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養花(一)
養花(一)
周日,夜晚。
小蕙和蕭長矜緩緩走上天橋頂端。
蕭長矜拿着一個漢堡,咬了一口。
接過望遠鏡,他看着三百米外高架橋的方向。
—— “你這幾倍啊?”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忘了。不過那老板說是軍用的,抗戰時期的紀念品。”小蕙的也是。
“真要是那時候的他肯賣你?”重現前一天晚上的對話。
小蕙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掐,不高興道,“我覺得它看得挺清楚的,應該是真的。”
蕭長矜被擰得肉一麻,從頭麻到腳。
“是挺……”話說到一半,後兩個字仿若蚊呓。
小蕙沒聽清:“什麽?”
蕭長矜沒有回答她,透過軍用望遠鏡,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期待着、渴望着那一幕場景的重現,秒數被拉緩,時間也變得無比漫長。
一秒,兩秒……蕭長矜屏住呼吸,心髒提到了嗓子眼。
幸好,三秒鐘後,白色寶馬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姚淑雲翻身跳了下去,當着江苔生的面。
蕭長矜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放下望遠鏡,他喃喃道:“有人自殺了。”
小蕙生硬地“啊”了一聲,目光卻寒了下來。
蕭長矜轉頭,盯着小蕙,泠然道:“報警。”
然後,他把漢堡往小蕙手中一塞,發瘋一般地跑了起來。
晚風在耳畔呼嘯,他用盡全力奔跑,很快就跑到。
“江苔生!”他叫她的名字。
被他的閃光燈晃到,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十六歲女孩,舉起胳膊遮住了眼。
“你來了。”她的眼框裏含着淚花,嘴角卻是帶笑的,似乎提前預知了宿命。
注定他要來,注定她要跳下去。
星子閃爍,注視人間凄慘。
他抓住了她的手,再也沒有放開。
一陣預料之外的痛感後,他再次醒來,在一片溫暖的,有着花香和暮光的草地上。
六歲的江苔生,穿着紅色的斑點裙,坐在曠野中獨一無二的一顆香樟樹下,手裏捧着一朵碩大的白玫瑰。
他的脊背和腦袋都有點疼,暈乎乎的,有些發顫地走到她身邊,痛感突然消失了很多。
他蹲下身來,好讓視線與她平齊。
“苔苔,我要怎樣才能救你?”和小孩子說話,聲音總是會不自覺地放溫柔。
江苔生擡眼,眼珠黑漆漆的,充斥着淡漠與沉靜,這是普通小孩所沒有的,但由于她的年紀,怎麽看,又都萦繞着淺淺的天真感。
“大哥哥。”她看了他一會兒,眼底回暖了一些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淚光,因為她看起來有些沮喪。
“我失去了一片花瓣。”她垂眼,看着手中的花,眼裏有溫柔的愛意。
一個小女孩,對一朵花的愛意。
“什麽?”蕭長矜輕聲問,他察覺到話外的詭秘,耐心等着她解釋下去。
“如果花瓣都落完了,而你沒能從夢境中出去,我就會死。”苔苔抿抿嘴,眼神乖乖的。
“夢境?你是說,上次發生的一切,是夢境?”蕭長矜回想上次短時間內的場景變換,如果真是穿越時空,那他的身體大概要被暗能量撕裂,用夢境來解釋,似乎是說得痛的。
“嗯。”苔苔點了點頭,晃了晃手中的白玫瑰,“它有十片花瓣,一片花瓣即是一層夢境。”
“也就是說,我有十次機會?”
“對。”
“沒事,現在用了一次,還有九次呢,你要相信哥哥。”蕭長矜微笑着,伸出手來揉了揉苔苔軟軟的頭發。
苔苔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命理不好,又怨念太深,好難,好難。”
她才六歲,便又這樣的認知。
蕭長矜一時語塞,臉上的皮膚微微發酸,很久以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便是心疼。
她真的是六歲的小孩嗎?
“你是誰?”蕭長矜這麽想着,便也這麽問了出來。
“你的引路人。”苔苔說。
“是你把我帶到這裏?”
“不,是你的執念把你帶到這裏。”
“你是江苔生嗎?”
“是。”
“那你跟我走吧?”
“你知道,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江苔生,也有千千萬萬個蕭長矜,而他們相愛的概率,可能還沒有千千萬萬分之一,我不愛你,我不會跟你走。”
“誰愛我?誰會跟我走?”
苔苔笑而不語,她的身子突然變得輕盈空靈,幻成一個個小小的顆粒狀物質,他們所處的這片曠野正在坍塌,夕晖更讓人有種末世之感。
他看着她,她即将消失不見。
“我為何看你如此熟悉?”他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
“我們見過,在六歲那年。”她回答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世界陷落,蕭長矜的身子向後倒去,半空中飄來一片雪白的花瓣,像離開那天,她穿的白色連衣裙,一片混沌的力量,讓他的身體有些疲憊,他閉了閉眼睛,指甲觸摸到一片柔軟,下一剎,眼皮上是猩猩的紅點。
身子猛地一墜,他睜開眼,又來到了那個世界,不對,是那個夢裏。
1998年,江振山的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江苔生剛剛出生,姚淑雲有産後抑郁,終日昏睡在床上,清醒的時候就摔東西發脾氣。
他決定帶她去漢城區的療養院,只是這樣一來,女兒便沒有人照顧了。
這一年,蕭長矜有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江家的鄰居,和自己在現實世界中一樣,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自己一個人住,這個世界裏裏面沒有他的父母,而且街坊對他的存在習以為常。
江振山抱着江苔生,敲響了蕭長矜的門。
“小蕭。”他笑容和藹,望着蕭長矜,像是一個長輩,“叔叔有點事,要去漢城一趟,你可以幫我照顧一下苔苔嗎?”
“可以啊。”蕭長矜沒有多想就答應了,畢竟他來到這裏的任務就是拯救江苔生,現在不用他費力去制造他們的相遇機會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這時候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江振山,叫他“小蕭”,而自稱“叔叔”。
“這是我們家的鑰匙。”
蕭長矜跟着江振山來到江家,他把鑰匙交給了他,把女兒交給了他。
“苔苔這個孩子,心裏敏感,容易受傷,像一朵小花,我沒能守護她長大,希望你能替我,好好澆灌她。”
江振山是個文化人吶,說這話的時候滿眼的柔情與遺憾,饒是神經大條的蕭長矜,望着他的眼神,也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只是他暫時琢磨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
“我把女兒托付給你了。”最後,江振山拍拍蕭長矜的肩膀。
力道不大,他卻覺得沉重,鄭重地點了點頭:“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江振山轉身走了出去,一走就是六年。
蕭長矜沒有注意他寂寥蕭條的背影,因為襁褓裏的江苔生忽然哇哇大哭。
“噢噢—,是不是餓了?”蕭長矜急忙輕輕地搖晃着哄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會說話,只能用哭聲來表達,他以前看見過家裏的長輩哄小孩,說小孩子哭就是餓了,于是他把江苔生輕輕地放在搖籃裏,然後給她沖奶粉。
沖完奶粉,他用手掌在奶瓶上搓勻,又滴了一滴在手背上試探溫度,确認合适了,才把奶嘴放進江苔生的嘴裏,江苔生吮吸着奶水,果然不哭了。
蕭長矜蹲在搖籃邊上看她,小小一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手指,看上去好乖巧,好柔弱,誰又能想到如今乖乖吸着奶的小嬰兒,十六年後會成長為一個跳下高架橋的決絕少女呢?
後背突然冒寒氣,蕭長矜回過頭去,又看到了手中拿着匕首的暗黑江苔生,只是這次她周身的氣息柔和了不少,沒有那麽凜冽了,但他還是警惕地站起來,把嬰兒江苔生護在身後。
“你想幹什麽?為什麽對一個嬰兒下手?”蕭長矜站在暗黑江苔生對面,時刻戒備着她有和即将要有的動作。
江苔生垂眸,看了看搖籃裏的自己,又看了看蕭長矜,出乎意料,沒有尖銳,她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在幫她。”
蕭長矜皺起眉頭。
“反正她的一生都是痛苦,不如在開始就結束。”
“別那麽早下定論。”蕭長矜不滿道,“上天既然派我來到她的世界,我就不會讓她的人生都是痛苦。”
“是嗎?”江苔生彎了彎嘴角,卻沒有一絲笑的感覺,“你知道,我也是聽命于人。”
“誰讓你來的?”
“江苔生。”
蕭長矜一怔。
“她不想活,你就應該放她走,而不是在這裏糾纏。”江苔生看着他。
蕭長矜被她說得有片刻動容,然後也只是瞬間,他說:“人都有求生的欲望。”
“那是因為他們在這世上還有牽挂,而江苔生已經沒有了。”江苔生懶洋洋的,嘴唇發紫,像極了鬼怪世界裏的女魔。
“不,她有。”蕭長矜堅篤道,“她沒有的話,我就不會來到這裏,人的生命靠着各種牽念彙聚而成,如若我和她之間毫無關系,我便不可能做了五年的夢,又來到她的夢裏。”
“我就是她。”江苔生笑道,“我不牽挂你。”
“你……”蕭長矜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江苔生手中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進了他的腹腔。
然而他感受不到疼痛,他上前半步,将江苔生摟入懷中。
他抱着她,将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別擔心,我會幫你。”他輕聲說。
她的眼角滑下一串淚來,身體不受控制地被撕裂成透明的光點,她一把将他推開,眼中滿是不甘,想要再次舉起匕首,卻沒有了力氣,連同那匕首的樣子,也慢慢變得不成形。
“你不是她,她牽挂我。”蕭長矜看着她,眼神悲憫。
我也牽挂她。
“你只是她心中的一縷惡念,我要将你淨化。”
随着他的話音落地,她的眼神也失去光彩,頹然消散。
蕭長矜摸了摸腹部,沒有傷口,也沒有痛感。
他突然了悟:能淨化惡的,唯有愛與善。
江苔生吃完奶,睡着了。
他摩挲了下她的手腕,心中暗道:這次,我是帶着誠意來的,你的事對我來說,絕不是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