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事情出現轉機的那一瞬間,誰也沒有預料到。
陳浩民帶着楊敏妃在福利院裏晃蕩,到最後其實他都有點要放棄的意思了,只想着能不能碰到一個合眼緣的。
福利院占地面積不大,除了長滿雜草的操場、辦公樓和教學樓之外,就是還未開發的空地。
“叔叔好!”“阿姨好!”
“叔叔!叔叔!你看我畫的畫好看嗎?”
走路的時候就會有孩子有意無意地撞到自己身上,陳浩民勉強保持着精英的體面微笑,違心地誇贊着孩子們醜陋但想象力豐富的畫作。
到走廊末尾處的時候人變少了,楊敏妃頭發都有點散亂,她擡手捋了捋。
陽光正好,傾瀉進離他們最近的一間教室,楊敏妃問丈夫要不要進去歇歇腳,陳浩民同意了。
那是一個清瘦的男生,從遠處看眉眼足夠柔和,臉型是流暢的小尖臉,足以見得親生父母的高顏值。
教室裏沒有開風扇,也許是因為聲音太大,總之楊敏妃有點熱。
她原本是想從斜挎的小書包裏找出折疊扇,沒想到手一滑,東西紛紛掉落,發出了綿長不絕的聲響。
即使東西掉在地上發出了很大的聲音,他也巋然不動,右手的筆有節奏地落在紙面上,左手按在課本上,指關節指過一行又一行的字。
他甚至沒有擡頭分給他們一個眼神。
陳浩民承認自己有一個瞬間是恍惚的,因為在那零點幾秒的時刻裏,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寒窗苦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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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敏妃很喜歡陳冠輝。
有時候美貌确實是先天的武器,陳冠輝長相端正,皮相雖然偏柔,但高瘦的身材又能中和這些缺陷。
而美貌在楊敏妃這裏只占了兩成,促使她下定決心撫養陳冠輝的一件事,就是趙括。
曾經的第一名最終成績也依舊耀眼,排行全市前三十,出去給一年級小學生做家教綽綽有餘。一些家長雇不起大學生和正經老師,就只能從學校老師那裏悄悄聯系收費低的學生。
而趙括這點年紀算童工中的童工,哪有人敢雇他真工作,旁人問起的時候都要撒謊解釋自己是親戚,來幫忙了。
在福利院長大的小孩哪來的親戚?怕是有也不敢說出口。
趙括忙活了大半天,家長就給他二十塊,他舍不得坐車,一路跑回福利院。進門的時候口幹舌燥,拿到錢的第一時間就是給陳冠輝買感冒藥。
陳冠輝體質有點弱,平時盡可能多吃、多穿,也不敢踢被子,生怕自己生病。沒想到福利院某天不争氣,停了三天的熱水供應。
陳冠輝汗量大,忍住三天不進浴室已經是極限,所以嘗試了一下用涼水沖澡。
結果第二天就感冒了,還連帶着跟他一起學習的趙括同學。
趙括問他:“你有感冒藥嗎?”
陳冠輝搖搖頭,說自己一般情況下都是硬抗,感冒藥太貴了。
趙括霎時間産生了很強烈的憐愛之心,他比陳冠輝大上一個半月,狠狠地體驗了一把當哥哥的快感,因此打算負責地包攬弟弟的藥品。
他快步走進教室的時候,陳冠輝還在做題,依舊不擡頭。
趙括一進門就感覺氣氛詭異,楊敏妃和陳浩民坐在前排,也不出聲兒,倒是一個勁兒地回頭看陳冠輝。
一直沒動彈過的陳冠輝突然起身,走向教室最前面,用杯子接了點熱水。趙括走過來給他把藥倒進去,陳冠輝輕輕晃了晃杯子,又彎腰接了一點涼的。
他低頭喝了一口,感覺味道沒有那麽難以下咽,溫度也适宜,陳冠輝抿了兩口就遞給趙括:“你喝吧。”
趙括對着這股苦澀的氣味直皺眉,疑惑道:“是苦嗎?”
陳冠輝神色冷淡:“不苦。”
“那你為什麽不喝?”趙括更疑惑了。
舉着手很累,陳冠輝到底還是有點生病的跡象,手裏沒什麽力氣,也就能拿個筆看個書,再多的也做不了。
“不是很貴嗎?”陳冠輝理所當然地把藥放在趙括手裏,雙手松松垮垮地掐着腰,從側面能隐約看出他的弧線。
其實陳冠輝那時候也有點小帥氣的。
趙括被噎住了,他這個當哥哥的很沒面子,尤其是現在室內還有兩個外人。
陳冠輝旁若無人地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賺錢辛苦了。”
當哥哥的徹底顏面盡失,他大手一揮:“那也不能我都喝了啊!一人一半!”
陳冠輝大抵是真的蠻不舒服,他其實有點潔癖,所謂的清高也只是自己懶得和別人共用東西而已。但他腦袋昏昏的,想着要是喝一點可能就不會那麽難受了,所以就答應下來。
兩個感冒的孩子,舍不得用紙擦鼻涕,倒吸氣的時候聽着都像是在抽泣。
他們湊着頭分享一杯感冒藥。
楊敏妃這時的神色稍微有點點變化,她很輕易地就捕捉到了陳冠輝性格裏的某種善良本質,這和自己丈夫骨子裏耽于争搶的基因是不一樣的。
她悄悄松了口氣,如果是陳冠輝做自己的養子,應該會是比任何人都好的人選。陳浩民一向不會在陌生人面前多言,自然不會發表其他看法,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過,盡管他們都心知肚明,兩個已經感冒的人同喝一杯感冒藥是很蠢的做法,痊愈的機會只能是對半開,也許病得會更加嚴重也說不定。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知道,陳冠輝一定會成為他們的孩子,他長相出衆,成績拔尖,就連性格也是一等一的懂事體貼。
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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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楊敏妃撫養的那段時間,是陳冠輝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告訴陳冠輝如果生病了要減少和別人的接觸,她會去給陳冠輝擰一個溫溫熱熱的毛巾,放在額頭上讓他減輕疲勞;她告訴陳冠輝,如果有人摸他□□一定要回來和媽媽說,她會一直做自己的後盾;她告訴陳冠輝以後即使做一個開心的小傻瓜也沒關系,她說以後陳冠輝結婚的時候,自己肯定會流淚。
陳冠輝模拟考又一次奪得優秀成績,她去給陳冠輝開家長會,會為自己這樣一個優秀的兒子感到驕傲;她也知道自己的孩子隐隐有着好勝心理,會在深夜裏安慰他不要操之過急;她還知道陳冠輝和班裏的同學關系都還不錯,甚至還為他操辦過一個小型的生日會。
那是陳冠輝被領養兩年之久裏,最最最隆重的事情,就連一向冷淡的陳浩民都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酒,紅着臉說自己真是好福氣。
楊敏妃預估了陳冠輝此生會出現的所有可能事件,一一為他做出講解,可她就算只手遮天,也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比如說,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等不到陳冠輝結婚的那一個時刻。
楊敏妃沒有為陳冠輝流淚的機會。
陳冠輝時至今日也始終如鲠在喉,他想回答給楊敏妃的實在太多太多。母親給過的勸導他只字未聽,
此後無論是什麽樣令人欣喜到抓狂的事情,都只不過是過眼雲煙。
楊敏妃離世後,他再也體會不到如此深刻的親情,感受不到任何用心的勸導,陳浩民情感淡薄,平日裏對陳冠輝的愛完全是虛情假意,是愛屋及烏。
陳冠輝耀眼的成績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習慣過後終歸平淡。人不可能每天都在各種測試當中度過,陳冠輝不會再有多大的提升空間,這就意味着讨得養父歡心的機會越來越少。
父子倆本就不深的情感愈發被時光所掩埋,有時他和陳浩民從街頭走到街尾都可以一言不發。
直到邢茗帶着陳垚垚入住後,陳冠輝才終于崩潰,他能隐隐約約意識到,新的災難就要到來了。
他又要回到以往察言觀色的時光裏,那像是一個監獄,叫陳冠輝只想逃。
于是陳冠輝選擇了另一個極端,從昔日的天之驕子掉落成只會打架鬥毆的壞種,而他天生就有學習的天賦,任憑怎麽亂搞,成績硬是不滑落半分。
他知道自己的氣焰都是虛張聲勢,久而久之連曾經那些青睐陳冠輝的朋友都消失不見,人們對他的印象越變越差。
陳冠輝依舊有追随者,但和真正受歡迎的、有人格魅力的人不一樣。
當陳冠輝想要自我毀滅時,他的追随者只能成為他的一把刀,除此之外再也做不了任何。
頻繁被叫家長、開家長會也要被□□,楊敏妃已然離世,戶口本上依舊清晰地記載着陳冠輝是陳浩民兒子的事實。
任憑陳浩民氣到頭頂冒煙,都拿他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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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崧曾經認真評價過陳冠輝的性格,她說陳冠輝是看似冷漠、理智堅定,但實際上嚴重缺愛,甚至能稱得上是一個膽小的懦夫。
“不要想那麽多,早點表達自己的愛就早點受寵,沒人能随意輕賤你。”
是的,陳冠輝焦慮無比,步步試探,顧慮重重,一點小小的善意就能讓他自我膨脹,察覺到盛奇思對自己不一樣的态度時就會虛榮又自滿。
陳冠輝自我意識過剩,他在福利院的正常經歷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不要過早地表達自己的愛、渴求和欲望,這樣會被看透你的人輕易踐踏。
他從來沒承認過初中的時候碰見盛奇思是故意搭讪,邢茗在家裏提前了半個月就已經開始預熱,她的本意是讓陳垚垚做好設計,引起盛奇思的垂青。
陳冠輝才不會讓他們如願。
他不喜歡盛奇思的時候心比誰都狠,陳冠輝自诩坦坦蕩蕩,盛奇思一直沒有對他表現出喜歡,這讓陳冠輝即使做了騙子也不會太過愧疚。
一個坦蕩的騙子,卻因為在屏幕前被吻而慌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