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異世界旁觀者手記
異世界旁觀者手記
*太宰視角,但請不要完全相信他的內心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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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芥川先生所說,夢中看到色彩是神經疲勞的證據。
我不清楚是真是假,也不曾深究過。然而,大約一年前,我開始陸陸續續地做着有色彩的夢,間斷,抑或連續。——因以往不怎麽做夢,所以在我看來這番經歷很新奇,于是非但不惶恐,反倒興致盎然。
第一次從有色彩的夢中醒來,我像被鎖在某具陌生的軀體裏般動彈不得,目光所及是沉沉的鉛灰色霧霭,細雨蒙蒙,大海波瀾起伏,時不時吹來沉悶潮熱的海風,夾雜着不容忽視的腐臭的腥鹹味。
我又記起先生還說過,夢中絕不會出現嗅覺。
彼時的我同樣沒有多思忖,佯裝乖巧地聽進去了。
現在眼前的一切都太過真實。海浪的腐臭味撲面而來,如濃稠的液體淹沒巨大的船只,頭頂籠罩着巨大的晦暗蒼穹,不見半點月色,遠處隐隐約約現出朦胧的绛紫色星光。這場夢太過真實,真實到不免教我懷疑是敵人的異能。
可誰能打破「人間失格」?
我索性暫放下思考,饒有興趣地打量四周。
我附身的這具身體正乘船趕回日本,之後乘坐電車抵達神奈川縣的鹄沼,最後再前往東京染井的法華宗慈眼寺。他的旅途匆匆忙忙,節點跳躍,我轉念一想,這才是夢呢,不講半點邏輯。
挨過漫長又無聊的旅途,我終于抵達日本,時間已是淩晨。下了船,放眼望向水平線,不再是陰沉沉的蒼空,天際開始展現一片瑰色,煥發出明燦絢爛的華光,海面折射出一道道光斑,閃爍不定,随着低語的浪潮滾滾翻騰。
真美啊……
哪怕是我,這樣一個對自然、對世界了無興趣的人都深刻地感覺到美好。如果此刻有位漂亮的小姐同我殉情,那就更好了。
大抵出于某種秉性,電車抵達神奈川鹄沼後,我就将先前領略的自然之美景抛到九霄雲外去了。鹄沼站的人很多,老弱婦孺,青年學生,夾着公文包的中年職員,人聲在盛夏的蟬鳴中漸漸鼎沸。
我不禁想,幸好是在夢裏——夏天、人群、潮熱、汗臭味,一切一切都讓我無比生厭,所以……幸好是在夢裏。
進入山林後,空氣就涼爽了許多。從山腰眺望,遠處是翠綠的鄉間、田野和樹林,還有田埂的麥子,臨近的便是深不見底的湖泊。
“怎麽樣?”不知何時出現的同行者笑嘻嘻問道。
對夢裏發生的不合常規的事情,我早已等閑視之,笑而不語。事實上,夢中的意識足夠清晰的話,當事人會很快醒來。由此可見,藏身暗處的異能者确實不凡,竟然能繞過「人間失格」。
“聽說芥川先生在鹄沼的山間靜養呢,像我們這樣默默無聞的學生突如其來地前去拜訪,最終只會被趕出來吧?”同行者不免憂心忡忡,不一會兒又像想到什麽,臉頰泛紅,羞赧地微笑問道,“我之前的投稿被芥川先生垂閱了,不曉得是否有幸如堀辰雄一般拜入先生的門下……”
他的情緒十分錯雜,對拜谒結果的焦慮、對芥川的憧憬、對堀辰雄的豔羨,諸如此類。我不以為意,更評價為不值一提,遂暗暗哂笑。我很想嘲弄他——确實哦,還是不要癡心妄想了。但考慮到這起因異能而生的夢,我尚保留了一絲興致,不想就此打破,索性就不刺激他。
山間叢林的風很是怡人,巨木林立,黛青的樹枝向天空紮煞着,毫無縫隙的綠葉随細風微小地震顫。钴藍色的天空,浮雲無聲無息地流淌,似流玉一般,遠景的曠野盡頭是一片蔚藍大海。
然而,這次的鹄沼之行可謂無功而返。
我現在已記不大清彼時的情形,只對芥川家的女仆的回答有零星印象:芥川龍之介先生在7月24日,于田端自宅,服安眠藥自殺了。你們立刻趕往東京還來得及去谷中火葬場參加葬禮,先生的骨灰會在葬禮的後一日安放于慈眼寺。
聽聞此處,我驚嘆異能者的實力,連異世界都複刻出來了麽?
自芥川先生離開我的世界,轉生帝國圖書館後,「書」清除了所有人對于外來者芥川龍之介的記憶,而我因為「人間失格」的關系得以幸免。想不到還有敵人僥幸逃脫麽……會是誰呢……我一邊暗忖,一邊被同行者拉着踏上慈眼寺的路途。
——以旁觀者的身份參加憧憬、愛戀的人的葬禮是一種什麽體驗?
我已然不記得當初的心情了。不知是大腦擅自模糊過度的悲傷,以此自我保護,還是随着時間的流逝,悲傷衰退,最終不在意了呢?
我認為這兩者有本質的區別,前者是黏稠的愛意,因愛生悲,後者是短暫的悲傷,不過是不在意罷了。我這樣的人評價為膽小鬼都有矯飾之嫌,薄涼、缺乏共情才是我的本性,果然還是後者吧……我相當有自知之明呢。
我們到達谷中火葬場時,先生已經火化。
日暮的夕陽照射出絢爛的光華,天際的浮雲被染成橙紅色,路邊的樹木毫無分別,呆板無趣,排成兩條直線。
參加追悼會的人格外多,多得教我心煩——我确實不喜歡這樣的場所,哪怕在偵探社的聚會上,我也要想方設法地逃開,更何況滿是生人聚集的此處。
泉鏡花代表前輩,菊池寬代表友人,小島政二郎代表後輩,裏見弴代表文藝家協會,分別致悼辭。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的神情,自以為是地評判他們是否配得上先生的友情,全然忘了自己才是最沒有資格參加葬禮的人。畢竟我曾眼睜睜地見證先生擁抱死亡,再傲慢地擅自将其複活(雖然失敗了),以此要挾先生為我停留、為我活下去,是十足的卑劣行徑呢。
恒藤恭的神色有些平靜,出神地凝視芥川先生的骸骨。
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猜測他大抵心想燒得真好看……确實,骸骨火化後潔白如雪,像先生溫柔的心一樣。
我聽說恒藤恭和芥川先生很是親近,親近到彼此的稱呼是“芥君”“井君”,也只有恒藤恭被先生稱之為摯友。我聯想到先生寫給他的書信,不免撇了撇嘴。
先生的骸骨被砸碎,化作一捧捧骨灰,令我倏然記起路易十四的那句,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也與我無關。因此,這一刻的先生走出了時間,脫身腐化的世界,一定是極幸福快樂的吧!靈魂輕盈飄渺,像面紗一樣蒙上血橙色的天空。
可我冷淡又不失憤懑地想,真的太過分了!抛下我一個人離開,自己擁抱死亡獲得快樂,這讓我很不快樂——必然是先生奪走了我的快樂吧?!
同行者已然哭得泣不成聲,大抵是瞥眼瞧見我面無表情,憤慨地扯了下我的和服衣袖,質問我為何如此冷漠。
我好笑地打量他,片刻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很不贊同地回答:“在葬禮上哭泣的人都是僞善者。”因而,我連呼吸、心髒都格外平穩——我發誓,我沒有刻意控制它們。
同行者顯然不能理解,憤怒地認為這是我對自己缺乏共情的詭辯矯飾。他單方面和我起了争執,但因為是異能引發的夢,所以悼念會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
我平靜地聽完泉鏡花、菊池寬等人的悼詞。
泉鏡花形容先生似玲珑荊玉,光輝搖曳于翰林;萩原朔太郎比喻先生是為了成為鷹鹫而沒落的、查拉圖斯特拉的人間慘劇;谷崎潤一郎說他聰明勤勉,才華橫溢,又有深厚的友誼,外表無可挑剔;佐藤春夫說希望先生能來找他——在夢中也好,在現實中也好;廣津和郎評價先生坐着的時候像個大人,站起來卻像一個把襪子穿到一半的孩子……
我暗自嘲笑敵人實在不聰明,有些話哪裏是悼詞?這場夢簡直破綻百出。
我又聽見菊池寬落寞地說:他很狡黠,很聰明。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就是個道德主義者和非常善良的人。但我想,如果他本來就是個壞人的話,他就不會再糾結于那些無聊的事情了。他會好好活下去的……
我無語地想,這也不是追悼會該出現的臺詞吧?
這場夢編織得格外拙劣,拙劣到讓我發笑。就憑它,還想讓我沉浸其中,悲痛欲絕地不願醒來麽?
我心底再無波瀾,甚至覺得很無趣,依舊面無表情。假如是在現實的追悼會上,這番冷漠的表現一定會被趕出去吧。
我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散,腦海中漸漸浮現第一次遇到芥川先生的情景。
彼時的我還在Port Mafia,而先生則剛落入陌生的異世界,即我所在的世界,所以對周遭的一切都惶惑不安。
同樣是這麽一個傍晚,路邊栽了兩列稀落的樹,遠遠近近地排列不免顯得蕭索光禿,黛青色的樹枝伸向蒼空,枝條的影子被日光映照得格外纖細。
先生攜帶小說原稿來到出版社祈望發表,用以維持生計。那出版社編輯先是懶洋洋地靠坐在竹藤長椅上,并不正眼瞧人,俨然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但他随手翻閱幾頁便被故事深深吸引,而後猛然坐起身,神色染上濃厚的興奮與激動。他兀然放下稿紙,直勾勾地盯着先生,狂熱的舉止與眉眼間的激動反倒吓了先生一跳。
我正巧路過,忍不住笑出聲,因為實在太好笑了——落魄的小說家、勢利的出版社編輯,輕蔑無視到激動祈求,那畫面實在太好笑了。人怎麽如此會變臉,實在令我驚訝,至于背對我的小說家,我不禁惡劣地猜想,必然是在欣喜若狂吧,真可憐呢……
然而,先生轉過身後,我意識到是我錯了。他有着無從隐藏的孤獨和脆弱,愁苦的氣味幾乎是由內而外地散發。他遠遠游移在世界的邊際,腳下仿佛踩着裂紋滿布的彩色玻璃,疏離到仿佛下一秒就會墜落消失。
那一刻,我發現了金昭玉粹的寶物。
——是我一個人的!
芥川先生沒有讓我失望。
我閱讀了他的小說,立意新穎,精致優美。他用冷然清麗的筆調揭露世間的爾虞我詐,人性的自私自利——明明該鋒利得像手術刀一樣,可卻給予他同情的人物一點善意的揶揄,對他否定的人物加以一點淡淡的微諷。他寫人寫己,不贊美惡,也不為了揭露而揭露,而是折射出他對善與美的憧憬與追求。明明他的态度最該冷酷超然,高高在上,卻溫柔得讓連我這種對人性不抱絲毫希望的人都感到驚訝。
我迅速萌生出一個極為惡劣的想法。
——我要抓住他。
事實上,我并沒有産生某種令人輕蔑的、傳統的世俗愛意,而是覺得如果是芥川龍之介的話,或許可以在他身上窺探到什麽東西——愛也好,自由也好,人性也好……什麽都好!
我從出生就被世間一切的正确所厭惡,然而,即便是我,在那時也突然想給自己一個嘗試和期待的機會——從他身上找到某種活下去的理由。
我的回憶很短暫,但追悼會的時間很久,久到我的手臂、小腿都僵硬到發酸。我不免抱怨地想,要是先生還在的話,我還能刻意賣慘一波呢。
追悼會結束,已臨近深夜。次日,先生的友人們将他的骨灰下葬在慈眼寺。
同行者的眼眶嫣紅,怏怏不樂,因我昨日在追悼會上淡漠的神情令他頗為不快,再不願和我說話了,但清晨還是拽着我去慈眼寺。不過,同行者究竟怎麽想,我自然是不在意的。
然而,當我來到墓園,不禁一陣恍惚。
這是夢麽……确實是夢吧……
但如果是真實的夢的話,我早就醒過來了。果然是異能引起的夢啊……是異能的話,我可以再停留一會兒,哪怕一會兒也好。
我盯着嶄新的墓碑,面無表情地忖度,還是盡快抓到那位暗處的異能者吧。令人作嘔的老鼠,繁多的蛀蟲,所有的一切偶爾會令我陡然升起暴戾的情緒。
我的時間其實很緊,像身後有什麽猛獸在追逐我,更像沙漏裏的褐黃色沙子,一粒粒地從狹長的玻璃管落下,上方形成一個小而急的漩渦。于是,我總想趕緊結束那個世界的事情,擁抱死亡,再與先生相逢……
思及此處,我猛然反應過來。
——是啊,我該醒過來了。
在芥川先生離開後,我縱使做了最周密的部署叛逃Port Mafia,仍遭受到各方勢力無比猛烈的報複。我像蝸居在陰暗水溝裏的野犬,一面避開敵對勢力的追殺,一面機械麻木地接手一個又一個洗白任務。在那段歲月裏,比起希望,更多的是無望。我什麽都沒有,唯有愈發膨脹的、無盡的思念。
我偶爾懷疑這是否值得。
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在得到後終究會有失去的一天,還不如從未擁有過。一直以來,我時不時放任自己奔赴死亡,妄圖掙脫這個氧化到腐爛發臭的世界,期待靈魂将如同一只振翅的飛蛾。但是……到那時,飛蛾的翅膀會因載滿怨恨與不甘而沉重不堪麽?
——我必然是不甘心的,在得到之後又失去。
我記起于叛逃之夜就下定的決心,不論日後發生什麽,都會摸爬滾打地活下去。更因為先生的那句請求,請務必找到他,就當是随意幹涉他走向宿命的請罪。
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那遙遙無期的相逢麽……
在夢中,我終于第一次露出勉強稱之為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抱着一束清新潔白的花朵,在今日這個綿綿細雨的潮熱白晝,獻于先生的墓前。
這一刻,風聲飒飒,原本平靜無波的海浪突然發出幽幽的低語。從不遠處的海港到目光極限的天際,海面點綴着銀白的浪花,遼闊而一覽無餘。沒一會兒,雨停了。海平面上漸漸升起船杆,陽光并未厚此薄彼,燦然灑落,從遙遠的天際到我腳下的墓地都透着漂亮的橙金色光華,一切都顯得那麽明亮又有生命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