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章
第 72 章
周如意沒明白“見一面”是什麽意思。
他們每次見面都是重逢,都是因為思念對方而駐足。
“見一面”這個說法太奇怪了,如果許聞松只有見他一面的時間,那還不如等着他跑過去,為什麽要大老遠過來見一面。
他不相信許聞松會有語病。
抱着這些疑問,周如意忐忑地睡去,惴惴不安地醒來。
早早起床洗漱,換上家裏裁縫昨天做好的新衣服,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吃完早飯匆匆忙忙出門。
許聞松來得很早,七點剛過就給他發了定位。
見面地點離家裏不遠,周如意步行十五分鐘就到了。這個地方在松樹林邊,有些偏僻,基本見不到人,也打不到車。
晨間燦爛的陽光從山頭斜斜灑在水泥臺階上,臺階下熟悉的背影猶如田裏的稻草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幹站着一動不動。
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眼前,周如意的腳步加快,幾乎是小跑着來到他身後。
“許聞松。”
他輕輕喊了一聲。
許聞松沒反應。
“許聞松?”
他疑惑地拉大嗓音。
許聞松這才有了反應,像雪堆融化後突現的石子,木木地轉過身,目光落在別處。
周如意看到他的模樣,驚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許聞松瘦了好多,和視頻電話裏完全不一樣,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瘦,兩頰向內凹陷,顴骨突出,眼球像兩顆灰撲撲的彈球,臉色蒼白,眼下烏青,憔悴的樣子像幅水墨畫。
他布料下的身子已經撐不起衣服,肩頭骨骼突兀,鎖骨如同剔去肉的肋骨,稱得上形銷骨立。
有那麽一瞬間,周如意懷疑這不是許聞松。
“你怎麽了?”
周如意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滿臉驚詫和憂慮。
許聞松垂着眼簾,神情寡淡,甚至有些恍惚。
他張了張幹澀的唇,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對不起。”
周如意用手捧起他的臉,強迫他和自己對視,聲音控制不住顫抖:“你怎麽了?”
許聞松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縫,是痛苦。
如同山谷夾縫荊棘纏繞,割出細細密密的傷痕,還在滲着苦紅的血,這血從唇紋裏淌過。
他呼吸變得混亂,僵硬的手慢慢攥緊,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周如意的手。
周如意愣住了,兩只手定在空中。
許聞松低下頭,話音裏夾不住哭腔,卻還是寡淡的樣子。
“Kalyan……對不起,我要走了。”
周如意被雷劈過似的,腦袋裏嗡嗡作響,沒有任何反應。
許聞松沒再看他,拳頭微微顫抖,脖頸和胸口繃成一條直線,駭人的下颌線劃過倨傲的線,毅然轉身邁出步伐,冷冷地說:“我們,到此為止吧。 ”
說完,他徑直走遠。
周如意睜大難以置信的眼睛,混沌的腦子被漸行漸遠的背影敲醒,下意識想跟上許聞松,雙腿像灌滿了水泥,沉重得走不動路。
“許……”
他頓時亂了陣腳,想叫住許聞松,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他像個溺水的人,身在漩渦中,想向許聞松求助,不管怎麽費力掙紮都是徒勞,只能看着兇手,也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漸漸遠離河岸。
許聞松走到一輛早早停在路邊的出租車邊,手放在把手上,突然定住了,僅僅幾秒,堅定地拉開車門坐進後座,“嘭”地關上車門。
車輛向前行駛,許聞松透過玻璃窗最後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嗎,人會記得很多事情,但鮮少在回憶的時候切身體會到當時的情緒。”
“你剛剛看向我的那一瞬間,我就确信我會永遠記得這一眼,永遠記得我的确信。”
周如意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眼。
周如意從夢中驚醒,意識到一切都是真實,慌忙掙脫了纏身的荊棘,奮力向前奔跑:“許聞松。”盯着後窗裏的黑色頭顱,潸然淚下,“許聞松……”跨大步伐,追着彌留的車尾氣,情緒徹底崩潰,“許聞松!”
“許聞松!”
周如意不停呼喊着,不停追趕着,飄飛的發絲慢慢被汗浸濕,再也無法飄搖,朦胧的眼眸如水壩決堤,淚水如汩汩熱泉。
車輛早已消失不見,他仍在狂奔,直到跑出居民區,足尖舊疾刺痛不止,被碎石絆倒。
周如意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又要繼續跑,一抹紅光映入眼簾,仿佛一盆血,潑冷了他的心,讓他的雙腿重新凝固。
是十字路口的紅燈。
茫然地看着空曠的道路,刺眼的紅光,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蠢貨。如果繼續跑下去,他的腳就會廢掉。但是,換個想法,把腳跑廢能不能挽留許聞松呢。
可是許聞松已經不見了。
許聞松和他分手了……許聞松走了……許聞松抛棄他了……許聞松不愛他了……許聞松是騙子。
“許聞松……”
他傻站在原地,任滾燙的淚一滴滴濺落地面。
“周如意!”
耳後突然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喊。
周如意聽得出是誰,沒有回頭,呆望着紅燈跳成綠燈,綠色小人步履不停。
不過四十秒的時間,他就忘了許聞松往哪個路口走的。
面前三個路口,狹窄曠遠,看不到盡頭,似乎不管選哪一個都是無底深淵。
“周如意,別幹傻事。”
周如溯從後拉住他的手,拖拽着往回走。
周如意像個失去光澤的洋娃娃,毫不掙紮跟着周如溯走,木然地流着淚,腦子裏只剩五個大寫的紅字——許聞松走了。
周如溯把他拉上車,開車回到老宅後門,又把他拉回房間。
随長安端着水杯跟了進來,同周如溯一起站在床邊,蹙着眉頭擔憂地看着他,保持緘默。
周如意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徒盯着地板流淚。
他不管怎麽想,都想不到許聞松為什麽抛棄他,是嫌他總要求打電話煩,還是嫌他總愛哭,再或者是受夠了他的脾氣,不再想死乞白賴地黏着他,膩味了。
許聞松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說他要走了,去哪,他現在還沒大學畢業,不可能放棄學業。
周如意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江月白的臉,聯想到許聞松最近的異常、骨瘦如柴的身體、突如其來的告別。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震顫。
周如意猛地站起身,穿過他們向外走。
“去哪兒?”
周如溯拉住他。
周如意不語,想逃跑,掙脫不開他的手,淚流得更猛了。
“許聞松……”
他帶着哭腔喃喃。
周如溯僅用一只手就把他摁了回去,有些煩悶地說:“是許聞松讓我把你帶回來的。”
周如意擡起頭,眼中充斥着希望,迫切地問:“你知道他在哪?”
“不知道。”周如溯一句話破滅了他的希望,“他說要去一個新地方,和你分手了,讓我去接你,我給他發問號他也不回。”
周如意忍不住抽泣,一邊拿出手機給許聞松發信息,打電話。
“不用打了,他關機了。”
“……”
周如意聽着冰冷的機械音,心再一次跌落谷底。
他絕不相信,許聞松會就這樣抛棄他。如果不愛他,根本沒必要讓周如溯來接他。
他很害怕許聞松會和江月白一樣成為他的畫,會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離去,四年前的他沒有伸出手的覺悟,這一次他不管怎樣都想留住許聞松。
即便許聞松真的不愛他了。
周如溯攔住又要往外跑的他,頗為無奈地說:“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跟許聞松相處了那麽長時間,你還不了解他嗎?反正我不相信他是個始亂終棄的人,他現在要走,要和你分手,都是他的打算,他也不是小孩子,不管做什麽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要相信他。”
周如意快瘋了,他這幾個月都是用這個理由來安慰自己的,可是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插足許聞松的事,逼迫他把所有事都告訴自己,也許就不會導致現在的局面了。
他抽泣着,仰起悲色的臉,聲音顫抖:“你為什麽這麽肯定許聞松做的事一定是對的?萬一……”
周如溯平靜地說:“這是他的選擇。”
“……”
周如意仿佛被巨石擊垮,撞飛了靈魂,緊繃的身體慢慢癱軟下去,緩緩跪坐到地板上,趴着床鋪悶聲啜泣。
這是許聞松的選擇。
一句話就把他們的感情分割了。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周如溯是對的,許聞松不管做什麽選擇都是他的事,旁人無權幹涉。
周如意不是不明白“尊重他的選擇”是什麽意思,可是許聞松說過,如果那些決定讓他不開心和懷疑自己,那那些決定就是錯的。
許聞松現在做錯了,他根本不是絕對理智。
萬一呢,萬一許聞松真的和江月白一樣……
周如意不敢往下想,也沒辦法突破周如溯的攔截跑出去,仿佛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哭聲漸漸轉大。
身後兩個人沉默了很久。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頭頂,語氣冷硬:“我陪他去。”
周如意愣愣地扭頭看随長安,因為哭得太久,忍不住打哭嗝。
以往很好說話的周如溯不知為何在這時候無比冷漠:“不行。”
随長安同樣堅決:“他有人身自由權和擇偶權。”
“可你們沒有幹涉別人生活的權利。”
“那也不由你說了算。”
“随長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多管閑事了?許聞松既然走得這麽絕情,說明他希望被人找到,你們為什麽非要破壞別人的選擇?他似乎沒欠過你們債吧?”
“你是誰的哥哥?”
“我在實事求是。”
“現在受委屈的人是Kalyan。”
“我要是放他去了更受委屈。”
“你知道內情。”
“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惹了什麽大麻煩,還是身患絕症,也會直接和你分手,自己一個人跑得遠遠的。”
“……”
随長安沉默了。
周如意聽到“身患絕症”四個字,哭得更兇了。
三個人互相僵持着,直到房門被敲響,傳來沉穩充滿威壓的聲音:“周如意?開門。”
周如意心一驚,把臉埋進被褥裏,強迫自己控制住哭聲,止不住一抽一抽地發出哼聲。
他不想讓奶奶知道他和家教談了戀愛,還被抛棄了。
那兩個人也沒有動作。
奶奶的聲音開始變得不耐煩:“周如溯,我知道你也在裏面。開門。別逼我卸了門進去。”
周如溯站了一會兒,轉身開門。
奶奶的腳步和拐杖蹬地的震動通過地板連接床鋪清晰傳入耳中,剛走兩步就頓住了,顯然是看到了癱在床邊的周如意。
随即有些惱怒地問:“怎麽回事?”
周如溯語氣不悅:“不知道。”
奶奶的拐杖重重蹬了一下地面,強硬地說:“那就滾出去。”
“你以為我愛站這兒?”
周如溯冷笑幾聲,動作利落地把魂不守舍的周如意抱起來扭頭就走。
“小随,走了。”
奶奶看到周如意表情的那瞬間,細眉擰成了一股繩:“把周如意留下。”
“有本事來抓我。”
周如溯嗤笑一聲,帶着兩人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