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年關将近,寒風刺骨。
陳冠輝拉着一個大行李箱,被豆沙色的圍巾裹得嚴嚴實實,肩上是常規旅行包,從遠處看塞得滿滿當當,把這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襯得比平時挫上幾分。
他只露出凍得通紅的鼻尖和一雙漂亮的眼睛,眼尾有些上挑,也能隐隐看出這人興許是剛睡醒,眼眶外那一圈兒都是紅的,看着還黏乎乎的。
“小兄弟,上車不?!”“這邊的車可不好打啊!”
車站前拉客的生意也不好做,這片地兒又小又冷清,要不是陳冠輝接到他爸突然要辦家宴的消息,他是打死也不願意回到這裏。
前方走過來一個穿着橙紅色皮大衣、頭戴瓜皮帽的大哥,讪笑着湊過來問:“去哪裏呀?”
陳冠輝看到他嘴裏呵出來的一大團白氣,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小步。他擺擺手後便沒再理會對方,随便在手機上打了個車後舉起來給對方看了一眼,說:“我走網約。”
微信消息一如既往地延遲彈出,幾個小時不看,群聊裏的消息似乎要從屏幕裏溢出來。
陳冠輝沒什麽心情,百無聊賴地爬了幾分鐘樓,朋友們都在讨論老同學服兵役後回家探親的事情。
網約車還沒到。
陳冠輝的腦袋前面逐漸有陰影覆過來,這回是穿黑皮衣的大哥搓手問:“還有幾公裏啊?要不取消了我給你捎上去,這大冷天的…”
他刷新訂單,随口答道:“不了,差不多兩公裏。”
又是五分鐘,趙炘風風火火地在私聊對話框裏咋呼,一連串的消息加上表情包,讓陳冠輝這雙快被凍僵的手再次動了起來。
“輝子是不是落地了?!”
陳冠輝艱難敲字:“…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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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來得及發送,趙炘的消息又彈出來:“報——!前方有敵情!”
陳冠輝只好删掉自己打的字,又重新輸入:“…有屁快放!”
“你有同學告訴我盛奇思也回去了!據說他帶了相好的回去準備見家長,你能躲則躲。”
梅開二度,陳冠輝又删掉了好不容易敲出來的字,眼下卻不知道再說些什麽。
車怎麽還沒到,再晚一分鐘他絕對打差評,說什麽也不能回心轉意。
面前多出了兩雙鞋,這兩位大哥也是執着,執意要跑陳冠輝這一單,一唱一和。
黑皮:“小兄弟,生意難做你就讓他吧你送上去吧!”
橙紅皮:“可別是個二手私家車,多不安全!”
陳冠輝本來看到未讀消息就心煩意亂,生怕回家遇到盛奇思,一直在想繞什麽路才能避開盛家大別墅,頭上簡直要冒冷汗。
他忍不住咬了咬牙:“…不了。”
車來了,紅色車身的蘭博基尼,陳冠輝的直覺是這不會出現在網約車行列裏,又想車主興許是賺個油錢。他反複确認車牌號,發現真的無誤之後拉起後備箱,把行李箱旅行包一股腦地全塞進去,差點就把圍巾也卸掉丢進去。
妖風陣陣,身後還是锲而不舍東張西望尋找客源的司機大叔,陳冠輝不擅長反複拒絕同一個人,車來之後堪稱如蒙大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進車裏。
“手機尾號5135。”陳冠輝搓搓手,車子緩緩啓動,幹燥悶熱的溫度與風霜雨雪的外界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困意上頭,幹脆閉目養神,指望司機到地兒了把他喊醒。
怎麽辦,盛奇思。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這時候回來,讓我這麽難做。
*
陳冠輝腦袋和心裏通通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他在迷迷瞪瞪馬上要陷入休眠之際,猛地聽到司機問:
“你今年突然回來…也沒有帶個伴兒?”
這聲兒有點熟悉,沙啞,還帶點不由自主的沉悶和奇怪的停頓。盛奇思就有這毛病,一緊張一激動說話就跟壞了的磁帶似的,讓人聽着別扭。
陳冠輝猛地睜開眼,尖叫道:“卧槽?盛奇思?!真的是你?”
後視鏡裏的盛奇思紳士至極,沒有對他的粗口多做評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連陳冠輝回來的時間、即将開口說的話都了如指掌。
他只是淡淡一笑:“嗯?你剛剛在想路上偶然叫到的司機是不是盛奇思嗎?”
方才的緊張和擔心只能算作片刻的憂慮,盛奇思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突破他預設的防線。陳冠輝忽然想起高二那年他千方百計地進了學校的物理集訓隊,老師随機分組,剛好把他們兩個放到了一起,做的也是同一套題。
這場産生于課堂也止于課堂的小小測試,采用的是最古老的小組計分制。直到鈴聲響起,作答結束,盛奇思超高的正确率和老師愕然的神情,以及小組最低的分數排名,都讓陳冠輝想快點離開那個場景。
事實上,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經歷過相同的事件,卻反反複複地重複着相似的感覺。譬如現在。
早已掌握陳冠輝目前并無伴侶的盛奇思鎮定自若,甚至道破了陳冠輝緊張的心理,而陳冠輝已經開始計算從這裏到家還要多遠。
真想快點結束。
陳冠輝在兩個問題裏只挑了最容易回答且最不尴尬的那個,結果組織出來的語言又像全都作答:“沒有,聲音聽着像你。”
可盛奇思偏偏不依不饒,從很久之前他就是這個樣子,從他口中問出的問題就一定要得到回答,好的也罷,壞的也罷,盛奇思決不允許任何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範圍。
盛奇思:“那你現在是一個人嗎?”
他的語氣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卻帶着一些逼問的意思,陳冠輝對他這樣的态度習以為常,按理來說他應該對此類逼問徹底免疫。
但陳冠輝心中有一股無名的怒火。此時此刻趙炘的消息和盛奇思本人之間的關系,就像是炮仗和火機,盛奇思稍有不慎就會點燃引線,引爆陳冠輝焦躁的情緒。
“你不是想帶相好的見家長嗎?”陳冠輝差點脫口而出,半路剎車險些嗆死自己,只能尴尬地使勁兒咬咬嘴唇,接着半死不活地“嗯”了一聲。
半死不活的陳冠輝閉上眼睛呈抗拒姿态,盛奇思瞥了一眼後視鏡,對陳冠輝的态度了然于心,便也不再作聲。
*
車內的暖氣開的很足,陳冠輝撐着車窗,火車上吵鬧的孩子讓他一夜近乎未眠,此刻極為困倦。
這種困倦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下車,盛奇思貼心地為他拿出行李,拎起笨重的旅行包,在僅有五十米之遙的別墅外問道:“需要給你送進去嗎?我也很久沒有拜訪叔叔阿姨了。”
陳冠輝的大腦在即将停工的邊緣線上,聽到盛奇思的話還是忍不住反駁:“你什麽時候拜訪過他們了?”
盛奇思不可置否:“現在也可以。”
頭腦發昏的陳冠輝接過行李轉身就走,沒有跟盛奇思告別的打算——也許本就不該告別,他們兩家人相鄰,距離不超過兩百米,平時家裏的阿姨出門丢個垃圾都會碰上聊聊天,更何況他們。
盛奇思不放心地在身後叮囑:“明天我們雙方家裏約了一起吃飯,晚上七點,你記得不要晝夜颠倒睡過頭。”
陳冠輝一向是個遲鈍的人,他腦袋裏還在處理告別的事情,沒有留心盛奇思的話,而是潇灑地向後揮了揮手,摸出鑰匙進了家門。
“我回來了。”
沒有人回應,家裏空無一人,應該都去置辦年貨了。
實際上,就算家裏此刻高朋滿座,也未必能有一個人會回應自己。
陳冠輝與他們住的不算太近,心卻隔得很遠很遠。
*
陳冠輝在這個家中的身份極為尴尬,他是陳浩民和前妻領養的孩子,甚至連血緣關系都沒有。
十八年前,也就是陳冠輝十歲的時候,陳浩民在外有奸情的事情被妻子撞破。兩人争吵不休,陳冠輝的養母匆匆住院,意外查出骨癌,從此在醫院裏度過了她只剩兩年期限的後半生。
陳冠輝十二歲那年,養母魂歸故裏,陳浩民領回自己的情人邢茗,還帶來一個十歲的私生女陳垚垚。
他們四個人便開始了詭異而不和諧的同居生活。
突然面對一個陌生的繼母和有些尖酸刻薄的妹妹,陳冠輝的所有表現都顯示出他有多麽措手不及。
比如在一開始,陳冠輝并不知道要喊邢茗什麽,究竟是媽媽還是阿姨,他捉摸不透,因而閉口不提,錯失良機,引得陳浩民一通訓斥;
比如妹妹在和他單獨相處時總是會突如其來地爆發一陣嚎哭,當被問及是誰欺負她時,陳垚垚一副委屈的樣子,手指毫不留情地指向陳冠輝所在的方向,而他一向百口莫辯;
再比如他和陳垚垚上同一所小學,妹妹拉着自己新交到的好朋友在家裏玩過家家,總是要一起議論陳冠輝和家裏所有人都沒有血緣關系的事實。
他絕對想象不到,這世上還有像盛奇思一樣做任何事情都有人支持的人,也絕對想象不到這世上還有人能如此順心順意,沒幾乎受過什麽風浪和挫折的人。
那時,盛家是百年不敗的大家,世世代代混跡官場,到盛奇思這一代,家中老者就想落得清淨,一家人順着長者心意,也輾轉搬回老家。
盛奇思回來後的某天執意要坐一次公交探探路。
在他心目中,老家和首都相比條件肯定要差上許多,他怕上學的時候自己會因為等不到公交而遲到。
盛家的教育理念一向強調自力更生,盛奇思是家中獨子,以他們家的身份和需求,對還在讀書的盛奇思多加呵護根本毫不為過。
在同齡人都有私家車接送的年紀裏,盛爺爺依舊支持盛奇思自己選擇便利的交通工具抵達學校。
最終,十四歲的盛奇思踏上了公交車冒險之旅,恰好遇到了十四歲的陳冠輝。
他們在同一個公交站下車,是前後腳。盛奇思坐車的時候有聽歌的習慣,下車之前罕見地沒纏好iPod的耳機線,車門打開時意外脫手,他察覺到身後有人等着下車,動作史無前例地出現了一絲慌亂。
盛奇思揀了一次又掉了下去,第二次是耳機線與接口直接分離,機身摔出一個極為明顯的凹坑。
而盛奇思背後的那人百無聊賴地嚼着泡泡糖,他聽到這咚咚咚的聲音感覺很好笑,怕對方臉皮薄,也不敢笑出聲。
陳冠輝使勁憋笑憋得胃痛:“你別着急啊,我又沒催你。”
盛奇思終于撿起地上的iPod,他預測耳機線被那麽用力地扯了一下,估計只有一邊耳朵能用或者都不能聽了。
他很少有如此毫無頭緒只想飛快逃走的時候。兩人一前一後地下了車,也這樣一前一後地往前走。
盛奇思沒有了解悶的玩意兒,忽然發現在公交車上的那人一直如影随形,一路又驚恐又好奇。直到對方和自己踏入了一片別墅區,盛奇思才想起這應該就是鄰居家的小孩,對方顯然也很震驚,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你好啊,你是新搬來的嗎?我叫陳冠輝,住在那裏——”
十四歲的陳冠輝比現在要熱情很多,他順手指了指自家的方向,也完全在盛奇思的意料當中。
可陳冠輝接下來說的話卻完全脫離原本的軌道:“如果你也在一中念書的話,明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公交。”
摔壞的iPod、搬回老家以來第一次和鄰居搭話、随便邀請陌生人坐車的陳冠輝都讓盛奇思感到慌張無措,一天三次集中出現了如此恐怖的情緒,讓盛奇思完全無法保持禮貌。
他冷下臉色,生硬地回答:“誰要跟你一起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