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虎體鵷班競登場
虎體鵷班競登場
“便是因為這‘刻意為之、掩人耳目’的字跡。”
裘嶼寧将兩張紙展評向前伸了伸,一衆官員們靠過來聽他講解。
“諸位大人請看,這張是林公子先前的筆墨字跡,用筆力道極重,字跡蒼勁有力。諸位大人可以觀察林公子的手指,也不難發現他手上的繭子是要比別人厚實許多的。”
衆人聽了紛紛望向林肅的右手。發現确實如此。
林肅聽後也擡起右手看了一眼,心道這位裘大人真是觀察細致。
“再看這張夾帶小抄,”裘嶼寧又抖了抖另一張紙,明顯看出筆勢筆鋒發軟,應是個練字年月不長之人書寫。
“若是刻意做小抄,也應将字寫得細小一些,而不是用此等鈍拙字跡占據大量白面。”
“而且就算帶了小抄,也是随身攜帶不會輕易讓人發現才是。”
宜塵嶂不服,“那若是有人給他送進來的、并不是他自己書寫的呢?”
裘嶼寧擡眼,暗笑宜塵嶂真是笨拙愚蠢。偌大的貢院,監考三層樓臺便有五處,裏裏外外監兵數百,如此重要的春闱并非兒戲,投入如此之大的人力物力。
送進來紙條?
他是将籌辦之人當傻子,還是把在場監考之人當瞎子。
周圍一衆官員聽此無腦之言,也都是頗有不滿的看着這位天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的宜家少爺。
“再說……號舍中不是有恭桶嗎,宜公子為何還要、還能出來出恭?”裘嶼寧突然想到這一點。
按理說考生在號舍中答題,監兵定時送飯,號舍中水缸、床鋪桌椅甚至恭桶,一應俱全,這個宜塵嶂究竟為何能出來?
“……我喝水多,恭桶滿了,你管得着嘛你”宜塵嶂有些不耐煩道。
把負責宜塵嶂那一排號舍的監兵喊來一問,得知确實如此。
“恭桶滿了便換恭桶,緣何要将人帶出來?”一道陰柔聲線從一旁發出。
衆人望去,是內侍省派來監考的知貢舉之一——少監得如意。
“回大人,這位公子說內急實在忍不了。還說若是此時不帶他去,等春闱結束後要小人好看。小人也是看當時情況是在緊急,才将這位公子帶去臨近茅廁的,各位大人贖罪啊。”
那監兵跪在地上顫巍巍說道。
鑒于前期觀測到宜塵嶂張揚跋扈的行事方式,大家對他能說出這種話來表示毋庸置疑。
宜塵嶂這回沒有反駁了,這小兵說的倒也是實話,自己确實得有個吓唬人的房子才能處號舍,不過他仍然覺得自己沒有破綻。
這回一群人心中也都猜到到底是怎麽回事了,無非是宜塵嶂借出號舍之機,悄悄往對面林肅號舍內塞了張小抄,又在回來時假意發現,引官兵上報。
如此小兒做法,竟将一群人耍得團團轉,一衆官員心中既是憤怒又是羞愧,心想還不如裘侍郎幾句話來得清楚,這位裘侍郎還真是機靈。
“林公子,方才你只字未給自己辯解,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裘嶼寧問林肅,引得衆人又向這位被冤枉的小少年看過去。
在自己說話期間,這個林肅一直目光灼灼看着自己,讓裘嶼寧心中無端生出些疑惑與好奇。
林肅聽到被自己頂禮膜拜的榜樣叫道自己,忍下心中激動,他直了直身子雙目直視裘嶼寧道:
“晚輩并未作弊,當時晚輩在屋內鑽研考題,先是聽到門外一陣争吵之聲,争吵內容和這位監兵大人所說相同。而後又過了片刻,晚輩就被從號舍中叫出來,那時晚輩才看到,號舍的門縫低下夾了一張紙。”
林肅态度恭敬謙卑,和宜塵嶂相比高低立判,一衆官員對其頗具好感。
裘嶼寧掃過衆人,如今衆人應是都能給此事追根溯源了,那心中對錯自有分辨,自己也就不必再多言了。
田斫知曉裘嶼寧慣不愛抖機靈,點到此處衆人心中明鏡兒似的,自己也該出場了。
“咳咳,此事可以斷定不是林肅公子作弊,還請諸位放心,我禮部一定會查明真相還林蕭公子一個公道,給宜公子一個解釋。”
田碩咳嗦一聲,捋着胡子做起了自己的和事佬。
說是這麽個說法,實際上一衆官員們都清楚,無非是給兩家年輕子弟們一個各退一步的臺階罷了。
哪有什麽公道和解釋,今日一過此時便算沒發生過,誰都不想為了一個腦袋被泡過的傻子把這件事鬧大。
田斫人際關系處得好,在座諸位官員也都對這位在朝中為官半百年的老人予以尊敬,紛紛點頭笑笑,此事就此作罷。
“幾日之內?”
……
宜家這小子未免有些欺人太甚,目中無人到如此不把他們放在眼裏。
一衆虎體鵷班轉身看去,冠蓋如雲。堂外春風入內探視,兩排燈火明滅金帷亂舞,一件件蟒袍毓秀散發周身的威儀,攜排山倒海之勢鋪天蓋地幾欲摧垮整間雕梁廳堂。
外圍的一衆小吏兵卒看了都紛紛垂首躬身,膽小的身子都在春日的涼風裏抖了起來。笑話,在這裏站着的諸位,加在一起可是能頂近半個國家啊。
宜家這位的公子尚未考取功名、建功立業,僅憑着家中的名譽,怎敢如此咄咄逼人、口出狂言,以後怕是不想再朝中混了吧。
“總要有期限吧,若是查不出來怎樣,誰擔責?”
只見這蠢鈍如豬的宜塵嶂如此都尚未察覺,還一臉得意模樣,以為衆人要配合他一齊拉踩林肅,甚至挑釁般看了看林肅。
這兵部尚書怕不是養了個傻兒子!
聶祿也看不下去了,他往遠離宜塵嶂的方向退了一步,一面禍及自己。
看着宜塵嶂尋釁般看着自己,裘嶼寧心想估計這位宜公子挺希望借此為趙老六報仇雪恨呢。
裘嶼寧眨了眨眼睛,餘光快速打量四周一圈,張口正要說話。
“本将給你查,查不出來你大可去告本将禦狀!”
此時站出一人,烏發高紮劍眉斜飛,黑眸聚光削薄唇清抿,身材高大魁梧站到裘嶼寧身旁宛如草原的雄獅。
此人姓餘名旌,是金吾衛統領餘大人的獨子、餘昭容的侄子、大皇子趙清岚與三公主趙青僮的表弟。
餘家是後起簪纓世家,餘旌現也在中央軍府任司階(注1),官職六品,也算是年少有為。
此時這位青年英雄主動站出,不知是為了幫自己這個亦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半同僚”呢,還是英雄肝膽實在幹不下去宜塵嶂這等小人做派了,再或是想借此賣自己一個人情?
無論如何,這位英雄無意之舉幫自己擔下了此事,裘嶼寧對這位餘旌還是頗為贊賞感激的。
如此一來,貢生考試要緊,希望此番鬧劇不會影響他們的考試。面子上的話還是要說全的,送走兩位大神後,一衆知貢舉歇了口氣,紛紛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監考。
最後一日了,人人心中都盼着可不要再出什麽幺蛾子了。
裘嶼寧緩了口氣,探頭喊住餘旌。
“司階大人留步。”
餘旌本也沒想走,他正好有事情找裘嶼寧。
“裘侍郎客氣了,不知侍郎大人有何事要吩咐在下?”
雖然比裘嶼寧稍長,可是餘旌仍然對裘嶼寧彎下脊梁。
朝堂之上一直如此,年齡相差再多,終究抵不過官大一級壓死人。經驗也好能耐也罷,甚至家室、機遇統統算上,上位者永遠有高高在上的資本,而聰明的下位者在還未達成野心之前,便是心中再有不滿,也要學會裝出一副恭敬謙卑的模樣去讨好和迷惑。
裘嶼寧将餘旌虛撫起來,笑道:“此事不必麻煩餘司階了,嶼寧想辦法便是。”
餘旌一愣,“可是有何辦法?”
裘嶼寧笑的苦澀:“哎,其實也不是什麽聰明辦法,此事準根溯源到底是何原因,你我也知曉。等春闱結束,嶼寧親自登門拜訪一趟宜大人府上便是。”
“這……能成嘛。”餘旌擔心問道。
“嶼寧和宜大人交情不錯,他是位明事理之人,說開了便無事了,餘司階将此事安心交給嶼寧便是。”裘嶼寧胸有成竹道。
餘旌猶豫着點了點頭,“好,若是宜大人那邊勸說不成,一定要來找下官,到時下官再想對策。”
“司階大人放心便是。”裘嶼寧笑。
此事聊完,二人本該各自散去,可餘旌卻支支吾吾面帶一絲怯懦之色,似是還有什麽話要說。
裘嶼寧擡步正要走,察覺到他臉上異樣,腳下步子一頓。
“餘司階可是還有何難?”裘嶼寧關心問。
餘旌頓了頓,緩緩張口:“那個……下官看方才那位林公子随手寫的那幾個字真是不錯。不怕侍郎大人您笑話,下官的字跡一直被家父說是宛若鼈爬、不堪入目,不知可否同大人要來方才那幾個字歸家臨摹學習。”
裘嶼寧一愣,他素來愛惜筆墨紙張,方才給衆人看林肅的字跡後,便習慣性疊好收入袖中了。
那林肅的字跡确實不錯,只不過沒想到這位軍府的餘司階如此好學,竟有見字臨摹的努力勁頭。
裘嶼寧将紙從袖中掏出,雙手恭敬遞給餘旌。
“司階大人勤奮好學,嶼寧甘拜下風。我比您小,往後您稱我嶼寧便是,嶼寧要向您學習。祝您早日練成獨家字跡,屆時嶼寧定登門求教還望您不吝賜教!”
餘旌臉接過紙來連連擺手,堂堂七尺男兒被裘嶼寧幾句話的功夫說的臉頰泛紅,大姑娘似的害羞“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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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貢院明遠樓共五棟,每棟三層,分布在考場的東、西、南、北、中五處,相互望去看不見樓上彼此面容,可是卻能将所視範圍內貢生的一舉一動觀察地仔仔細細。
知貢舉們每日抽簽輪換,沒有人知道除了自己同樓之外的其他知貢舉分布在哪棟樓上,這也就是為什麽裘嶼寧方才說自己在明遠樓上睡覺的原因。
地面上有號舍監兵看守,所以明遠樓一層無人,但是有十名官兵把手在外;二三層各兩位知貢舉,每位知貢舉身邊配一命小吏與兩名官兵供随時調遣安排。
此次春闱彙集了全國各地的一萬一千貢生,平均每二十間號舍要安排一位兵監把守。
再加上貢院外把守的官兵、禮部與吏部的官員。如此算來,今年參與此次春闱的大大小小官員,總共要有八百多人。
裘嶼寧在中央明遠樓上長長舒了口氣,看着忙碌奔走一刻不息的大小官員們秉燈行進、步履匆匆。
八百多人的心血,可不能被這宜家的混賬給毀了。
裘嶼寧微微眯起眼睛,勾起唇角看着四名監兵将宜塵嶂與林肅兩人帶入各自號舍,眼中冷光一閃。
“裘侍郎,你先來這棟明遠樓視察啊。”蒼老的聲音聲如洪鐘,在裘嶼寧背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