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烘手機隆隆作響,劉婕放下手,從洗手間走出去,陳昭還在外面等着,拎着她的手機。
她想起剛才他的話,問:“小闖出什麽事了嗎?這個時間應該在學校。”
高三學生補課也要上晚自習,否則陳闖現在應該到現場了。
“說不想上了,年級很多同學在抗議。”陳昭說。
“年初六嘛,誰都想在家躺着。”劉婕表示理解。
但是這種抗議很難生效。
“他剛才吵着要來參加婚禮。”
劉婕沉思片刻,“給他請個假吧?”
雖然婚禮上,沒有什麽,但是既然想來,應該滿足。
“我聯系他班主任了,沒接。”
不遠處陳昭的班主任,正在跟其他許多高三年級班主任一樣,參加緊急會議。學生們對補課頗為不滿,隐約騷動,第一節自習快下課時,不知道誰在上自習時沖到走廊唱單身情歌,竟一呼百應。
教導主任出馬将帶頭的學生揪了出去,殺一儆百,‘涉事’學生的班主任也被拎出去罵了一頓,班主任回到班級罵學生。
第三節自習開始,平日裏安靜得只有筆尖摩擦紙面聲音的教學樓,格外騷動。稚嫩的少男少女的臉,偶爾交換的眼神,丢來丢去的紙團。
陳闖是剛才大合唱的漏網之魚,聊賴地用筆劃拉空白試卷。
有紙條傳過來,他唰唰寫下回信,【我還有點事,必須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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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出去。
丢回來。
【哥你打算怎麽出去?】
【我同桌能仿老班簽名】
陳闖打定主意,今晚勢必要出去,他叫人幫自己注意窗外走來走去的值班老師,用一只手臂撐臉,寬大校服衣袖擋住自己,手機藏在底下開機。
婚禮現場正在after party。
小酒館裏比平時多了氣球裝飾,喜氣洋洋。
參加婚禮的人三五成群,舉着酒杯,觥籌交錯,氣氛微醺。
現場只有陳昭和劉婕,一個捧着冰水,一個捧着溫牛奶。
劉婕看着他說:“我們有點可憐,還有點搞笑。”
陳昭笑了下,一只手在擺弄打火機,“是麽,因為不能喝酒?”
“因為只有我們不能喝酒。”
明明是自己的婚禮,不能喝酒的只有自己。
“不過還好。”劉婕又說,“我以後還可以喝,你好像不可以。”
她靠在小沙發上,仰頭看着他,沒有喝酒,臉頰因室內空調熏熱,眼睛發亮。
“嗯,比如晚上提前喝一杯。”
劉婕愣了愣,不去看他了,拿手機拍照留念。
陳昭拿着手機,消息停留在陳闖的對話界面。
【小舅舅,等我十分鐘】
【如果我沒給你消息,就說明我被扣押了】
消息是8:35發來的。
現在是九點整。
沒有下文。
朋友圈裏已經有人在發今晚婚禮的視頻了,比如姚學鏡,比如羅林茂。
陳昭跟劉婕要了張圖,随手po到朋友圈。
這條朋友圈很快被數人點贊,消息提示總是跳出。
陳昭握着手機,垂眸看了會兒,打算關掉提示。随手一劃,卻被吸引視線。
沈老師:【祝賀陳昭同學!由衷為你高興!希望你繼續為國争光,也能經營好自己的小家!】
他點開對話框,頓了頓,編輯消息發過去,很快得到回複。
【就在學校附近?】
【好呀,我正好九點半下班,你們來吧】
三五好友聚起來閑聊,氛圍輕松愉快。然而劉婕到底是個孕婦,不能長時間待在酒氣熏醉的場合。最後的發放禮物環節,陳昭透露這個消息,引起一片轟動,衆人紛紛道賀。
“我要當小姨了!”劉菲瞪大眼睛。
李蔓和姚學鏡已經在計劃給孩子當幹媽幹爹,當場開始搜索給孩子準備點什麽禮物。
劉婕的朋友大多跟她性格差不多,小時候家庭結構簡單內向,家長沒有死黨,遑論幹爹幹媽之類的關系。
到她們這一代,沒有十幾年一直聯系緊密的朋友,婚禮時能請來幾個往日交好的同學朋友,已是極限。
但是她的孩子,好像可以擁有很多愛。
劉婕低垂眼眸,輕撫小腹。
新娘懷孕,賓客貼心地沒有鬧太久,到點後陸續道別。
婚禮後續收拾的事陳昭沒叫劉婕插手,留下專人打掃,說帶她去個地方,她躲懶偷閑,任他帶自己去哪裏。
街燈還挂着中國結,商業樓LED大屏幕滾動播放的gg春節相關,喜氣滿盈的新年配色。
劉婕坐在副駕駛,看向窗外來往車流。
她還沒卸妝,穿着晚上的長裙,腿上套了條加絨光腿神器,又抱了件厚派克服,毛領偎在臉龐,車裏開空調,忍不住發熱。
今天沒有想象中那麽累,流程簡單,比起婚禮,更像是以自己為中心,跟這麽多年各個階段的朋友的聚會。
到地方,陳昭将車停下,劉婕從一側下車,小心地踩上積雪的地面,穿外套,他繞過來,扶住她,替她拉上拉鏈。
“怎麽是學校呀。”劉婕傻乎乎看着面前高三這棟樓通明燈火。
陳昭轉身回車上取了喜糖,順手帶上車門,“來送喜糖。”
他轉身,揮手,“沈老師。”
校門口出現個穿深紫色羽絨服的中年女人,看見陳昭,立即招手。
前兩天下的雪沒有完全融化,陳昭牽劉婕小心地走過去,沈老師跟門衛交代了兩句,門衛将人放進去。
“恭喜啊,恭喜恭喜,這身西裝真闊氣。新娘子也是,真漂亮。”沈老師滿面笑容,唏噓不已,“多少年沒見了,六七年了吧,一轉眼都成家立業了。”
“沈老師沒怎麽變,風采不減當年。”陳昭說。
“哪兒啊,你看我這白頭發。”沈老師笑着撥了撥自己的頭發,“都十年了吧,你們畢業,我都快五十啦。來,好久沒回來了吧,帶你們轉轉。”
進了校門正對的建築是綜合樓,兩側分別是排球場和籃球場。籃球場旁邊是操場和體育館。
“這個排球場是新建的,這個活動區也是,裝了乒乓球臺。”沈老師介紹。
劉婕看了看,小聲說:“球臺沒裝網啊。”
沈老師微笑搖頭,“他們沒有時間打。”
兩棟教學樓,一棟沒有光亮,另一棟二樓以上燈火通明。
“這兩天補課,學生們小年之後才放假,都不願意。其實我們也不願意,加班加個沒完。”沈老師說。
“抱怨歸抱怨,老師和同學們都在努力呢。”劉婕笑說,她笑起來露出整齊牙齒,很乖的兔寶寶模樣。
沈老師也笑,“是啊,抱怨歸抱怨,都得繼續。”
手機鈴聲響起,她接起來看了看,囑咐陳昭劉婕,“你們自己逛逛,我這裏有個下樓梯摔骨折的孩子,家長來電話了。”
陳昭說您去忙,我們自己逛。
沈老師接起電話,拎着喜糖匆匆走開。
校園寧靜,前兩天那場大雪的痕跡堆載牆邊樹腳,銀杏白楊落盡葉子。幾棵松柏常綠,迎來送外幾十年,眼見着學生進進出出,代代都是年輕稚嫩新生命。
劉婕看着一明一暗的兩棟教學樓,有種奇異的穿越時空的感覺。
牽住她的手指動了動,陳昭問她在想什麽。
“想到當初有個學藝術的女孩子在這裏送你禮物。”劉婕掙開他的手,從大步走到燈柱旁邊,等他走過來,說:“差不多就是這裏。”
陳昭站在她身邊笑,她見他不說話,繼續說:“真的,當時我就在你身後的位置。不知道她給你什麽東西。你不記得了?”
陳昭搖頭,“真不記得了。”
“為什麽?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
陳昭笑,算是默認了。劉婕有點牙癢癢,同樣的青春,有人衆星捧月,有人默默無聞,何況被衆人追捧受盡偏愛這位壓根沒把自己收到多少愛放心上。
“你真可惡啊,陳昭。”劉婕說。
“你真會冤枉人啊,劉喃喃。”陳昭無辜,“是覺得我記得身邊每一個女孩比較好?”
當然不好。
劉婕知道自己妒忌,因此格外苛刻,可對面是陳昭,她難免跋扈。
“哼。”她哼一聲,扭頭走了。
陳昭說人家現在在上自習,等會兒再去那棟樓。劉婕于是拐彎走去另一棟樓。
高一高二還沒開學,這棟樓暫時沒人,只有值班室開了燈,六個房間,燈光遙遙映過來,顯得幽暗。
腳步聲輕踏,劉婕握緊陳昭的手,小聲問:“陳昭,你應該知道我之前的班級?”
身旁的人悠悠說:“你換個問法呢老婆。”
“那你知不知道我之前的班級在哪?”
陳昭:......
他停下腳步,劉婕看向身旁的鐵門,內玻璃上一條裂紋,用膠帶粘着。
她十年前的班級。
劉婕頓了頓,走去窗邊,額頭抵着冰冷的窗向內看去。
裏面的裝潢沒有變動,藍底花紋橡膠地板,高三那年兩人一桌的木桌退休,全部更換新單人桌椅,至今仍是這樣的款式。
後牆辦了板報,上面挂勵志标語,前牆黑板上方挂國旗和時鐘,空白牆壁上貼着各種A4紙。
劉婕視線停留片刻,擡手拍身旁的人,卻拍空,吱呀一聲,那人已推門進去了。
進入教室的陳昭朝她颔首。
劉婕心虛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值班室,提裙擺溜進教室。
她擔心,“萬一被抓......”
陳昭漫不經心,“這麽久了,還怕那幾個老頭?”
“我是說很丢人。”
“反正不在這上學了。”
回母校教室好像也不算什麽事,劉婕只是覺得自己都快三十歲了,還像青春片裏的主角一樣偷跑進來,多少有點尴尬。她心理負擔比較重,陳昭則是另一種坦然人格。他可以接受所有事情的發生。
“哎。”陳昭輕輕推她,“等會兒被抓,問你是誰,你說你是陳昭老婆不就結了。”
劉婕說:“你貧不貧。”
她走到教室前排,兜裏摸出手機,照亮前排幾張打印紙。
“啊,果然是成績單,52級,55級,56級......48級。”劉婕眼前一亮。
陳昭走過來,看着她手指的位置。
“劉婕......第十一。這麽厲害。”
劉婕說:“應該是第一個寒假的成績,當時爸爸說考進前十就給我買手機,就差一點點。”
那會兒智能手機已經風靡,初三時許多同學擁有手機,她跟家裏提過幾次,因為經濟狀況,也因為家長擔心她玩物喪志,遲遲沒有得到履行。
陳昭摸了摸她的腦袋,她說沒事,因為第二個學期她達到這個目标了。
雖然買手機已經是高三的事了。那幾年跟同學聯系很不方便。
陳昭說是啊,很不方便。
成績單年月太久,背後的膠幹癟脫落,風吹進來,泛黃紙頁上露出兩個字。
陳昭。
字跡陳舊。
劉婕愕然,扭頭看向陳昭。
陳昭左看看右看看,“怎麽我的名字也在上面,我又不在這一屆......”
劉婕:“明明是你自己寫的。”
這個字跡除了他還有誰。
“是啊,什麽時候寫的。”陳昭不解,雙手環胸,垂眸看着她。
“剛才老師說六七年沒見了,你回來過?”劉婕抱住他一只手臂。
陳昭笑着搖搖頭,不說是與不是。
劉婕知道他是裝的,然而他咬死了不開口,她要磨大概磨不過他。
于是稍作準備。
“老公。”
“沒感情。”
他還評價起來了。
劉婕噎住一口氣,捏起嗓子,“老公......哥哥?”
陳昭挑眉。
“哥哥。”劉婕羞怯別開臉,卻大膽斜睇他,“這名字你什麽時候寫的?不怕被人看見?”
當年好歹是全校風流人物,她那會兒做夢也不敢夢這麽大的。
“寫的時候學生早換三屆了。”
“你果然回來過。為什麽?”
陳昭稍一停頓,劉婕晃他手臂,“哥哥。”
陳昭舌尖抵左腮,忍不住笑,看向別處,“哪學來這一套。”
“你教的好。”劉婕以為自己跟他相處久了,間歇性羞恥心丢失。
“回來就回來,哪有為什麽,放假随便來看看。”
“看看有沒有新的小學妹?”
劉婕看着他,下颌忽然被捏住,陳昭說:“嗯,看看現在小學妹是不是也追着別人到處跑。”
劉婕低頭張開嘴巴想要咬他,他躲開,牽住她的手,她說:“你翻舊賬。”
“再叫聲哥哥。”
“不要。”
劉婕背過身。
身後的人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那天就是随便過來看看,路過這個教室,已經換過好幾屆學生了,還留着這張成績單。所以随手寫了個名兒。”
“那時候你想過今天嗎?”
“今天什麽,你在我身邊?”陳昭嗤笑一聲,拇指摩挲她無名指上的戒指,“怎麽可能。”
“陳昭,你為什麽會喜歡我啊?”劉婕回頭,在昏暗光影中看着他的臉,當年那張桀骜的少年面龐仿佛重疊。
“為什麽啊......”陳昭看着她,她第一次在他眼神中看到一些迷茫。
這事好像很無厘頭。
第一回見面,他踩碎她要拿的雞蛋,她拿走他身上帶的零食,後來在村裏又見過幾次,她都在姥爺身邊,彼時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後來再見,是她去機場找人,他當時在路邊看見她中暑險些昏倒,把人送回家,第二天她又來了。
笨,且執拗,是他當時對她的印象。
再重逢已是升高三的暑假,她升高一,小吃街再見。他因事失約,又不知道她家是哪個攤位,将那一排買了個遍。
學校裏重逢,她只當他是陌生人。他對她也不甚上心,偶爾留意到,是她被傳閱的語文作文,和貼在學校宣傳欄上的照片。
一起打球的同學撿到她的姓名牌,原本打算還回去,他中途截了下來,随手塞到哪個角落,就忘記了。後來得知她喜歡別人,他好像才開始留心她。
她是乖乖學生,喜歡前排中間的位置,不敢頂撞老師,任何事情都中規中矩。此外,她十分努力上進。瞧見她喜歡那人的成績,他了然原因。
陳昭看着她,忽然想起幾個小時前——她将戒指完整地推到他指腹,剛剛好。他牽手将她擁入懷中,臺下高朋滿座,掌聲雷動。背景音樂剛好放到beautiful,輕緩溫柔前奏響起,“It's a beautiful life”,她擡頭看着他,眉目缱绻溫馴,他扣着她的手臂,俯身親吻她的臉頰,忽然有種鼻酸的沖動。
“我媽早逝,陳嶺念另娶,陳家的長輩因此更寵我。算命先生說我天生貴相,命盤裏穩占上風,這輩子只會得到別人完全的愛。”
“那時候收了很多情書,但一直不知道喜歡是什麽玩意,皮相迷戀?性格相投?很奇怪,我只是有一天,忽然夢見你,夢見你在籃球場旁邊,我的球丢出去,你幫我丢回來。”
“我說你別走,我請你吃冰棍,你說不了,你還有事,然後你跑去一個地方,一個我看不到但好像知道那是什麽的地方——你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直到現在,劉喃喃依舊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初戀男友,體面的工作,或是理想的具形物克林。
她可以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跟任何人抗争。
劉婕微笑。
很有趣,他眼中的自己,她沒有發覺的自己的閃光點。那些在歲月的煙熏火燎裏被風沙礫石掩埋的微小閃爍,他全記得。
婚禮沒趕上,假冒班主任簽字的假條當場被班主任指認,陳闖被罰搬桌子去講臺旁邊,寫三千字檢讨。
陳闖字跡潦草,不時擡頭看鐘表,心說婚禮肯定結束了,賠了夫人又折兵。
下課鈴打響,同學們陸續出去放風,走讀生可以離校了。
陳闖慢吞吞收拾東西,忽聽同學說有人找他。
他疑惑出門,就瞧見新婚夫婦——棉服裏面還穿着禮服呢。
陳闖一個飛撲撲到陳昭身上,痛哭流涕,“小舅舅小舅媽我就知道你們沒忘記我......新婚快樂!!”
周圍出來接水的、放學的學生紛紛側目,陳昭嫌丢人,将陳闖從身上拽下來。
“你的。”他将喜糖給陳闖,“婚禮結束,就不帶你了,畢業後還有表妹的滿月酒。”
陳闖覺得今晚的抗争好歹有了點成效,用力點頭。
“大家怎麽都在窗臺邊站着,不冷嗎?”劉婕問。
剛才上樓時就發現底下那層的學生也在走廊欄杆前站着,直面冬日呼號冷風。
陳闖見怪不怪,“高三嘛,大家都這樣。上節課還合唱了。”
“真的?唱的什麽?”
“《單身情歌》。”陳闖撓頭,“我們只會這首和《蝴蝶泉邊》。”
陳闖還沒收拾書包,沈老師發消息過來,陳昭帶劉婕先下樓去。
他們沒見,陳闖轉頭就開始分發喜糖,“沾沾喜氣沾沾喜氣。”
樓道裏三五學生結伴下樓,腳步聲噠噠,劉婕的手被陳昭握住,衣擺摩擦發出窸窣聲響。
身旁的人忽然頓住腳步,她疑惑,停頓自己即将踏下的步伐。
“......花兒都開放,
隐隐約約有聲歌唱。”
有人在唱歌。
歌聲從走廊傳到樓道,聲音單薄卻動人。
從第一句開始,立即有人應和。
一個,兩個。
劉婕轉頭,跟陳昭相視一笑。
不斷有人加入合唱隊伍,聲音越來越大,稚嫩、毫無章法卻又很整齊,青春震耳欲聾。
“環繞着扇動銀翅的蝶啊,
追回那遙遠古老時光,
傳誦着自由勇敢的鳥兒,
一直不停唱。”
劉婕與身邊的人不約而同放慢腳步。
行至樓下,踏出樓道走廊的這一刻,她感應到什麽,擡起頭,許多學生揮手,“新婚快樂~”
小朋友單純,給出的祝福最真誠,這是一樁得到祝願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