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離別的悲愁來得很突然。
小巴車緩緩駛向遠方,海奶奶獨身一人駐足栅欄門外,像他們來那天一樣,還是挂着熱切的微笑,朝他們揮手道別。
周如意坐在最後一排,遠遠凝視海奶奶的身影從一條線變成一個點。不免傷感——那麽善良一個人,被親手養大的孩子遺忘,沒有任何怨言。
驀地想到海奶奶似乎從沒提起過她的丈夫,那些悲慘經歷裏完全沒有出現這個人的信息。
他下意識想問許聞松,剛一扭頭,想起自己還在和許聞松鬧別扭,閉緊了嘴看向別處。
他倒也不是生氣,只是忽然覺得許聞松變了,變得讓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也有可能改變的是他,變得越來越容易害羞,越來越小心眼。
他偷瞥一眼許聞松,看那只白皙的右手握着手機,拇指在屏幕上不斷點擊,大概在回信息。
右邊的周樂很吵鬧,因為要準備考研,只抽出一天時間玩樂。短暫的閑暇時光中,把這幾天憋着的話一股腦全吐出來,也不管朋友有沒有聽。
這幫人,前面明明有很多空位,非要一起擠最後一排。
周如意被左邊的許聞松和右邊的周樂擠得腳不沾地。
突然,許聞松換了左手拿手機,右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再指向左手,示意讓他看手機。
周如意讓他稍微等了一會兒,不緊不慢打開手機。
純白頭像赫然出現在屏幕上。
[許聞松:還在生氣嗎?]
周如意想說他沒有生氣,但以現在的模樣說出來沒有半點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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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手指在鍵盤上滑動。
[周如意:西內.jpg]
[許聞松:I'm dead……]
[周如意:神經病。]
[許聞松:終于理我了,好開心。]
[周如意:我在罵你。]
[許聞松:好。]
[周如意:好什麽好。]
[許聞松:就是随便罵的意思,知道你沒有生氣就好。]
[周如意:我在生氣。]
[許聞松:按我對你的了解,你生氣會和我冷戰,然後對我發洩,不會直白地說自己生氣,也不會罵人。]
[周如意:少自以為是。]
[許聞松:我記得某個叫小如意的人曾經說過要盡量改掉說反話的習慣吧?]
[周如意:你才叫小如意。]
[許聞松:我是小聞松。]
[周如意:裝嫩。]
[許聞松:有點後悔,當時沒說要監督你改掉這個習慣……抱歉,雖說不改也沒關系,但聽到你說這些話還是會難受。抱歉,我太自私了。]
周如意看到這條信息,心裏一咯噔,擡眸看向左邊的人。
許聞松在笑。
卻不是平日挑逗他那種狡黠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是用平靜來掩蓋苦澀的幹笑,是刻意擠出來的笑容。
周如意的心髒地動山搖。
試想,假如是許聞松一直說反話挖苦他,諷刺他,他可能做不到這麽平靜。
他會很生氣,和許聞松吵架,直到許聞松服軟,再絕交。
他也恨自己的嘴巴,但不知道該怎樣變得坦率,不管是羞恥心還是別的,都是他舍棄不掉的東西。
如果非要改掉,那他會變得更加沉默少言。
在回應反話和不回應之間,他做不出選擇。前者除非許聞松能接受他每一句話都要思考半個小時再回應,後者不管對誰都會難過。
他最多能在行為上坦誠,嘴巴如果不說反話,他想不到能在短時間內回應許聞松的話。
恍惚間,許聞松擡起手指繼續打字。
[許聞松:Kalyan,我們可以先回歸最初的關系吧,我不會再像這幾天一樣對你胡作非為,增加幹擾項。你抛開大年初二那晚之後的事,重新構築對我的看法,再考慮怎樣對待我。好嗎?]
許聞松的意思是,重新成為最普通的朋友,那些親昵都當作不存在,不會再親他抱他。讓他抛開眼前的東西,重新審視他。
可是人的關系就像油畫,已經塗上的濃墨重彩再怎麽用白色覆蓋,它還是留在那。
周如意心中怫郁。
把已經發生的事當作沒發生過,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他很害怕,許聞松這是嫌他煩,想借此機會甩掉他。他很氣憤,是許聞松先勾引的他,現在卻說“我們回到以前的關系吧”。
他眼中的許聞松是最好的人,無論再怎麽說反話,內心對許聞松的看法都是認可。
可性格讓他的看法和對待方式注定不能畫上等號。
他可以為自己的言行道歉,盡全力改變,可是許聞松卻把這件事放大了。
周如意越想越氣惱,覺得現在的許聞松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小巴抵達服務站,司機師傅下車加油,幾個人也溜了出去。
周如意打開手機,發了條信息:跟上來。不然殺了你。
發送完畢,他收起手機,忽略許聞松驚詫的目光,坦然走下車。
許聞松緊随其後。
周如意跟着指示牌走到後面的小樹林裏,站在一棵粗大的樹後,沉默地注視許聞松。
他神色寡淡,甚至算得上冷漠,內心極度忐忑。
許聞松意識到了他在生氣。但似乎不知道該做什麽,也不像那次伏低做小乞求他的原諒。只是蹙着眉頭,擔憂地看着他。
似乎很久沒有像這樣不慘私情地對峙了。
周如意穩住心神,仿佛變了個人,冷靜質問他:“你自己認同你說的話嗎?”
許聞松眼眸微動,直接避開視線,呼了口氣,回答:“不認同。但我有必須要這麽做的理由。”
“說。”
許聞松被他的強硬驚了一下,随後弱聲道:“抱歉,我現在不能說。”
“……”
周如意對許聞松感到失望。
許聞松愧疚地低下頭:“我知道,一張被揉成團的紙再怎麽撫平都會留下褶皺,我的說法未必正确,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那你考慮過我嗎?”
周如意垂下眼簾,不想再看許聞松。
他忍着怒火和哭腔說:“我性格不好,你就罵我,告訴我哪句話說錯了,為什麽要吊着我?說想親近我,又說要回到以前,你考慮過我嗎?你的道歉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吧?”
許聞松往前走了幾步:“對不起,Kalyan。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以為我們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最優解了。”周如意的淚水奪眶而出,“你不知道,我被孤立了多少年,被欺負了多少年,不知道聽到你要和我做朋友的時候有多激動,不知道我為了回應你,糾結了無數次,用了無數勇氣,才擁有許聞松這個好朋友。”
“我看得到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有多好,所以我以為你是上帝送給我的小熊娃娃。”
“你現在不想要我了嗎?”周如意看着滿面愁雲的許聞松,笑了起來,語氣如刀尖刻薄,“還是突然想起來和你接吻的人是個十五歲的青少年?”
他的聲音陰沉得可怕。
許聞松意識到他的精神狀态不對勁,上前抱住了他。任他怎麽掙紮都緊緊箍着。
周如意用蠻力抵抗,但都是徒勞,漸漸地,力氣和怨氣一同被消磨殆盡,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疲乏,不再掙紮。
“許聞松……”
周如意低着頭細細啜泣。感覺到有手扣住他顫顫巍巍的肩膀,情緒再度失控。
“許聞松,許聞松……求你,別不要我……別不要我,我知道錯了,求你,許聞松,求你,求你,愛我,求你……愛我。”
他語無倫次地卑微乞憐。
許聞松的手也在抖,輕輕托起他的臉,像捧起一顆珍愛的寶石,看着他淚眼婆娑的眼睛,神情凝重,眼中滿是憂慮。
“別這樣,Kalyan。”
許聞松用手指拭去他眼下的淚滴,深深注視他,像要讓他從眼睛裏分辨他的真心,語氣莊重。
“你沒錯,錯的是我。對不起。”許聞松撥開他臉頰的發絲,似諄諄教誨,“你不必聽從任何人意見,包括我。你要做自己,一直做自己。”
周如意高頻率抽噎着,淚如泉湧,擡手環住他的腰,嗓音細微:“許聞松……”
“我在。”許聞松額頭貼上他的前額,合上眼簾,虔誠得像在禱告,“周如意,我愛你,我愛你。”
他好像病了。
返程路上,周如意一直這麽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矯情還是別的,但許聞松愛他。
确定這個之後,周如意什麽都不擔心。哪怕他已經因為許聞松扭曲成了兩種人格。
周如意坐在最靠裏的位置,許聞松找了個帽子給他戴上,遮住眼睛,在其他人都看不見的地方,牽着手安慰他,十指緊扣。
距離抵達市中心還有二十分鐘,他們還在聊天。
周樂一個勁吐苦水:“媽的,這幾天給我學吐了,誰他媽考研,狗都不考。什麽破論文,狗都不寫。”
許聞松點點頭,笑道:“你說得對。”
有人不滿:“你最沒有發言權好不好,保研狗。”
“錯,是直博狗。”
“太誇張了。”許聞松謙虛地搖搖頭,“我又不一定會讀研讀博。”
“我不信,現在大城市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你畢業了在家養老?”
“我現在已經有工作了呀。”
“啊?”周樂幡然頓悟,“……也是。”
其他不知情人好奇地問:“什麽工作?”
周樂直言不諱:“給小如意當保姆。”
“……”
那幾個人滿臉驚訝,似乎對許聞松當保姆這件事感到震撼。
許聞松無奈解釋道:“是家教。”
周樂理所當然道:“那也是保姆。”
“啧。”周如意改不掉的反骨再度凸起,忍不住回怼,“你才是保姆。”
“喲,睡醒了?”周樂探過頭來看他,笑嘻嘻地說,“對對對,我就是保姆,你給我發工錢嗎?”
“我給你燒冥幣。”
周樂喉間一哽。
許聞松繃不住噗嗤一笑。
下午四點,周如意跟随許聞松回到他家,周樂同其他同學直接去了學校。
周如意收拾好行李,抱上那只大熊,看到他帶來的那幅畫端端正正擺放在書桌上,而那張一家三口的照片不見蹤跡。
“Kalyan,好了嗎?”
“好了。”
周如意腦中被分離和各種雜事擠滿,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出門。
許聞松幫他提行李箱下樓,站定在玄關裏櫃邊,輕聲呼喚一聲:“Kalyan。”
周如意擡起頭,身體霎時僵硬。
只見許聞松的臉在眼前放大,合着眼簾,羽毛飄拂似的,吻過紅腫的眼睛、酸澀的鼻尖、微張的嘴唇……一觸即分,然後停留在他懷裏的熊鼻頭上。
“一路平安。”
許聞松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