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夢（一）
入夢（一）
2019年，臨川市，漢城區。
21歲，剛畢業沒多久的蕭長矜和女朋友小蕙趴在欄杆上看夜景。
他手裏拿着一個漢堡，咬了一口。
小蕙身材嬌小，站在他身邊像只小鳥，背着一個大斜挎包，叽叽喳喳的，他最近實習轉正，她還在上學，大四了，考上了研，閑得發慌，每天來接他下班，講些有的沒的。
“你最近怎麽天天加班啊，本來咱倆在一塊兒的時間就少。”小蕙一邊抱怨，一邊從包裏拿出來一個從古玩市場淘來的望遠鏡給蕭長矜獻寶。
“我錯了我錯了大小姐。”蕭長矜心不在焉地認錯，接過望遠鏡，放在眼睛前面，別說，還挺清晰，三百米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 “你這幾倍啊？”
“忘了。”小蕙說，“不過那老板說是軍用的，抗戰時期的紀念品。”
“真要是那時候的他肯賣你？”蕭長矜習慣性地耍貧嘴。
小蕙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掐，不高興道，“我覺得它看得挺清楚的，應該是真的。”
蕭長矜被擰得肉一麻，從頭麻到腳。
“是挺……”話說到一半，後兩個字仿若蚊呓。
小蕙沒聽清：“什麽？”
蕭長矜卻是再沒有回答，拿着七倍數的軍用望遠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三百米外的高架橋，白色寶馬停在高速路邊，一個女人下車，走到護欄邊。
車裏後排還坐着一個女孩，看上去兩人是母女的年紀。
女人站了一小會兒，後面駛來的車輛鳴笛，汽車喇叭聲餘音未落，女人翻身跳了下去，當着那個女孩的面。
蕭長矜放下望遠鏡，喃喃：“有人自殺了。”
“啊？”這回小蕙聽清了，但信息量有點大，震得她好像聾了。
蕭長矜轉頭，盯着小蕙，泠然道：“報警。”
然後，他把漢堡往小蕙手中一塞，發瘋一般地跑了起來。
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晚風在耳畔呼嘯，他将小蕙甩在後面，将來來往往的車輛甩在後面，将司機的咒罵耍在後面，天上的星子靜谧安詳，地上的不夜城中，一個小小的光點在以超過人類生理限度的速度移動。
他将手機閃光燈打開示意，不要命地穿越車流，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的那座高架橋，總之是跑到了。
隔了一段距離，不遠處站着從車裏下來的女孩。
十六歲的女孩，穿着白色的連衣裙，身姿纖瘦，站在她母親十幾分鐘前站過的地方，發絲裙擺翩跹，仿若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江苔生！”他叫她的名字。
她回過頭來，神情木然，似是被他手機的閃光燈晃到了眼，她舉起胳膊遮擋。
蕭長矜将手機垂下，閃光燈對朝了地面。
江苔生放下胳膊，她看着他，漠然又安詳地笑了，淚水在她的眼中閃爍，卻仿佛只是裝飾不包含任何情感，讓她整個人晶瑩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你來晚了。”她微笑着，說了這樣一句花，然後打算越過高架橋。
不要！
他撲上去，在她即将下墜的那一刻，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抓緊！”他趴在護欄上，已然吃力。
她微微仰頭，眼神冷漠，旋墜在半空中，垂直幾米下方便是自己母親的屍體，她卻面無波瀾，已然沒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蕭長矜的背上出了一層虛汗，他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幅場景，是她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他親眼看着她死在他面前，白色的身體下，盛開罂粟一般的血。
他真怕那場景成為現實。
幸好，現實是，她慢慢地擡起胳膊，像剛剛那樣。
而這回，刺目的不再是他的閃光燈，而是汽車的兩個大前燈。
一輛汽車沖破了護欄，直直朝蕭長矜撞來，他只覺身體像要被這猛烈的一擊震碎，鑽心的疼痛傳遍五髒六腑。
他好像飛了起來，又好像掉了下去。
他沒有忘記緊緊抓住她的手，意識卻漸漸模糊。
再醒來，是在一片溫軟的草地上，鼻尖傳來野花的淡香，眼皮覆上一層暖光。
蕭長矜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是一片曠野，夕晖灑落其間，狗尾巴草和滿天星在毛茸茸地晃蕩。
曠野中生着一棵獨一無二的香樟樹。
碩大的香樟樹，樹下坐着一個小女孩，約莫五六歲，穿着紅色的斑點裙，紮着兩個沖天揪，手裏拿着一支白玫瑰。
他踉踉跄跄地朝女孩走去，女孩仰起頭，對着他甜甜地笑：“大哥哥，你來了。”
蕭長矜覺得這小姑娘有點眼熟，他點點頭，旋即拍拍自己的臉，晃晃腦袋。
——不是，他不是在高架橋上被車撞了嗎？
他這是出現幻覺還是做夢了？
他狠狠擰了自己的手腕一把。嗯，疼。
怎麽回事？
他半蹲下身，配合小女孩的高度：“妹妹，你知道漢城怎麽走嗎？”
“這裏就是漢城啊。”女孩的眼睛水汪汪的，靈氣逼人。
這裏？
蕭長矜環顧了一下四周，空無一物的曠野。
難道，他到了天堂，天堂是人間的複制粘貼版？
他懵逼地回過頭來，看着女孩。
“大哥哥，你來救我了。”女孩笑容甜美。
看着她那張稚氣的臉，電光火石間，蕭長矜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另外一張臉，是這張臉的放大成熟版……
“你是江苔生？”
女孩卻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她拍拍屁股站起身來，拉住蕭長矜的兩根手指，笑嘻嘻道，我帶你去找她。
“行。”
蕭長矜由她牽着往前走，往夕陽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她跑了起來，他只得加大步伐配合她的腳步。
她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對他笑。
橙黃色的夕光漸漸模糊了那張笑臉……
被扔在曠野上的白玫瑰花掉落一片花瓣，随風宛轉，大風，嘶吼着吹過蕭長矜的耳畔。
回過神來，他在老街，夕晖籠罩的老街，本就陳舊的屋瓦街坊更多了幾分暖融融的滄桑之感。
小孩子笑鬧着從蕭長矜身旁跑過，他站在街道中央，街道兩旁的房屋由近到遠，逐漸具體。
這裏是臨川市的老城區，在漢城附近，蕭長矜小時候有路過過兩次。
長輩們都說，這裏相當于發達國家的貧民窟，這裏，是二線城市臨川最落後隐秘的地方，住着最貧窮的那一批人。
眼前突然跑過一個女孩，手裏拿着一把匕首，神情瘋癫，往他身旁的那戶人家裏沖。
眼看着她半只腳沒有任何阻礙地跨過了門，蕭長矜回過神來，一把将她扯住：“江苔生，你要幹嘛？”
她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像是不認識他一般，一把将他推開，跑進門去。
蕭長矜也跟着穿過緊縮的門，進到了房內。
房子裏家具破舊但還算樸淨，客廳後是一條窄窄的巷道，巷道最裏邊的屋子裏，傳來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嬰孩啼哭。
江苔生在那間屋子前停住腳步，她放下匕首，垂下眼睑，神情悲怆。
蕭長矜探身過去，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搶過。
江苔生的眼淚一滴一滴掉了下來。
屋子的門變得透明，他們不用進去就可以看到屋內的場景。
江苔生母親姚淑雲虛弱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父親江振山抱着襁褓中的江苔生，滿臉柔情。
屋門吱呀一聲打開，江振山看着夕晖下牆壁上的青苔，笑道：“苔生，你叫苔生好不好，你在這充滿青苔的潮濕破敗之地降生，但願寒門貴女，他日你能登峰攀頂，抵達鮮花盛開，陽光滿溢的地方，不必再過此般生活。”
江苔生她爹真有文化。蕭長矜在心中腹诽。
小江苔生剛出生，小臉皺巴成一團，在江振山懷中哇哇大哭，蕭長矜看着，覺得搞笑又可愛。
新生命的降生，總是令人欣喜的。
眼角突然瞥見一抹寒光，大江苔生的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把匕首，只見她的手懸置于小江苔生的臉蛋上空，胳膊一擡，正欲發力。
小江苔生也許是感受到了什麽，突然安靜下來。
來不及了，蕭長矜只得徒手去接匕首，電視劇裏主角這麽做都帥得飛天，實際這麽做起來他只覺得疼得要死，匕首的側刃滑過手掌，但好歹是接住了。
蕭長矜忍着疼，死抓着不放手，他的血滴到小江苔生的臉上，她立時又大哭起來。
他微擡着眼看大江苔生，眼神堅毅，她也擡眼看着他，頃刻之後，匕首和她一起化為了黑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蕭長矜痛得瘋狂甩手。
他匪夷所思地苦着臉看樂呵呵哄江苔生的江振山，拜托欸大叔，剛剛有人要殺你女兒，你怎麽無動于衷呢？還要我這個外人出手？
啊啊啊疼死老子了，他“嘶”了一聲，舉着被劃開了一道大口子的手朝向江振山，怒吼：“喂，怎麽感謝我啊叔，我剛剛可是救了你女兒！”
江振山視若未聞，抱着江苔生，輕輕地晃：“噢——別哭別哭，爸爸在這呢，是不是餓了？爸爸給你充奶粉去。”
江振山說着，轉過身去。
“喂喂喂，這麽大點的嬰兒應該吃母乳，吃什麽奶粉啊！”蕭長矜追着江振山大喊大叫。
江振山視若未聞。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有沒有禮貌啊？”
江振山回屋，“砰”地一聲關上了屋門，蕭長矜不滿地跟進去質問。
他嚷嚷得口幹舌燥，屋裏的人卻沒有半點反應。
姚淑雲睡她的覺，江振山沖他的奶粉。江苔生在一個二手搖籃裏撕心裂肺地哭。
他悲催地發現，他們好像既看不見他的模樣，也聽不見他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