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養花(二)
養花(二)
江苔生家挺大,然而房子老舊,能住的地方很小,客廳和卧室之間靠一條長長的巷道連接,巷道的左邊是布滿青苔的濕暗牆壁,右邊是一座廢棄的危房,木門緊閉。
蕭長矜在巷道盡頭的小小卧室裏養大了江苔生,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搖籃裏的她,給她喂奶,看她睡覺,當她醒來,又陪她玩,嬰兒的睡眠時間很長,然而清醒的時間極不固定,夜裏他常常被她吵醒,有時候簡直不想理她,又被她哭得心顫,不情不願地頂着熊貓眼去哄。
他給她買尿不濕,給她換洗尿布,洗澡,累得半死,每天都在哀嚎江振山怎麽還不回來。
有時候她不聽話,他想要對她生氣的時候,她就眨着一雙水汪汪的打眼睛,可憐巴巴地叫他:“哥哥。”
奶聲奶氣,江苔生來到人世,學會的第一個單詞,不是媽媽,是哥哥。
照顧了她這麽久,蕭長矜覺得自己都快成她半個爹了。
外面日月星辰變幻,他們在屋子裏渾然不覺,醒來睡去,日子不知道過去多久,有一天蕭長矜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帶江苔生出去走走過。
而他突然有了這個念頭還是因為他們的錢不夠用了。
她一歲了,他不知道時間,然而能确切地熟知她的年齡,這直覺大概是使他進入她夢境的天賦。
江苔生自出生以來還沒有離開過蕭長矜,每次他去買東西,都會以最快的速度來回,就是怕她一個人在家會害怕。
現在他沒有錢了,需要出去工作,可是什麽樣的工作能夠讓他把一個小孩子栓在身上呢?
他跑回家翻出大學畢業證書,這是2019年的畢業證,他不知道在這裏能不能用。
拿着畢業證到了舊城區的人才市場,他一一投遞簡歷,又一一被拒絕,垂頭喪氣地回來,在十字街口,他遇見了一個乞讨的老人。
老人攔住他,他無奈地翻出褲兜,說:“我沒有錢。”
“我不要錢,我要你最珍貴的東西,作為交換,我會幫你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
聞言,蕭長矜心裏一驚,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老人,老人衣衫褴褛,他不怎麽相信他能有找到好工作的途徑,然而他的話語突然提醒了他:這不是現實世界,這是江苔生的夢,而他在這個夢裏已經待了一年之久。
他突然有些害怕。“我還回得去嗎?”
“每個維度的時間都是不同的,時間相對,快慢全在你的心。”
“那以我原來所在維度的時間來說,過去多久了?”
“不長,一天。”
夢境一年,人間一日。
“我要在這裏待多久?”
“六年。”
蕭長矜點點頭,心道,那還好,就六天,要是時間一長,爸媽和小蕙該以為他死翹翹了。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人又神神叨叨地說了句:“有時候時空會扭曲,有時候時空是平行互不幹擾的。”
蕭長矜抓狂:“你剛剛還說時間是相對的。”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言不語,充分具備了一個玄學大師的基本素養。
蕭長矜看着他因年邁而渾濁的眼珠,心髒突然抽痛了一下,旋即耳邊傳來了嬰孩的哭聲,江苔生的哭聲。
強烈的責任感促使着他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起來。
跑回家中,江苔生果然在哇哇大哭,她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黃起來,身上的肉肉也越來越少。
蕭長矜心急如焚,他知道她現在需要吃東西,可是奶粉罐已經空了,他也沒有錢給她買菜做輔食。
他需要錢,需要一份工作。
就在他打算去找老人的時候,他出現在他身後。
“用你最珍貴的東西,換一份工作。”
用他最珍貴的東西,換江苔生的生命。
那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蕭長矜摸着江苔生的頭發,對老人說:“我願意。”
雖然,他最珍貴的東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
老人點點頭,道:“你莫後悔,萬事有因緣。”
蕭長矜道:“我不後悔。”
沒有什麽事情,能比眼睜睜看着江苔生餓死更讓他後悔。
老人兌現了承諾,給了蕭長矜一份在那個年代輕松多金的工作。
他成了街道辦主任,辦公室就在菜市場的上方,一天下來常常沒什麽工作,因為這裏的人都不懂得與政府建立聯系。
這是一個落後、閉塞的地方,然而也有着它獨特的勃勃生機。
每天清晨,蕭長矜抱着江苔生去上班,他的辦公室在二樓,推開紅木窗戶,迎接他的除了天上的陽光,還有人間的吵吵嚷嚷。
菜市場裏一條人來人往的長河,蔬菜清香、熟食醬香、活禽異臭在河上飄蕩,讨價争吵、吆喝叫賣、抱怨閑聊在其中混雜,這是熱鬧的人間。
他們沒有思想,只為謀生,像地府的忘川,靈魂在其中無意識地飄蕩。
他每天也會混入這些人中,買新鮮的食材,給江苔生做輔食。
辦公室裏有不少家具,俨然一個規整的卧室加廚房,他會在這裏給她喂食。
她坐在窗邊的高腳凳上,陽光照在她的半邊臉上,上面有細嫩的絨毛,他把南瓜泥一勺一勺喂進她的嘴巴裏。
他查過很多食譜資料,用最科學的方法為她搭配食物,争取營養與味道兼備,她似乎也很喜歡吃,吃完會笑呵呵地拍手。
不過有時候她會顯得心不在焉地朝窗外望,他便把她抱到窗邊,看着樓下的菜市場,他問她:“苔苔,你覺得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她這麽小,應該是聽不懂的,只看着那些人,那些棚子攤子,眸子晶亮,睫毛又密又長。
“苔苔,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他又問。
她回過身,指了指他的心,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
又是一年過去,她兩歲,指了指他的心。
蕭長矜不知道這個行為是她自發的,還是無意識的。
前世今生學說裏,三歲之前的小孩,還保留着上一世的記憶,所以他們的眼神有時候會成熟凝重如大人。
“江苔生。”他摸摸她的頭,“我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去換了你,可其實,我最珍貴的就是你啊。”
兩年哺育,她若女兒。
人類最珍貴的,是生生不息的愛與緣。
短短兩年,如過一生。
他曾經陪着小蕙看過幾集宮鬥劇,那時候看着裏面的女人哭哭啼啼總覺得煩躁,現在竟然能夠理解她們了,孩子,是一個人學會愛的根本。
人類需要知道怎麽去愛一個人,孩子,寄托了父親母親最誠摯的愛與希望。
她是他的女兒,是他的玫瑰,他付出了時間與愛去照養她,這些付出讓他離不開她,讓他願意沉沒成本,為她赴湯蹈火。
江苔生三歲的時候,蕭長矜辦公室的窗臺上多了一盆玫瑰。
白色的小花苞,在晨曦中顫顫巍巍,刺都沒長好。
他不知道是誰放上去的,但江苔生指着那盆白玫瑰,高興地咧嘴笑:“苔苔。”
小孩子的聲音好聽,甜甜酥酥,撓得他也忍不住笑。
“苔苔。”江苔生覺得那盆玫瑰是她自己。
“苔苔。”蕭長矜也覺得那盆玫瑰就是面前的這個小人兒。
都是那麽小、那麽柔嫩。
八月幼兒園開始報名工作,她到了要入園的年紀。
蕭長矜想起上一個夢境,送她進門前,蹲下身,認真地跟她說:“苔苔,午睡的時候如果你想上廁所,一定要跟老師說。”
江苔生點點頭。
“別人欺負你,也要跟老師說。”
江苔生點點頭。
“你會怎麽說?”蕭長矜問她。
“王強把我的故事書撕爛了,李萍不讓我的胳膊碰到她,班上的同學都叫我瘋子,做拉手游戲的時候小童童和小圓圓嫌我髒不拉我的手。”江苔生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些話。
蕭長矜瞳孔微擴,他定下心來,對她道:“沒錯,就是這樣,如果你能這樣說,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江苔生轉身進了小班的門。
她面色凝重地坐在座位上,周遭充斥着同齡人的嚎哭與吵鬧,幼兒園老師哄得焦頭爛額。
而她只是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坐在屬于她的座位上。
蕭長矜在門口觀察了一會兒,心中陡然生出不舍之感,然而沒辦法,小孩都是要上學的,都是要離開大人的。
他只能轉身離開。
回到辦公室,依舊是沒有什麽工作要幹,江苔生自出身以來就幾乎沒有離開過他身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陪她玩,現在她去幼兒園了,要下午才能見到她。
一天的時間陡然變得無比漫長,蕭長矜打開電腦下五子棋打發時間。
這一下,就是一整天,時不時看看牆上的挂鐘,始終不到時間,等啊等,終于,到下午五點整了。
蕭長矜如蒙大赦,從椅子上站起來,打算去接江苔生。
拉開門走出去一步,他便來到了幼兒園的大門前。
按理說這時候應該有很多家長翹首以待,可是蕭長矜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一個大人的影子。
幼兒園的大門已經關了,大門上有一扇小門,留給人通行,蕭長矜推開小門走進去。
偌大的校園,花壇裏的花草枝繁葉茂,可是人煙稀少,一路行來,蕭長矜只看到三兩個後勤工作人員。
天色昏暗,天地間最後一抹黃色的微光照在深綠色的杉葉上。
花園的角落裏傳來小聲的啜泣的聲音。
蕭長矜心裏一緊,循着聲音往前走去。
到了小班門前,一個小小的身影,抱着膝蓋,蜷縮在牆壁的位置。
安靜的走廊,蕭長矜的腳步擲地有聲。
小女孩從臂彎裏擡起頭來,淚光閃爍。
漆黑的眸子盯着蕭長矜的眼睛,她鼻子微嗡,凄聲道:“哥哥,你抛棄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