了幾次,平臺就改政策了,從三千提高到了四千。星雨立即覺得跟不上也吃不消,被逼着在質量和數量上做選擇。她當然選擇質量,于是乎又開始斷更。
每一斷更,原木都會跳出來大呼小叫,好像自己是個鬧鐘。
“說好了一起日更的,四千字也不多,你只用換一種寫作方式——”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先一口氣寫它個五六章,不要計較細節描寫,把情節拉完,再回頭潤色,你會發現讀者沒你想象的那樣要求文筆。他們更喜歡一氣呵成地看完一個故事。”
“我永遠不可能這樣寫。”星雨坦白,“上章沒寫好,就寫不了下一章。萬一我突然死了呢?這些沒潤色的稿件流傳出去,被人傳閱恥笑,兄弟我一世的英名就毀了。”
“切,全勤獎都拿不到,還談什麽英名?”
“但訂閱漲得不錯喔。”怕被他小瞧,星雨補充了一句,有點小得意。
“日更的話,訂閱漲得更高哇。”
“老原,我就這習慣,逼我沒用。”
“知道知道,我就是不甘心。明明看着你以快跑之勢沖向大神之位,現在又變成龜爬了。”
滿屏的表情符號都在抓狂,上竄下跳。
斷更其實是遲早的事情。除了寫稿速度慢,星雨抗幹擾的能力也很差。寫作經常被這樣那樣的事情打斷:工廠加班、外派工地、斷網停電、樓上的鄰居養了一條大狗,每天咚咚咚地在頭頂上亂跑……
盡管如此,與過去的她相比,這已算是多産。日積月累,作品的點擊量和訂閱也在穩步增加,在原木已經變成科幻頻道的“大神”之時,星雨也擠進了“小神”之列,擁有自己的鐵粉和讀者群——雖然她從不與任何讀者私下聯絡。
她用掙來的稿費償還了高中三年的借款,共計一萬兩千塊。廣州的堂叔和春喜家都表示愉快地收下了。
潘老師的那一份,她托二虎寄給了老師的兒子潘曉哲,沒多久,潘曉哲打電話過來說:“錢不用還了,這是我爸的遺願,我可不想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開心。”
星雨反複請求,潘曉哲又說:“我爸對我挺嚴的,在家很少見到笑臉。還記得你讀初中的時候嗎?只要我回來探親,總能看見你、秋喜和鐵蛋他們擠在我家客廳裏寫作業。我爸樂呵呵地給你們烙蔥餅、煮菜湯。我總是跟他說,你們偷走了我的父親……”
她把那份錢以潘老師的名義捐給了石淙中學。
* * *
那天,她下班剛到家,月事來了。她有嚴重的痛經,于是給自己煮了一杯紅糖姜茶。水喝到一半,廠裏打來電話,她聽出是工段長丁世昌師傅的聲音:“小潘啊,你能來一趟車間嗎?”
丁師傅以前也是二分廠的焊工,分廠除了蔡冬岩,數他的徒弟最多,資格比蔡師傅還老。她連忙應承下來:“好的,馬上過來。”
“來之前,你先去同興樓買兩斤醬牛肉、一斤鹵豬蹄、一斤麻辣鴨脖、一斤雞翅尖和兩瓶白酒,中檔的就行。錢先幫我墊一下,到廠裏我給你報銷。”
聽丁師傅的語氣很急,她沒有多問就出門了。猜想是不是工段裏的兄弟們又要搞聚餐了。
然而不是。
工段長辦公室裏,氣氛有些尴尬。
“老郭啊,小錢可是焊工的後代。打小爸媽就想着讓他進廠頂職,就當焊工,所以取名錢四平,就是手要四平八穩的意思。”丁師傅一邊敬酒一邊給過來質檢的郭師傅夾了一只大豬蹄,“這批貨明天必須裝車,車皮都訂好了。要是裝不了,就得等一個星期,乙方那邊不好交待了。”
她看見錢四平不安地低着頭,旁邊站着齊岳,臉也是陰沉的。
“小齊,來來來,你也吃一點,這是小潘特地去同興樓買的鴨脖。”
齊岳搖搖頭,不說話。
星雨一下子明白了。齊岳這段時間跟着郭師傅搞質檢,一定是工件質量出問題了。
“小丁啊,”郭師傅說,“這事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X光探傷已經過了,沒裂紋沒氣孔——沒有缺陷呀。”丁師傅小聲請求,“您老通融一下,開個綠燈呗。”
“倒也問題不大,當然,也可以更加精益求精。”幾杯酒下肚,郭師傅模棱兩可,“讓龍門吊那邊再等幾天,咱們修補修補,不能商量?”
“能商量還能下班了把您老給請來?”
郭師傅扭頭看着齊岳:“小齊,你說呢?”
“焊縫低于母材。”齊岳語氣堅決,“真的不行。”
“也就兩三處,都是些小問題。”丁師傅陪笑着打哈哈。
“不止兩三處。”齊岳一板一眼地說,“ 一共十片水冷壁管,每一片都有問題。就算運到工地裝上了,小則漏水、大則爆管。到時候派人去補救,不僅落埋怨、焊起來只會更加麻煩。還不如在出廠前把問題解決掉。”
兩人來回争論了半個小時,齊岳的話也不多,就是咬死六個字:“焊縫低于母材”,必須一一補好,不然不給放行。
星雨過去檢查了一下,出問題的地方都在管子的對接處,補焊的話,難度的确比較大。在她印象中,錢四平的技術不差,但最近女朋友和他鬧分手狀态不佳,可能有點心不在焉。
當然,對于工段長來說,麻煩可不止這些:“交貨期是肯定不能耽誤的。只能是讓焊工今晚搶修趕明早的火車。這麽重的組件一個人幹不了,還得叫上行車工、起重工、裝配工來幫忙。明天就是五一小長假,很多人連夜訂票出去旅游,誰願意過來加班?郭師傅,您也說了問題不大,要不就算了?下次一定注意、嚴格把關。”
“這怎麽能算了呢?”齊岳一着急,頭上青筋直冒,“焊縫低于母材,質檢這邊是不能通過的。”
“焊縫低于母材、焊縫低于母材、焊縫低于母材——你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不就是低了那麽一丁點兒麽?”丁師傅的語氣有點不耐煩,幹脆不理齊岳,将頭往郭師傅身邊湊了湊:“老郭,這就是您一句話的事兒——”
“小丁啊,我也不好辦啊。”郭師傅兩手一攤,“以前遇到差不多的情況,我瞅着不嚴重也就讓過了。可是,年輕人狠起來沒辦法呀。齊岳已經看出了毛病,三番四次地反對,我再硬開綠燈,到時候出了事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再說這事要是捅到楊主任那裏……我的晚節就保不住了。”
丁師傅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齊岳。
“放心,我不是打小報告的人。叫娜娜和小彭過來幫一下,我跟他們都熟,我來打電話。”齊岳誠懇地說,“加把勁,今晚能把活兒趕出來。”
“也只能這樣了。”丁師傅長嘆一聲,“四平已經忙了一整天,我看他被你們說得沒精打采的,越緊張越出錯,要不小潘你來頂一下?”
“行吧。”她說。來都來了,再去找人又得耽誤幾個小時。
直到這時她才會過來,焊工班裏那麽多人,丁師傅之所以叫她,一定是聽說齊岳在追她,想讓齊岳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行。
她看了一眼齊岳,發現他也很尴尬。堅持了半天的原則,最後節前加班通宵趕工的大活兒居然落在星雨的頭上。
他不好意思走,一直在旁邊陪着,幹到十點的時候,他問:“我去買夜宵,想吃點什麽?”
“農家小炒肉。”
他應聲要走又被她叫住,很小聲地加了一句:“一包衛生巾,方便的話。”
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大包:“太多品種了,不知道你要哪樣的,就各買了一種。”一面說一面臉紅。
“謝謝。”她低頭一看,日用夜用幹爽全棉有翼無翼……好像端來了一個小賣部。
一直幹到早上六點,星雨總算補完了所有的焊縫,幾乎累到虛脫。江州的夏季來得很早,那一夜,車間裏的空氣極其炎熱。脫下工裝和面罩,衣服上的汗水結成了鹽巴。
清晨的陽光灑在頭上,她居然毫無睡意。
“早飯我請客。”齊岳說,“喜歡吃什麽?”
“這一帶的咖啡店你熟麽?”
“我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你說呢?”
“我喜歡位置在轉角的咖啡店。”
他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仿佛這句話和她的氣質不匹配似地:“你喜歡咖啡沒問題,但你拒絕麻辣小龍蝦不?”
“不拒絕。”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去洛南路吧。那裏有很多辦公樓,又是大學區,咖啡館紮堆,差不多每隔十步就有一個,外號‘咖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