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家裏蔓延着一股清炖的鮮香。
“棠棠回來了？”
童阿姨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伴随着一陣腳步。
方棠答應一聲, 回房間挂書包。
剛打開門, 就看見床上攤開的幾件衣服。
她頓了頓, 把書包放好。
童阿姨已經進來房間, 在圍裙上擦擦手, 對她笑。
“棠棠，我看你只有兩三條裙子，就給你多買了幾條，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這樣子的？”
“我看看。”
方棠拎起一條, 鄭重地打量。
她記得小學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穿裙子, 尤其是外面有幾層白紗的公主裙。
紮着羊角辮，穿着小裙子，特別可愛。
但是好像上了初中，女生們都收斂了起來。
大家雖然愛美，一直偷偷摸摸的用指甲油、耳洞、頭發來顯示自己的美麗, 可裙子這種過于張揚過于明顯的方式, 還是被抛棄了。
提起來時姑娘們都會翻個白眼。
“太小女生了。不适合我這種大大咧咧的人。”
“好老土, 這個年代誰還會穿裙子呀。”
“別人都不穿, 我也不好穿……”
可實際上，她們在雜志上看見漂亮裙子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會發出豔羨的“哇”聲。
其實方棠也不怎麽穿裙子。
一般只有在她認為很正式的場合才會拎出來——譬如說畫展，還有和林澈一起去看的音樂會、舞臺劇等等。
兩三條足夠了。
不過她不會辜負大人的好心。
她把思緒打住，做足了認真的态度, 對童阿姨笑笑。
“款式我都很喜歡，一會兒我試試。”
“你喜歡就好。”
童阿姨喜形于色。
“好了，去洗手吃飯吧。”
方棠點頭，走進洗手間。
春天的自來水依然冰冷，打在手上讓人想要瑟縮。手指被一層薄薄的清水包覆，在燈光下粼粼的，仿佛會發光一樣。
她将手翻過來，盯着自己右手手心。
側面有一塊微紅的地方。
她從來沒這樣觀察過自己的手。
不清楚那裏到底是本來就有紅印，還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太用力的牽手，而留下的痕跡。
太用力的牽手。
方棠略有些恍惚。
外面腳步紛紛，老方的聲音響起。
“這飯怎麽有點生？”
像是驀地一道驚雷，擾亂美夢。
她這才回過神，匆匆關上了水龍頭。
轉過身，牆壁上正對的鏡子清晰顯現她滾燙的臉頰。
她沒有多看，徑直拉開門，走出去。
***
童阿姨站在老方旁邊，嘗了下米飯。
“還真有點生，可能蒸的時間太短了……今天一整天太忙。倉庫下貨，顧不上這邊。”
“倉庫不是只下了三個多小時嗎？”
“你以為做家務不要時間？我還得買菜收拾家裏。本來還想多給棠棠買幾條裙子，都沒時間……你過去你過去，我把飯重新蒸一會兒，你去嘗嘗鴨子炖軟沒有。”
童阿姨說話間，轉身看見方棠，立刻換了副态度。
“棠棠，你先回房間做作業吧，等會兒再吃飯啊。”
“好。”
方棠聽話的點點頭。
自從她燒出一鍋配方詭異還黑乎乎的土豆炖火腿腸後，童阿姨就再也不讓她插手廚房的事兒。
她回去桌邊坐下，順手從畫板裏随便摸了張白紙，在桌上鋪好。
方棠想了想，畫出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心裏又開始泛起異樣的漣漪。
一圈，又一圈。
好在手機震動拯救了她。
一條短信躍入眼簾。
“想不想要新衣服，正好下周來可以穿得漂亮點兒。……我倒是不會覺得丢臉，就怕你會自慚形穢。”
宋景晗發來的。
隔着屏幕，能想象到對面人欠扁的樣子。
和林澈完全不一樣的吊兒郎當感。
方棠笑笑，回。
“不用，童阿姨剛給我買了很多。”
突然想起自己還有東西放在宋景晗那裏。
其實早就可以拿回來了，但她一直隐隐有些抗拒。
就好像總有一個結果未明的缺口沒有填滿。
很久很久之前，方棠就認為，現在的生活很美好。
她不喜歡虧待自己，一直以來都讓自己過得很開心。
沒有那麽多需要反複回味傷春悲秋憤憤不平的事情——只是，她想要給所有人都畫一個完整的句號而已。
手機又動了一下。
“棠棠，明天濱河廣場辦美食展會，我和林澈準備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署名徐思齊。
方棠想了想，按出個“好。”
沒發出去，下一條短信接踵而至。
“呃……那什麽，林澈說他臨時有事，去不了了。”
她手指點了點，把本來編輯好的那條回過去。
“好。”
她放下手機，平心靜氣地開始繪畫。
***
劉妍最終還是沒有和黃芷薇和好。
對方走之前，和班上不少女生擁抱說再見。
劉妍從商店出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她面無表情，視若無睹地往教學樓走，餘光卻不經意瞥到，黃芷薇放在身後的手，對她的方向擺了擺。
然後，那個女生一甩書包，迎着九點的太陽，走向一個全新的世界。
劉妍看着她背影，默然時居然有些羨慕。
她很難适應新的社交，新的環境。
可她也迫切的需要去往一個新的環境。
從慘敗狀态，進入到新一輪的愛恨情仇。
再過上一周多的時間，這個月的月考也将進行。
劉妍不自覺感到緊張。
在圖書館裏做題的時候，每每遇到不會的，手指就不自覺會發抖。
她恨不得能瘋狂用筆尖在紙上亂寫亂畫，直到那張寫滿公式的紙再也不能新添傷痕。
可唐放在旁邊，她不敢表現得那麽大膽，只能無聲地将白紙戳破。
寒假期間去補……被蕭林輔導補習，本想着入學考試的時候能打一場漂亮的仗，沒想到她的對手也絲毫沒有懈怠，就算心有旁骛，照樣堅定往前。
劉妍總結了一次“為什麽會被方棠反超”的經驗。
她總覺得自己學習方式上沒有問題。
可為什麽就是沒有期末考試的時候考得好呢？
最後，腦袋裏悠悠飄起一個畫面。
她坐在後排，支着額頭，遮着眼睛，像做賊一樣，偷偷去看前排女生的答題卡答案。
每次想到這裏，劉妍就打個激靈。
她恨不得立刻和羞恥作弊的自己撇清關系。
人一生中總會有大大小小的丢臉的事情。
大部分時間回憶起來，都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但是，期末考試的作弊，對于劉妍來說，不是找個地縫鑽進去就能好受些的事。
那種莫大的心虛和愧疚怎麽都填補不了。
因為丢的不是別人沒看見就萬事大吉的面子。
丢的是自己都過意不去的，那顆無愧的心。
她複習得很用力。
以至于最近總顯得心不在焉和計較衡量的唐放都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怎麽了？”
劉妍吸了口氣。
“沒什麽。”
她盡可能讓自己思緒從那道題上抽離，對他勉強笑了笑。
“沒什麽，就是有點緊張。”
“緊張？”
“嗯，害怕自己沒考好成績退步了一類的。”
“噢……其實不用那麽緊張。”
唐放深沉緩慢的嗓音，像是日劇裏準備講大道理的男主角，每一個字都從喉嚨深處發出，雖然不夠清晰，卻都能聽得特別清楚。
“女孩就算成績不拔尖也沒關系……本來女孩就應該是輕輕松松被寵愛的。”
“什麽？”
唐放莞爾。
“我就是說，不用那樣逼自己，平和點享受生活就可以了。”
說完，擡手揉揉她腦袋。
“放松點。”
劉妍愣愣看着他。
唐放對她挑挑眉。
她這才慢慢搖頭。
“沒什麽。”
對方嘴角浮出一抹輕笑，過了一會兒，一點點收斂。
“對了，你那個青梅竹馬……叫蕭林的那個。”
“嗯？”
“他是七中哪個班的？在學校裏出名嗎？”
劉妍還沒從不可置信中走出來，心髒又是重重一墜。
驚慌失措。
她瞪大眼睛去看他。
“問這個做什麽？”
“好奇而已。”
唐放夾着筆，攤了下手。
“有什麽好好奇的？”
“就是好奇，他是哪個班的，能告訴我嗎？”
“……”
“嗯？”
唐放濃黑的眼睛裏有什麽在閃爍跳躍。
“唐放……”
劉妍靈魂在輕輕發抖。
她感覺自己皺起了眉，聲音也有些走調。
猶豫了很久，閉了閉眼睛，終于問出長久以來一直想問的話。
“你到底是關心我，還是關心那個‘有蕭林這個青梅竹馬’的我？”
或者說。
是關心有蕭林這個“優秀”的青梅竹馬的我？
唐放一愣，似乎有點不解這個問題的含義。
好半天，多出來一分被誤解的愠怒。
“當然是你。”
他斬釘截鐵。
“好。”
她輕輕應聲。
“那就不要再問蕭林。”
劉妍定定說。
“我早就和他沒什麽關系了——我不想提他，也不想，把他當成我的談資！”
***
時間即将翻到4月的某一天，李老師在臺上宣布了一件事。
臺灣另一所博喻中學的學生，會來他們這裏，進行交流學習。
從明天開始，到校慶日結束，為期接近一個月。
所以他們需要在交流生到達之前，做個大掃除。
方棠和劉妍等人一組。
黃芷薇的轉學，意味着他們組少了一個人。
更壞的是，打掃清潔的時候，看見唐放抱着考勤冊，到他們組上晃悠了一下，轉而去了他們班負責的另一個區域。
——他負責監督和檢查。
也就是說，他們組只剩下了四個人。
要打掃這一大片觀衆席區域。
方棠端着盆新打的幹淨的水往清潔區走。
校服的袖子從手臂上滑了下來，她每走兩步就會盯一盯自己袖子。
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可又懶得放下手上這盆水。
恰好徐思齊也拎着簸箕出來，一見她，立刻打了個招呼，湊攏過去。
“棠棠，你來得正好！”
“什麽？”
方棠把視線從自己袖子上收回來。
徐思齊往他們班籃球場的方向瞥一眼。
一副說悄悄話的模樣，壓低聲音。
“你有沒有覺得，林澈最近有點不對勁？”
方棠想了想。
“他一直都不太對勁吧？”
徐思齊先贊同地點點頭，才慌忙擺手。
“話是這麽說。可他最近老盯着手機，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的，我還以為他腦子出問題了呢。”
“他腦子也一直都有問題吧……”
“不一樣，這次是特別有問題。”
徐思齊鄭重其事地嘆了口氣，感到苦惱。
“唉，我不知道怎麽說。”
方棠笑笑，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慢慢來”，爾後，又擡眼去掃自己的袖子。
——總覺得很難受。
徐思齊空閑的那只手抓了抓自己腦袋。
“反正就是很奇怪。他成天對着手機憂國憂民，一放學就沒影，下課還偷偷去看你——雖然他經常偷偷去看你，但這次看你的時候，表情不一樣。”
他思索一下。
“有點……我形容不出來。反正，以前他偷看你的時候都是笑着的，但這次沒笑。”
“甚至連偷偷翻你語文書、看你筆芯用哪個牌子、聽你和老師說話的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
方棠心裏打了一串省略號。
也許不管徐思齊長到多大，都一如既往是會暴露自己死黨小秘密的奸細。
方棠視線就在他和自己校服衣袖之間徘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只覺得，林澈和他表弟都很沒有自知之明。
徐思齊突然一敲腦袋，恍然。
“你說，會不會是他最近認識了什麽奇怪的人？難道他，難道他——”
他拖長了聲音。
方棠也屏住呼吸，安靜等待。
懸疑氣氛堆積到了最濃厚。
可惜正如推理小說那樣，重要的話永遠不可能順利說完。
“棠棠！”
清澈爽朗的一聲。
瞬間把徐思齊剩下的半截話塞回肚子裏！
兩人都擡起視線。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二班負責的籃球場。
他們的懷疑對象——林澈同學，正拄着大笤帚，笑着對他們揮手。
片刻後跑過來，輕輕彈了下方棠的發梢，笑容親切可掬。
“聊什麽呢？這麽認真。”
方棠搖搖頭。
徐思齊也搖搖頭。
神秘兮兮。
顯然在說什麽小秘密。
林澈虎牙抵着下唇，試圖用無公害的形象套話。
不過方棠很機警，率先移開話題。
“你怎麽在這裏？不去檢查清潔？”
她記得唐放就在檢查清潔。
林澈笑了笑。
“不着急。”
他視線掃了掃，朝她走近幾步，直至身邊。
垂下頭，聲音變得很輕。
像這個季節沁人心脾的風。
“打掃完再去也不遲。”
說着，擡起手。
指腹觸到她手腕，搭在袖口。
一節一節往上，耐心幫她把袖子理到手肘處。
再對向她時，又是一個明晃晃的笑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