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見錄

第28章 落筝（一）

落筝（一）

嘉元三十四年，孟夏。

柳州，隐眠山莊。

“聽說柳州被天都的妖怪牽扯，鎮上死了好多戶人家……”

“今早大師兄出門經過西邊的亂葬崗，還撿回來一個小孩兒說的……多晦氣呀……”

“你們說什麽呢！”

衆人口中的大師兄領着一個面生膽怯的小少年，穿着一身藍白道袍，好看的眉頭一皺，向他們呵斥道。

“尹師兄……我們什麽也沒說，我們去練武了！”

圍在一起的師弟紛紛散去，尹遺烨俯下身，輕撫着穿着破爛麻衣的小少年的腦袋，笑起來眉尾便連着他鬓角：“別怕。我已經告訴我爹，讓他答應你和我住在一起，不會受人欺負的。”

當時十五歲的宋知比十八歲的尹遺烨矮了将近兩個頭，他仰着小臉看着這位大師兄，卻還沉浸在全家被妖怪所害的恐懼中。

尹遺烨小心地牽着他的手，将宋知帶到自己的聽竹苑。

他準備好了幹淨的山莊子弟的衣服，以及多住一個人需要的日常物什，眉眼間盡是溫良謙和。

宋知初來乍到，難免依然有怯意與畏懼之情，可他一眼便看見尹遺烨牆壁上挂着的一只風筝，目光久久地移不開。

尹遺烨循着他眼神看去，便取下那只壞了一角的風筝，疑道：“這個風筝有什麽問題嗎？”

宋知這才讷讷地開口：“這個風筝……是我家做的。有我爹娘糊風筝的特殊習慣……”

“那你家曾經是賣風筝的喽？”

“嗯。我可以幫你修好它。”

“那好呀，等我們把這個風筝修好，就一起去放風筝吧！可以趁着山莊下學去野坡或者麥田裏……”

宋知默默聽着尹遺烨的暢想，不由地盯着他大師兄冒着小星星的眼睛出了神。暗暗發誓一定要将風筝修好。

自此後兩人便像親兄弟一般形影不離，同塌而眠，同席而坐，尹遺烨走到哪裏，宋知便跟到哪裏，除非是有什麽特殊任務交給他，宋知才會離開尹遺烨百步之外。

蟬聲清夏，宋知在山莊午時靜寂時獨自來到小樹林，攜着那只壞了的風筝，折了幾根上好的鮮竹來，開始取竹青編竹篾。

他忙得忘我，只專心于手頭那一件事，心裏想着很快就能和大師兄一起去放紙鳶，卻沒注意身後站着幾個比他稍大些的少年。

“我說是誰呢在這裏……原來是尹遺烨的狗腿子，哈哈哈哈！”

宋知斜睨他們幾個一眼，不理睬，拾起地上的東西就走。

沒想到那幾個少年卻不領情了，攔着他的路，要把宋知手裏的風筝搶過去，二話不說就動手動腳。

“你們幹什麽！”宋知伸手去夠，奈何比他們矮一個頭，踮起腳來也不行，“還我……”

領頭的少年一番壞笑，把那風筝高高揚起，直扔到了眼下最高的樹叉上。

“真沒出息！”他說罷背着手得意地帶着一行人走了，還有小跟班不忘對宋知擺個鬼臉，宋知卻不想管他們了，自己在下面将那樹使勁兒地搖，然而搖不下來風筝。

天色漸漸暗下去，有雨水落到他臉上，宋知更急了。

夏天的雨有磅礴之勢，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身上生疼。

宋知看着自己腳上白履都要被這雨沾得全是泥土，想着大雨過後，風筝還不知道要被吹刮到哪裏，又變成什麽樣子，竟然一咬牙，伸手順着樹幹爬了上去。

他也本不怎麽會爬樹，那樹也沒多粗壯，硬是讓宋知爬到一半高，就在這時，一點冷光與他對上面，宋知驀然睜大眼睛，竟然是一條蛇！

青蛇的速度非常快，加上天色昏暗，宋知又不願眼睜睜放着挂在梢頭的風筝就跑，就在那一點的遲疑中，他小腿忽然一陣刺痛，接着整個人都摔了下去。

似乎磕到腦袋，那蛇見好就收，早早游到別的地方去。

雨夜昏昏沉沉，空氣中一濃郁股草木香。

等到宋知醒來時，已經是次日的傍晚。殘陽夕照，落到他們的聽竹苑中。

尹遺烨守在宋知床前，腳邊是那張殘損的風筝。

“你終于醒啦？怎麽樣，感覺好些了嗎？”

宋知尚處于發懵狀态，他看着尹遺烨關切的眼神，虛弱道：“……我怎麽回來了？”

尹遺烨一副恨恨又愧疚的樣子：“昨天你一直沒回來，聽人說你還在小樹林裏，我便乘着暴雨去尋你了。你被蛇咬了都不知道嗎？再晚一點命都沒了……”

宋知掀了被子，朝自己小腿邊看去，紅色蛇牙印子自然在那見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還在看什麽。

“昨天為首欺負你的那個賀譽文，虧他還算是二師兄呢……莊主已經罰他抄兩百遍《道德經》，以後他定不敢再随便捉弄人。”

宋知還想為那個賀譽文辯解，他不敢擡眼看尹遺烨，只說：“是我太不聰明……不怪二師兄。”

尹遺烨瞪了他一眼，作為莊主的少爺風範威嚴立刻顯現出來：“不許幫他講話。否則就讓你好了之後，自己出山莊去長見識。”

宋知聽罷立刻安生起來，垂着腦袋：“不要……我要和大師兄待在一起。”

“嗯，”尹遺烨見他整個人蔫了一般，心生好笑，于是過去摟了摟他的小師弟，親昵道，“我們一直在一起。”

……

少年一日日長大，恰如這聽竹苑裏的翠竹一天天拔高，宋知漸漸地與尹遺烨分了床睡，也只是因為擠在一起胳膊腿腳伸展不開來睡不好罷了。

有時尹遺烨要連夜溫習課本，宋知便也不睡，陪着他一起看書。

某一年的春夜，宋知在矮桌對面撐着臉看尹遺烨用功，到後半夜卻逐漸撐不住了，直到窗外梨花初綻，暗淡花香一層層沁進來，他像做完了一段夢一般忽然驚醒，而醒了後最先就是要看尹遺烨在不在他身邊。

那時尹遺烨望着他也忽然笑很久，兩人什麽都沒說，卻十足地心有靈犀。

“困了麽？那我也不看了，去睡吧。”

宋知有些不好意思，向他點點頭，什麽也不再說，轉頭就到自己榻前除去外衫。

那夜的月光透過窗棂，幽幽灑落在少年襟口，又将他清瘦的身形勾勒。

尹遺烨已近弱冠，原就高挺的鼻梁與深邃的眼睛顯得愈發成熟，他不知怎麽盯了宋知單薄的身影片刻，直到他的小師弟裹進被子，露着一雙眼睛跟他道晚安。

他這才轉過頭去，略顯迷茫與不在焉地收拾了殘桌，吹滅燭火，索性披着月光和衣而睡。

嘉元三十七年夏。

宋知出了山莊在外游歷了半年，回來時便被賀譽文拉去了。

二師兄今天依然是懶懶散散不學無術。

“哈哈哈，小師弟告訴你一個好事！柳州淬月山莊的大小姐許配給我們大師兄了……那可是個大美人兒！以後師弟們挨着有眼福！”

賀譽文兀自沉浸在白日做夢的喜悅中，想着他們山莊終于要有一個真正的女子了，又熱熱鬧鬧地向其他只讀聖賢書的子弟們宣揚。

宋知在原地滞了片刻，目光隐隐黯淡了一瞬，複又将他被風吹亂的墨發捋到身後，才擡腳向聽竹苑走去。

聽竹苑和他半年前走的時候沒什麽變化，此時長成青年的尹遺烨依然比宋知高出許多，他見小師弟回來，心下歡喜，三兩步過去，還像少年時那樣擁住宋知，低頭輕聲問他可無恙。

宋知偏了偏頭，很快就把他推開，又不忘解釋道：“我這一路風塵仆仆，你的衣服當心也沾了塵。”

他原本是笑着，想起什麽，說罷無論如何便笑不出來了，只好匆匆過身去收拾行囊。

尹遺烨見自己師弟态度明顯冷淡許多，原想詢問一二，又覺得沒什麽好說的，便也不再煩他，繼續去研究妖怪典籍。

……

一月後，三位師兄弟徹夜點着隐眠山莊藏書閣的燈光，終于由尹遺烨最後校對完，完成了新版的妖怪圖譜。也就是夜行司入門考試必備妖譜的前身。

後邊刊印發行的事主要交給他們游手好閑的二師兄做了，賀譽文打着哈欠朝自己的屋子去，尹遺烨和宋知便回他們的聽竹苑。

“編寫這妖譜屬你功勞最大，你有什麽想要的，我跟我爹一說，他一定會答應的。”尹遺烨還在将各種參考書擺回書架上，滿眼笑意地回頭看時，宋知已經抵着額角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尹遺烨才将各種書歸回原位，他伸手在宋知面前晃了晃，輕輕喊他名字也不醒，看來是真的累久了。

尹遺烨便只好将人攙起，走那麽長一段路卻又不方便。終于是将人攔腰抱起，才算回到聽竹苑。

他給小師弟脫了鞋子，本沒多想，就順便幫他把外衫也褪了。尹遺烨的目光掃過宋知安靜的睡顏，修長的手指停在他腰側，鬼使神差地，他就這樣撐在宋知兩側，俯下身，慢慢地靠近了。

沒曾想這時宋知翻了個身，尹遺烨也是像如夢初醒般，慌忙後退，竟略顯狼狽地離開了聽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