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夢（二）
入夢（二）
為什麽不讓她吃母乳呢？
蕭長矜無力地走到搖籃邊，俯身往下看，搖籃裏的江苔生仿佛哭累了，小鼻子一抽一抽地進入了夢鄉，她看上去白白軟軟的，和長大後那副滿身鋒利的刺猬模樣截然不同，沒有絲毫攻擊性，小小地躺在柔暖的被褥裏。
旁邊躺着她的母親。
他又朝姚淑雲望去，虛空裏出現了一幅幅畫面。
婦幼保健院內，護士将剛出生的江苔生抱到病床上的姚淑雲身邊，姚淑雲別過臉去，滿臉嫌惡：“走開，走開。”
醫生診室，富有資歷的老醫生對着X光片連連搖頭嘆息：“明明一切正常，怎麽會沒有乳汁呢？”
“大夫……”江振山急在眉梢，身子微弓，迫切地想要知道妻子不能喂奶的原因。
“我知道了！”終于，老醫生止住翻書頁的手，擡了擡眼鏡，鏡片後射出嚴謹的目光。
“産後抑郁。”他給出了答案，“這是很多孕婦在分娩前後都會出現的病症，連乳水都分泌不出來的現象比較少見，但不是沒有先例，究其原因是病人不願承認自己是一個母親，不願接納自己的孩子，需要好好調理身體，家屬耐心做思想工作。”
“噢……謝謝啊……”江振山怔住，目光茫然，不知道是回憶起了什麽。
江家屋內，姚淑雲摔了手頭邊能摔的一切東西，歇斯底裏地狂吼：“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要逼我？”
她甚至把手伸向還未學會睜眼的江苔生，幸好她被江振山及時護住。
……
唉，原來是這樣。
蕭長矜像看電視一樣看完了這一幕幕，那些情景真實可感，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手指直直穿過畫面，證明這一切只是虛幻。
江苔生可真可憐，這麽小就沒有母愛，還住在這麽破的地方。
蕭長矜嘆息着，蹲身下來，小心翼翼地晃着搖籃。
在溫柔的晃動中，江苔生漸漸不再抽泣，安詳地睡去。
江振山泡好了奶，拿着奶瓶走到女兒面前，輕聲哄她：“苔苔乖，吃了奶再睡，不然待會又餓了。”
江苔生迷迷糊糊地含着奶嘴，小口小口地吮吸。
江振山看着女兒吃奶的模樣，心滿意足地笑了：“苔苔，爸爸一定會努力，給你更好的生活。”
蕭長矜看着江振山的模樣，怔了一怔，想起2014年的那個夏天，他十六歲，在沙發上躺着打游戲，爸爸在看財經報紙，媽媽給他們切西瓜，電風扇呼啦啦地吹，電視機裏播放着晚間新聞：
“6月21日，我市著名企業家江某被發現死于家中，死亡原因尚在調查之中。“
鬼使神差地，蕭長矜非常沒有責任感地抛下隊友挂機了，他擡頭，看着電視屏幕，殡儀館裏，女孩被衆多大人抱住，朝着花床上的屍體歇斯底裏地哭喊：“爸爸！爸爸！”
畫面被打了馬賽克，但蕭長矜并不笨，他猜到那個死去的企業家就是江振山，因為他們市只有一個姓江的企業家，而且他有一個女兒，和他同齡。
媽媽給蕭長矜遞西瓜，他咬了一口，西瓜籽黏在嘴邊，電光火石，想了起來：“爸，這是不是你那個老同學啊？”
蕭衛國從報紙後擡起頭來，新聞時間很短，蕭長矜給他調回放。
蕭衛國眉頭一蹙，随即又舒展開。
他“嗯”了一聲，語氣随意：“你還記得啊。”
“啊，我六七歲時他不是來找你借過錢嗎？後來還了沒？”
“還了，借的也不多，不還也沒事。”蕭衛國說。
話題即将掠過，蕭長矜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甘心，便再次将之提醒：“他死了。”
蕭衛國看兒子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概是在好奇怎麽老同學死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蕭衛國又擺出一副教訓人的口氣。
“好吧。”蕭長矜默默退出戰鬥，因為他知道再說下去，蕭衛國會扯出一大堆有的沒的長篇椟論。
不過，和他爹同齡的話，才四十多歲，這麽年輕，怎麽就死了呢？
當時他的心裏埋下一個疑問，後面關注報道，說是心髒病突發，江振山近年來一直有心髒方面的問題，事發後在現場找到了一瓶打開的速效救心丸，還沒來得及吃下就死了。
按說這個結果很合理，可他的女兒江苔生顯然不信服，在網上流出的視頻裏，江苔生對着鏡頭大叫：“不是的！我爸爸是死于他殺！不是意外！”
沒過多久視頻就被封殺了。
蕭長矜也覺得事情可能有蹊跷，不過就算懷疑，他也沒有調查的份，畢竟他只是中國千萬中産家庭中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生，怎麽能夠涉足有錢人的命案呢？
于是他很快将事情抛至腦後，開開心心地玩耍，直到他長到二十一歲，在天橋上，看到對面高架橋上的江苔生母親自殺的場景。
……
江振山死的那年蕭長矜16歲，江苔生和蕭長矜同齡，按時間推斷，她剛出生的話，現在，應該是十六年前，也就是1998年。
江振山現在的年齡比蕭長矜大不了多少，只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長得都有幾分老成，蕭長矜又明确地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對他來說，江振山就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叔叔。
他看着他的臉，在面對女兒的時候，他是那麽慈愛，那麽意氣風發，仿佛能陪伴她度過很長久的歲月，又怎麽會知道，在她正當花季的時候，他就會離她而去了呢？
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哪一天離開這個世界。
惆悵完，蕭長矜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處境。
現在是1998年，也就是說，他穿越了？
如果真的是穿越那麽簡單就好了，蕭長矜很快發現自己要面對的事情比穿越到具體的某一年還要複雜。
江振山将吃完奶的江苔生抱起，抱着走到屋前，微笑着說：“去吧，去幼兒園吧。”
他一邊說，一邊蹲身下來，在他即将把她放到地上的那一瞬間，江苔生順勢長大。
從一個小嬰兒，長成了一個小不點兒。
蕭長矜看着她蹒跚學步，緩慢地往外走，穿過長長的巷道，她越長越大，但還是小小一只，小小的腦袋，小小的衣服，小小的書包。
他在後面跟着她，跟着她走到客廳，然後，她打開門，明媚的陽光照進這陰暗的房子，她跑過去，跑向另一片陰暗。
蕭長矜跟着江苔生穿過大門，來到了她所在的幼兒園。
操場不小，晴朗的早晨，太陽很大，照得地面亮堂堂的。
遠處老師帶着小朋友圍成一圈，在玩丢手絹，近處江苔生蹲在一個大沙堆旁玩沙子，西邊有工人在施工，沙堆應該是那邊要用的或剩下的，堆在牆角，是背陽的地方，大片陰影，異常清涼。
她蹲着，旁邊還有兩個小朋友，但她們之間互不搭理，互不說話，自己玩自己的。
“江苔生，你是怕熱嗎？”蕭長矜站在陽光下，才站了一小會兒，就被曬得慌，眯着眼睛，往她那邊挪了挪。
江苔生背對着她蹲着，沒有回答他。
他想再嘗試一下，便提了提褲腳，也蹲身過去，放柔了聲音問她：“怎麽不過去和老師小朋友們一起玩呢？”
她低着頭用小鏟子挖沙，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目光專注又懵懂，蕭長矜在很多小孩臉上看到過這種眼神，因為初生，什麽都不懂，對這個世界還有好奇與期待，做什麽都很認真，很耐心。
她先是用沙土加水，堆了一個空心的圓，一個圍牆似的東西，圍牆前面立了一個長方體，她正用小手把長方體的上方壘尖。
“你在堆城堡嗎？”蕭長矜做最後一次嘗試。
沒想到這次成功了，她擡頭看他，眼珠子黑汪汪的。
“這是一座墳墓。”她說。
蕭長矜後背一涼，不過他還是為她能看到他、聽到他說話而感到高興，這讓他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讓他覺得他和這個世界是有聯系的。
“你能看到我嗎？”
江苔生沒有回答，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太過愚蠢不想回答，重新回過頭去，堆她的“墳墓”。
遠遠地傳來了孩子們稚氣的童聲：“丢，丢，丢手絹，輕輕地丢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她……”
那邊的熱鬧和這邊的寂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蕭長矜再次忍不住問：“你怎麽不去和小朋友們一起玩呢？”
這時，那邊的老師也喊了：“小蘭蘭、小雨佳、江苔生，過來和大家一起玩呀。”
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是最聽老師話的。
果不其然，江苔生拍拍手上的沙子站起來，又在旁邊的水龍頭邊沖了沖，她看蕭長矜一眼，朝人群跑去。
這樣才對嘛。蕭長矜笑笑，接着跟過去。
老師安排江苔生插進大圓圈裏。
在游戲開始前，要手拉手轉一個圈，大家都是手拉手，只有江苔生左右兩邊的小孩，是扯着她的袖子，滿臉嫌棄。
哎我說你倆怎麽回事？蕭長矜那暴脾氣，噌地就上來了，給那兩個小孩的腦袋頂一人賞了一個栗子，為什麽不拉人家的手。
兩個小孩不知道感受到了沒有，小聲地給出了答案：“瘋子，髒。”
瘋子，髒。另一個小孩悄聲笑着重複。
其他小孩看到他們這邊的場景，也紛紛低頭笑。
江苔生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張皇，很快又恢複了平常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蕭長矜驀然胸中一痛。
瘋子，髒。
這麽小，就被孤立，被排擠。
這樣殘忍的場景，發生在一群只有四五歲的孩童之間。
再看看幼師，大大咧咧，仿佛沒有看到這小小的争執，也許看到了，卻不以為意。
畢竟，在大人心中，小孩子都是純真的，他們會發生什麽激烈的矛盾呢？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