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假面(三)
假面(三)
搶救室外,走廊昏暗,綠色的安全通道燈閃爍。
小蕙雙手環着胳膊倚牆:“你剛剛給他打了什麽?”
林嘉睿的手反杵着護欄,他眼睛盯着地面,臉上沒什麽表情,“就是普通的鎮定劑。”
“那他怎麽會……”
“你知道,他早已經死去。”林嘉睿轉過頭來,嚴肅地看着小蕙,提醒她別忘了他們的計劃。
小蕙垂頭,緊抿着唇。
“他反正是要死的。”林嘉睿又提醒。
小蕙重重地點了點頭。
林嘉睿轉身,走進搶救室。
小蕙怔愣了半響,忽然想到什麽,連忙跟着推開搶救室的門。
林嘉睿果然舉起了匕首,懸淩在蕭長矜的上空,而他依舊在無意識昏迷狀态,閉着眼睛,毫不知情。
小蕙沖過去,擋在蕭長矜身前,匕首離她的脖頸,不過毫厘之遠。
林嘉睿驚愕得眼波顫動,一縷不易察覺的哀傷,悄然從他的瞳孔中閃過,然而他還是耐下性子同她講道理:“你不能因為一時的不忍……”
“我喜歡他!”小蕙打斷道。
林嘉睿的頭腦一陣轟鳴,似是理解不了這句話,他怔怔地,再次做好了行刺的準備。
匕首寒光在小蕙面前閃過,她恐懼地閉上了眼睛,然而沒有退讓分毫。
“哥哥!”
這個稱呼讓林嘉睿恢複了理智,匕首及時頓住。
“哥哥,我喜歡他,我不能失去他,對不起。”小蕙睜開眼睛,望着林嘉睿,眼淚滾滾。
林嘉睿微張了唇,定睛看着淚流滿面的小蕙許久,自嘲地笑了。
“我早該想到。”
匕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那些在時空亂流裏相依相伴的時光,在那一刻化為幻影。
“那麽巴塞羅那呢?你還去不去,你說要在那舉行婚禮,一切我都為你準備好了。”林嘉睿的眼神溫柔而悲傷。
“去的。”小蕙大概是鐵了心要傷他,又或許是沉溺于愛情不覺其他,她說,“只要你放過他,婚禮照常舉辦。”
林嘉睿啞聲大笑,笑得渾身發抖,站都站不穩。
他揚起手。
她躲了一下。
然而他只是頓了頓,便将那只手,放在她的側顏上,最後一次撫摸她的臉頰:“我的傻妹妹。”
-
蕭長矜做了個小手術,改變了一部分他病變的神經構造,好讓他的情緒能夠穩定些。
林嘉睿作為他的主治醫師,常來看他。
臨近出院,他用輪椅推着他去花園散心,哪兒有一些孩子在玩耍。
蕭長矜的目光定格在一個穿着紅色斑點裙的小女孩身上。
“你再也見不到她了。”林嘉睿說。
蕭長矜眼神呆滞而平和,不知道有沒有聽清他的話。
“她死了。”林嘉睿又重複了一遍,“她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還有一片花瓣。”蕭長矜緩緩道。
“你想做什麽?”
“我想要她回來。”
“哪怕是犧牲自己的性命?”
“對。”
“蕭長矜。”林嘉睿叫他的名字,突然冷笑,“看來她即使用生命獻祭,也無法教會你什麽是真正的愛。”
“你說什麽?”蕭長矜蹙起眉。
“你真的覺得,一個失去了親人和愛人的世界,能夠讓她感受到美好嗎?她回來作什麽呢,回來在這個使她的童年少年時期腥風血雨的世界繼續受苦嗎?”
“我都幫她解決了。”蕭長矜聲音高了幾分,“她的心結,我都為她解了。”
“究竟是她的心結,還是你的?”
蕭長矜不說話了。
“你驚擾亡魂,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欲,因為你對她始終有愧欠,你覺得是自己沒有好好陪伴,她才會走上絕路,她離開的這些年,你犬馬人間、紙醉金迷,也是害怕離開這喧嚣與她相見,
你無顏見她。
是她勇敢引你入夢,渡你過忘川,她想讓你知道她心願已了,會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可你一次又一次執迷不悟,讓她的靈魂得不到安息。”
這些話如同一把把尖刀,在往他的心口紮。
心髒充血,胸膛劇烈起伏,蕭長矜喘不過氣來。
林嘉睿卻還不肯罷休。
“所以我說你不會愛人,你只想着自己,
當年我拿走了你對她的愛,你們的命運便已注定,
相愛之時,亦便是離別之時。
她作為一個亡魂,感受不到你的愛,若要感受到你的愛意,若你愛她,你們便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你忘記了她,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在這人世安安分分茍活了五年。”
……
蕭長矜聽不懂,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如今你已三十歲,有父母要贍養,有妻子要照顧,有朋友在牽挂你,你還要胡鬧些什麽呢?
你真的覺得,是你在救她嗎?一直以來,都是她在拯救你啊。”
蕭長矜瞳孔震顫。
——長矜,我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希望你也是。
穿紅裙子的小女孩,跑着跑着,摔了一跤,自己拍拍膝蓋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回過頭吐着舌頭笑。
蕭長矜愣了一下,捂着眼睛,孩子一般,嗚咽出聲
“蕭長矜,好好活着吧。”林嘉睿黯然,轉身離開。
-
一年不到,蕭長矜十五年的抑郁症宣告痊愈。
家人朋友都很高興。
小蕙被他抱在懷裏,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
蕭長矜摸着她的頭:“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他還欠她一個婚禮,要在巴塞羅那舉行。
不過他們都是普通的上班族,蕭長矜又因為生病失業了很長一段時間,小夫妻生活壓力很大,他決心慢慢攢錢,至少要在五年內,幫她實現這個願望。
他的病一好,父母輩的催生也提上進程。
江鳳和蕭衛國,還有小蕙父母那邊,都吵着要孫孩,催他們去寺廟拜拜。
于是一個周末,蕭長矜開車,帶着妻子去靈隐寺。
兩個人跪在蒲墊上,祈求神靈賜給他們一個孩子。
因為寺廟偏遠,所以人不多,大殿裏古香萦繞,佛像威嚴。
小蕙問他,這裏好遠,怎麽想到來這裏?
蕭長矜給她看手腕上的紅繩,認真道:“這根紅繩,十六歲那年有人帶着它在這裏為我祈福,是開過光的,所以後來我才能幸運地遇見了你,這麽多年平平安安,家人朋友都無病無災,可見它很靈驗。”
小蕙垂眸,那根他帶了很多年的紅繩,顏色已經被汗液腐化得發黑,後來他又找人用凝膠封固,每幾個月更換一次保護殼,繼續帶着,洗澡也不取下。
她勉強地勾起唇角笑笑:“希望神靈能保佑我們有一個孩子。”
“一個女兒。”蕭長矜說得更确切一些,“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女兒。”
“如果是兒子呢……”她覺得很奇怪,又想大概現在的男人都喜歡女兒。
“那就掐死他。”蕭長矜的神态很溫和。
小蕙後背一寒。
她等着他說“我是開玩笑的”之類的話,他卻沒有再說話。
兩個人誠心地跪了一會兒。
小蕙腿有些麻。
蕭長矜在她面前半蹲下,讓她跳到他背上來。
她扭捏了一陣,笑着被他背起。
他背着她,在古木參天的佛道上,兩人一同往回走。
深葉間有鳥雀啾鳴。
蕭長矜突然轉身。
“怎麽了嗎?”小蕙道。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蕭長矜問她。
小蕙靜靜地側耳聽了一下,只有鳥鳴和樹葉攢動的聲響,她料想他說的不是這些,便搖搖頭,說:“沒有。”
蕭長矜颔首,安靜地看了一下密林深處,那兒神秘而不見底,似乎藏着什麽怪物。
他看了一會兒,回過身,繼續走他自己的路。
下了幾層階梯,小蕙怕他累着,自己跳下來,牽起他的手。
“長矜,你會不會怪我?”
“怪你什麽?”
“我之前,不是真的想要殺你,而是想讓你從夢境中出去,不要再回來,你第一次死去,是從醫院的三樓跳下來,腦袋砸到地上,那時候你進入了中學時候的夢境,如果你能抽身,是可以在另一個時空平安地生活下去的;你第二次死去,是在醫院的天臺上,用觀測者給你的匕首自殺,你徹徹底底死去,進入了關于他父母的夢境,那兩個夢境我都沒有找過你,因為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你複活,後來哥哥告訴我,如果一切回到原點,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過着一開始平平淡淡的人生。
于是我去找你,和你跳了兩支舞,拖延時間,讓哥哥先你一步找到了她。
她消弭在了時空中,一切才回到正軌。”
這些事,就算小蕙不說,蕭長矜也大概能猜到了七八分,然而她說了出來。
因為她覺得,愛人之間,需要坦誠,她不想他們之間永遠有一個隔閡。
更重要的原因,是林嘉睿告訴她,蕭長矜現在已經不再愛江苔生,他對她的愛意,已經徹底消亡了。
小蕙想看看是不是真的,看看她要與之共度餘生的丈夫,心裏是否還裝着另一個女人。
蕭長矜聽了這些話,默然數秒。
他沉默的那幾秒,她的心髒狂熱得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可是最終,他握緊了她的手。
“當然不會。”他對着她,溫和地笑,“不要胡思亂想了。”
小蕙開心地微笑起來。
下一秒,她看到他的臉色一變。
蕭長矜腦海裏緊繃的弦突然震顫了一下。
2014年的春天,少女清脆的聲音,再次在他的耳邊響起:
——“這是我去靈隐寺求來的紅繩,很靈的,你帶着它,我會一直一直為你祈福,無論身處何方,它都會把我的祝福帶給你。”
祈願你,平平安安,即使此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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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根紅繩的庇佑,蕭長矜這一生都過得還算幸福。
他後來如願有了一個女兒,沒有再要孩子,和小蕙一起,用心呵護她長大,後來她離開家出去工作,嫁給了一個事業有成、脾性溫和的男孩子,再後來蕭長矜和小蕙的父母先後死去,大多數朋友,也與他們失去了音訊。
到最後家裏只剩下他和小蕙兩個人。
他一生的使命都差不多完成了,終于在一個午後,他說自己要死去。
他靠在白發蒼蒼的愛人肩膀上,懷裏抱着一只用小貓的毛做成的毛絨玩具,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臨死前他對她說:“老太婆,辛苦你了。”
已經變成了老太婆的小蕙聽到這種話還是會流淚,她流着淚,靜靜地坐了很久,感受着他的身子越來越重,呼吸逐漸消弭。
這是2075年,他活了七十七歲。
她知道,這一生,他都沒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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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川城另一邊的摩天大樓,依舊年輕的林川,端着咖啡杯,站在落地窗前,俯視着芸芸衆生。
他長得還像一個年輕的心理醫生,心卻比任何人還要蒼老。
2075年,科技已經非常發達,他買了一個機器人陪伴他,外表看上去和她一樣,而且會随着時光衰老,這一點也和她一樣。
數十年,他都沒有再見她。
作為一個觀測者,蕭長矜和江苔生的故事到了盡頭,他便也該死去了。
他看着窗玻璃前的影子,疑惑自己為什麽不會老,想了很久他恍然大悟,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愛他,沒有人陪他一起老。
玻璃上出現了她的影子。
他回過頭,一時分不清是不是機器人。
他這一生有好幾個名字,過了好幾種人生,林川、林嘉睿、張義渠,當來當去,還是做林川最舒服。
那麽她呢?她是江苔生,還是小蕙,或者,是那個飄蕩于時空之獄的可憐惡靈?
“哥哥。”她的聲音蒼老而無力,淚水在她布滿溝壑的臉上蜿蜒,她說,“你可不可以幫我死去?”
林川閉了閉眼睛,他想起六十一年前,高中課堂上自己研究出來的物理理論:
“從薛定谔的貓可以推斷,一件事情,會存在着兩種不同的結果,這種結果只有觀測者才能看到,只有觀測者,才能看到貓是死去還是活着。
換言之,只有存在觀測者,才能發生不同的結果。”
他努力了一輩子,終究還只是個旁觀者。
很多年前,他們都是在暗夜重行走的貓頭鷹,他想把世上的老鼠都吃光,讓她生活在光明裏。
後來她果然住進了光裏。
而他還在黑暗裏,為她祝福,給她準備後路。
她要走了,終于來找他告別,讓他送她最後一程。
她知道他一定會答應。
2014年,為了救一個叫林川的男孩,她的哥哥失去了生命,男孩承諾:“從今以後,我會代替他來守護你。”
這一諾,便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