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周如意冷笑一聲:“誰管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江月白哦。”
“我說我不想知道。”
“我偏要說,有本事來縫我的嘴。”
“呵。”周如意撇開身旁膚色黝黑的女生,傲慢的下巴指着她,“我不跳雙人舞。”
女生沒明白:“嗯?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我不需要舞伴。”
說完,周如意徑自離開。
翌日,女生找到他。不可思議道:“你竟然是男的。”
周如意以為她在羞辱自己,轉身離開。
第三天,女生找到他。
“我為我昨天的話道歉,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是被孤立外國女孩,抱歉,是我的問題,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打擾你,再也不會和你說話了。”
第四天,兒童組雙人舞訓練開始。
老師說服了媽媽,讓他嘗試雙人舞。周如意沒能擺脫老師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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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矮矮小小的,蹲在身邊,小聲問他:“你真的不跳嗎?”
周如意語氣冷漠:“不跳。”
“那考試怎麽辦?你的單人成績再優秀,總體評分低也不能作為首席參加比賽。”
“……”
為了逃過媽媽的訓斥,周如意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比他大兩歲的女生,紅着臉艱難地說:“你想參加比賽就直說。”
女生也站起來,拉住他的手,笑着說:“你是傲嬌嗎?”
“你才是。”
“我是你師姐哦。”
“哼。”
周如意不情不願加入雙人舞訓練團體。
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別人的參賽名額,他必須要認真對待。
第十天,訓練成效顯著,老師放了半天假。
女生給他買了一根五毛錢的冰棍,站在樹蔭下,背對着陽光,俯視他,渾身裹着金燦燦的光芒。
“你真的好漂亮呢,膚色和雪一樣,發色和迎春花一樣,我要是有你一半白就好了。”
周如意咬着沒味道的冰棍,嗤笑一聲:“有時間自卑不如把罵你的人罵回去。”
“哈哈,我也想,可是我沒有那個膽量。”女生坐下來,晃着洗得發白的布鞋,笑道,“我爸媽都是普通人,我怕我說錯話讓他們丢了工作,怕我弟弟因為我被欺負。”
周如意不太能共情這種感受。
“你有弟弟?”
“有,他和你一樣大,我家裏人很愛他,除了我。”
周如意看向她。
“我打工的時間到了。”女生把垃圾帶走,匆匆揮揮手道別,“再見。”
第十一天,舞蹈班人議論紛紛。
“江月白這麽小就去打黑工。”
“人家叫江夜黑,哈哈,臭黑妹。”
“什麽黑工?”
“我朋友說看到她去酒吧賣了……”
“啊?真的嗎?天哪,她是這種人?”
“假的吧,她那麽黑也賣得出去。”
“金主呗,不讓你看她吃的用的那麽磕碜,怎麽還有錢來上課?”
“什麽呀?我昨天看到她跟一個穿西裝的大叔走了,我還以為是她爸呢,細思極恐啊,大三十多歲的老男人她也不嫌棄。”
“說不定人家就好這口呢,哈哈。”
周如意冷漠地站在門口,掃視竊竊私語的人堆,罵出了人生第一句髒話:“傻逼。”
後面幾天,她都沒來上課。
第十五天,周如意在一家舊超市看到了她。
女生正在搬貨,纖瘦的胳膊一次能搬動兩箱水,黝黑臉頰上滿是汗滴,發絲淩亂,和穿上舞鞋跳躍時的高傲模樣截然不同。
她身後站着個衣着鮮麗的男生,腳下的球鞋和後背的書包都價格不菲。
“姐,你別在我學校旁邊打工好不好,放學讓朋友看見,我的臉都丢光了。”
“不愛看別看。”
“不是,姐,你為什麽非要打工啊,爸媽又不是不給你錢,你幹嘛自己找罪受。”
“你怎麽知道他們給過?”
“還不都怪你把錢用來跳舞。”
“哈哈。”
女生笑出了聲,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
“你笑什麽,醜死了。你把錢拿去跳舞,還不如買點美白的東西,你這麽黑以後沒男人要的。”
女生繼續笑,這次仿佛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真情實感地大笑,模樣有些瘋癫,卻又無比清醒,超脫了人類的清醒。話音顫動:“我巴不得全世界的男人全都去死。”
“你瘋了嗎?!”
“對啊。我從被生下來,你爸爸嘆氣的那一秒,我就瘋了。”
女生把男生逼跑,扭頭看到滿臉震驚的周如意,眼中閃過慌亂,把最後一箱水搬完,直接跑掉了。
第十七天,她來了,神色比以往每一天都正常。
任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她神态自若。
這是最後一次彩排,兩個人都很認真。
下課後,她找到周如意。
“明天就要考試了,你期待嗎?”
周如意還沒從那天的對話中緩過神。搖了搖頭。
“什麽嘛,這麽不捧場,等着,我去買個東西。”
她去小商店買了一個二十元的雪糕。
“這個好貴的,你要吃完哦。”
周如意沒動作。
“貴你自己吃。”
“我不要,這是桂花味的,是專門給你買的,我不喜歡桂花味。”
“……”
周如意接了雪糕。
女生滿意地笑了,坐到他身邊,舒展了一下手腳。
“夏天要結束了啊。”
“我讨厭夏天。”
“我超級喜歡,喜歡到覺得,如果能死在夏末就好了。”
周如意扭頭看她,眼中不解。
“哈哈,怎麽樣,很美吧?”
“不。”
“不解風情。”
他們并肩坐了很久,直到太陽落山,晚霞像烈火燒到臉頰。
女生突然回頭看他,美得像一幅油畫,畫中晶瑩剔透的眼眸在流淚。
“Kalyan……”
她拉起他的手,滿是繭子的掌心摩挲他的手背。
“聽我說,不要為了合群放棄你的高傲,不要因為偏見流淚,你一個人也要跳下去,跳出你的自由,跳出狹隘的目光,跳到更廣闊的天際,跳到有鮮花和愛簇擁你的地方……”
第十八天,考試開始。
周如意換好衣服,女生站在外面等他。
“Kalyan,我能最後和你說幾句話嗎?”
上臺前,周如意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對他微微一笑。
“加油。”
她和他說了加油,自己卻沒跳完。
周如意摟着她的腰跳躍,突然感覺到掌心的手滑了下去,一只黑色的天鵝在他眼前墜落。
他終于明白,上臺前她千叮咛萬囑咐的“你一定要跳完”是什麽意思。他不知道她為什麽倒下,只是順着她的意願,和空氣跳完了雙人舞。
曲子結束後,有人把他帶走。
他被盤問了很多東西,最後被放走了。
他從他們嘴聽到的真相是,她注射了毒藥,發作時間正好是一支舞結束的時間,但跳舞過程中血液循環加快,提前毒發暈倒。
送到醫院搶救,不知道有沒有搶救過來。
他們封鎖了消息,說是避免恐慌,還把關于她的所有舞蹈視頻删掉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有他知道。
次日,不知從哪裏傳來的,周如意為了展示自己,給舞伴下毒的讒言。
周如意不明白。
他等了很久,很久。有人告訴他,她被搶救過來,送進精神病院治療了,又有人說,她已經下葬了。沒有一個百分百準确的消息。
他們并不是朋友,除了十幾日的幾段對話,什麽交集也沒有。
他的舞室換了,老師換了,同班同學也換了。新的排擠,新的謾罵,讓十一歲的他陷入自己的痛苦,無暇尋找她的消息。
一晃時間過去了四年。
周如意在見到時綠的那個瞬間,恍惚以為見到了她,以為她沒去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過得很好。
她們的五官真的很像,膚色同樣黝黑,眼睛同樣亮,體态同樣優雅,像是長大之後的她。除了那點能證明她不是她的痣。
他早就放下了這件事,但也有可能還無法理解。
如今的他每每回想起她那時候的話,仍然會愧疚。不論哪句話都是苦痛的枯葉,都是死前的遺言。
周如意把事件始末告訴他們。
許聞松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時綠則只是沉默,直到揮手道別,也沒說出一句話。
回到民宿房間,周如意看了眼梨花帶雨哭了一路的許聞松,從心底感嘆他的共情能力,情緒從回望舊事的悲傷,轉變成五味雜陳的微笑。
他給許聞松倒了杯水,然後緊挨着坐下,沉默了一會兒。
“許聞松……”周如意摳着手,有些局促地問,“你覺得,如果我那時候沒有繼續跳舞,而是第一時間叫救護車的話,她會活下來嗎?”
許聞松喝水的動作一頓,眨了眨紅紅的眼睛,驚訝地看着他。
“你在自責嗎?”
“我不知道。”周如意蹙着眉搖搖頭,“我只是偶爾會想,我的心是不是太冷了,明明有能力插手她家裏的事,卻還是無視了她的痛苦,跳舞的時候也一樣,明明已經察覺到異常,卻沒有救她。”
許聞松握住他的手,眼中淚光閃爍,語氣沉重,道:“Kalyan……拯救一個人并不容易。”
“那種毒藥一旦進入體內不可能有存活的機會,現今的醫療技術還做不到。她是個十三歲的普通孩子,絕不可能輕易拿到毒藥,除非是用大價錢從不合法的渠道購買,但她的生活并不富足,大概是花光了所有積蓄買下的,”
“意思是,她早就計劃好了,否則也不會在前一天和你說那段話。”
“一個早有預謀,一心求死的人,你的拯救對她來說未必是救贖。”
周如意還是搖頭:“我可以把她帶進周家,讓她過上富裕的生活,也能和她做朋友,如果她生病了,我可以給她請最好的心理醫生。我明明有能力救她的……”
“可是,你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以你的描述來看她很善良,很敏感,很自卑,不是會心甘情願接受別人好意的人。假如你把她帶進周家,外界對她的惡意恐怕會更深,她的父母說不定也會誤會。”
“她的病不是短時間內形成的,而是從出生那天開始,經年累月淤積的。”
“重男輕女、外貌侮辱、人格侮辱、排擠孤立、造黃謠……她只有十三歲啊……這樣的創傷再怎麽縫補也會留下疤痕,成為她永遠也忘不掉的心理陰影。”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救下她……”
許聞松止住悲泣,把頭埋在他肩上,深吸一口氣,又嘆了出了。像對自己,某個人,某個群體,或者是這個世界感到失望。
末了,他說:“她那個時候一定很需要有人對她說,我愛你,我需要你,可是這個世界太糟糕了,配不上她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