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是我聞[下]
如是我聞[下]
二人私語談了許久,芥川不免心神激蕩,徹夜未眠。窗外的淅瀝小雨也随少年心事連綿不斷,直至淩晨終于堪堪停了。
他本以為紅葉狩的早晨将雨過天晴,卻不想又起了霧。山間秋風袅袅,霧氣凄繁,有暝雀高烏之聲;林道下青苔濕滑,紅楓葉上還殘留着未幹的雨水。
芥川本想邀請太宰君一同前往,但思及此次紅葉狩是學校組織,多有不便,只好作罷。故而,他興致恹恹,一時竟感到乾坤蕭瑟,林鳥慘慘。
少年悄無聲息地撇開同學,獨身踏入楓林。
溪水潺潺,蜿蜒曲折,通向不知名的更深處。林間的紅葉豔麗妖嬈,路邊階石的青苔翠綠濕滑,曲徑幽然,秋鳥啾啾,更襯得四方靜谧。細膩多情的芥川本該聯想諸多雅事,紅葉傳書,以茶會友,再順勢遺憾己身舊友寥寥。然而,昨夜密語教人滿腹心事。他心不在焉地走了半晌,最後方尋了塊巨大的岩石坐下。
津島将一切異樣看在眼裏,雖有猜疑,但出于信息之少,到底還有些拿不準。不過,此次要事倒非芥川,——那家夥快到了。他邊想,邊轉身離開。
邀請的“客人”如約而至。津島對此不陰不陽地評價他還算準時,姑且認為是迫不及待地想除掉自己。
那人身着藏藍色的和服,黑色的短發微卷蓬松,擁有一雙少見的鳶色眼睛,脖頸和手腕同樣都纏着白色繃帶,正是太宰治。他嘴角噙着虛假淺涼的笑意,上上下下打量着津島。
“啊,雖然早有準備,但直面□□時期的太宰治,果然讓人覺得惡心呢。”
“是嗎。”津島也笑了,“走向光明之路後,就要抹殺黑暗而真實的過去嗎?我怎麽不知道同為太宰治的人會如此自欺自人呢。”這一刻,他褪去屬于學生津島修治的假面,将黑手黨時期的惡劣和殘酷表露無遺,“‘删除人生的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會是今天的自己’,芥川先生說得很對不是麽?你留在他身邊那麽久,倒沒什麽長進嘛。”
“歪曲他人言語的內涵,你向來是有一手的。”太宰淡聲道,“真正沒有長進的人是你吧。津島君恐怕在想——都來到這個世界了,怎麽□□不能一并帶來呢。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在我腦袋上開個洞了吧。”
所以說,我才讨厭和自己對上啊,過于惡心了。津島漫不經心地如此想到。
“抱有相同想法的人就不要虛張聲勢了。”津島的興致不高,拖長語調道,“沒有經歷既定的一切,只因先生的勸說就叛逃□□,你又有多少蛻變呢?即使加入武裝偵探社,也還帶着黑手黨的硝煙和匪氣。先生所厭惡的暴力,依舊牢牢埋在思維的深處,無從抹去,只能隐藏,在這點上你不覺得可笑可憐的話,倒讓我佩服哦。”
“論自欺欺人和厚顏無恥,我是不如你。”太宰順勢往邊上蓊郁的冷杉樹幹一靠,回敬道,“觊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注定要被現實踩進淤泥。”
他的先生很矛盾。他靜坐時,清疏憂郁,是冬日殘楓上的雪,是午夜山谷間的月;然而他起身時,溫柔意氣,既有少年的好勝風采,會滔滔不絕地将對方挫倒,又有未來的溫柔親切,會緘默無言地注視他、信賴他。
那是屬于他的先生,屬于他一個人,他們注定會走向相逢。
同為太宰治,津島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轉瞬即逝的失神,來不及克制的懷念也就此流露。他卻覺得對方可憐,可憐到想笑。
“真正得不到的人是誰呢?雖然你切斷了世界的聯系,但是我依然通過「書」得知了一切。——你還剩多少時間找到通往帝國圖書館的道路呢。”津島左手握拳,敲下張開的右手,佯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啊!就是找不到,才來了這裏吧!”
“也因為快要消失了,所以忍不住拿過去的芥川君聊以慰藉,這不就是狗血小說中的替身情節麽?!沒想到另一個世界的未來的太宰治會成長為這麽惡心的大人!”津島鳶色的眼底有埋藏的快意,深到太宰都沒有覺察。他惡毒道,“芥川君還不知道吧。”
一語中的。
太宰的雙腿僵硬到挪不動分毫,貼着後背的裏衣全是冷汗。林間的風極涼,又在雨後,秋風一吹就令他寒毛直豎。
津島将醜惡自私的事實挖出來了,血淋淋的。
他利用過去的先生聊以慰藉,傾瀉膨脹扭曲的愛意,最後将其拉入幽渺的深淵。他離開後,先生的餘生必将活在無望的長久思念中。
太宰治的愛意從來都不是先生所期待的那般溫柔明朗,甚至恰恰相反,每一處都在走向扭曲,透露着自私與冷酷。他依靠最卑劣的手段去灌溉、培育種在淤泥裏的愛意之花,縱使已然盛開,卻不改花味的腥臭。那暴露在外的花蕊紅豔豔的,格外醜惡,縱使是世上最愛花護花之人,也會蹙眉掩鼻,唯恐避之不及。
“……他們是同一個人。”
津島饒有興致地打量青年的臉色,同他的言語一樣蒼白,步步緊逼道:“那我們也同是太宰治哦。你可以的話,我當然也可以。——而你所謂的優勢在哪裏呢?”他露出一絲憐憫的微笑,“只在于先生落入了你的世界。”
“你錯了。”太宰面無表情地冷聲反駁,“事實既已發生,便不會更改。如若不然,為何稱之為過去?”
話音未落,津島當即反擊道:“這裏是主世界,是明治時期,是他的過去,一切還未開始。那場落入新世界的意外已經杳然不見。”
太宰一怔,并非為他殘忍的話語所刺激。突然間,細微的理解之光閃過他雜亂無緒的大腦,仿佛黑色天際驟然降臨的閃電,馬上又隐入烏雲之中。
然而,他抓住了。
太宰淡聲道:“那又怎麽樣呢?”
津島對他的反應始料未及,不禁皺眉,一時無言以對。
太宰打了個響指:“那津島君呢?在先生一無所知時,趁虛而入。”他古怪地笑了下,模仿少年昨晚的語氣道,“‘這個世界上存在別有所圖的愛嗎?’——當然沒有。”
“至少,”青年徑直給出答案,殘酷道,“只要是叫太宰治的人,他所抱有的愛意都是別有所圖的,與先生追求的毫無利己之心的愛,背道而馳。”
津島蹙起的眉間仍未松開,他知道太宰治有多難纏,更為計劃外的開展棘手。
“當他知道你趁虛而入的險惡用心,你還有機會嗎?”太宰高高在上地微笑道,“雖然這裏是他的過去,但他們是同一個人。我離開後,這裏的一切将按部就班地進行——先生會宿命般地走完全程。過去可以被改變,但不能被抹殺。我與他最初的相遇,早已留在先生的腦海中;而現在的你和我們,這個小插曲的記憶也不過會同步出現。”
你還未開始便已結束,而我……至少還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津島冷笑道:“真是破釜沉舟呢。”
一個世界是不能出現兩個太宰治的,更遑論他們皆來自異世界。縱有異能「人間失格」遮掩一二,也注定敵不過高緯度的法則。他們都是靈魂實質化的結果,太宰治既将消失,他亦時日無多。
但對方終究曾深陷于世界的夾縫中,靈魂歷盡磋磨,較津島而言,必會先行一步。
——為了阻止我,連自己的後路都快斬斷了。
話語剛落,芥川從杉樹後現身,但太宰與津島誰都沒有驚訝。
少年瞳孔輕顫,臉色蒼白。他只覺得四周死氣沉沉,愁雲慘淡。清晨的霧氣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散,反倒有漸濃的趨勢,亂騰騰地浮游在景象的外部,教人看不分明。他的腦海一片空白,随即又思緒繁雜,卻都難敵沉郁的悲痛;那悲傷低哭輕號,如同隆冬的利風,在折膠堕指的雪原上呼嘯。
他簡直像被兩個操心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說得很對,這世界上沒有別有所圖的愛。”津島蓋棺定論,“為了阻止先生走向他人,你毀了所有的可能。”
太宰無心理睬他,對津島的離去也全不在意。他平靜地凝視少年,晦暗的鳶色眼眸深不見底,連一束光都無法穿透。
在對他最不利的交鋒節點上,先生出現了。這絕非偶然,彼此心知肚明。太宰似乎能感受到對方報複性的快意和令人作嘔的雀躍。
他們都清楚少年和先生是同一個人,前者代表過去,後者代表未來。但津島在先生出現後,故意歪曲,誘導先生懷疑他的愛意,懷疑他在拿他當替代品。
他想,既然如此,那就在摧枯拉朽的飓風中毀掉一切罷。下一瞬,津島也反應過來了。
叫太宰治的都是瘋子,對愛意膽怯,卻也會為了愛意破釜沉舟,——自己得不到,那另一個也別妄想得到。
他們都将一無所有,在交鋒中走向絕望的、毀滅的末路。
芥川扶着樹幹,幾乎搖搖欲墜。
明明就在昨晚,他下定決心要掃去面對無從知曉的未來的膽怯和惶恐,縱使跨過孤寂的黑夜,焚燒的白晝也要走向他;更甘願依附他而生,若能同他在一起,就連死亦甘之如饴。
可怕的是,他見到了他的真面目,也難以動搖橫生的愛意。
太宰君那與自己相似的疏離氣質,只對他流露的溫柔和愛護,每天傍晚帶來的甜品的香氣,病重時劃過滾燙額頭的微涼觸感,盛夏吾妻橋上的璀璨花火,一切一切都是真實的。
這些回憶仿佛是燃燒不息的火焰,比旅客在雪地上留下的火堆還熾熱耀眼,而他就像傷寒瀕死的飛蛾,不顧一切地撲向唯一的火光。最遠的相遇和最近的相視之間,他對幸福的期待沒有猝然落空,對愛意的追求沒有勞而無獲。
少年雖然對真相一知半解,但聰慧如他,很快推測到了大半。
他不是遲鈍的傻子,未來的自己一定對太宰君的本性有所預料。他追求毫無利己之心的愛,可最終将目光投射在太宰君的身上,必然相信他,信賴他。
“你的別有所圖……”芥川喉嚨幹澀,艱難地問道,“也是出于愛嗎?”
“是。”
“你快要消失了,對嗎?”
太宰眸光一閃,緘默不言。過了許久,他平靜道:“是。”
地上的紅楓葉連綿不絕,踩上去就沙沙作響。
太宰走上前,扶住少年的肩膀:“我在世界的夾縫中太久了,這裏的法則已經發現我和津島修治的蹤跡,而我的靈魂更為脆弱,将先走一步。”他話語一頓,苦笑道,“雖然那家夥絕非善類,可終歸還叫‘太宰治’,不會下作地強迫你。”
芥川的臉頰滑過淚珠,哭得眼尾嫣紅,搖頭道:“我不在意他。”
他又問:“津島君方才提到的‘帝國圖書館的道路’是什麽?你是要找到那條路來見我嗎?”
“是的。先生死後會轉生到帝國圖書館,而我會去找您。”青年捧起芥川清麗漂亮的面容,為他拭去半幹的淚痕。
“是我的強求嗎?”
“——是您對我的回應。”他糾正道。
少年緊緊攥着太宰的衣襟,幾乎哭得泣不成聲。
他終于明白,為何未來的他會愛上他,信賴他。他的別有所圖也全然出于溫柔和愛。
芥川是矛盾的。
他有時渴望愛,有時懼怕愛。他渴望愛意的纏綿,又害怕愛意的折磨。他擔憂愛意驟然來臨,像閃電雷鳴,像山雨欲來的狂風,吹過扁舟落葉,吹過柳絮浮萍,教他搖搖欲墜;又擔憂愛意無聲出現,像飄渺的塵土,像枯萎的花葉,落入陳潭死水,落入沼澤淤泥,教他一無所知。
但此刻,少年的內心早已裂開一道縫隙。光照了進來。
“我們會再相逢的。”他眼角噙淚,低聲道。
少年攥緊太宰的和服衣襟,拉他微微傾身;倏爾踮起腳,在他唇間印上清淺的吻。
——請務必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