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是我聞[上]
如是我聞[上]
初春的微風素來和煦,無盛夏之潮熱,無鳴秋之凄寒,也無隆冬之鋒利。庭院的無花果樹正在生長,淺紅色的花朵隐藏在囊狀花托裏,教人一時難以覺察。金烏西沉,橘色的晚霞漫卷天際,無聲無息,璀璨絢麗。不知名白花被風挾着落了一地,無花果樹幽暗的葉影不時搖曳。
瘦弱的少年在一株巨大的槲樹下讀着阿納托爾·法朗士的書,文字之悲觀寒涼幾乎滲透書頁觸及他的指尖,然而懷疑主義卻正散發着玫瑰葉的芳香。
“龍之介。”
少年尋聲望去,他的父親朝他走來,後面還跟着一個不認識的青年。
那青年身着藏藍色的和服,身高約莫六尺,比父親還高半個頭;黑色的短發微卷蓬松,擁有一雙少見的鳶色眼睛。他的脖頸和手腕都纏着白色繃帶,不知是否受了傷,但嘴角卻噙着淺淡溫涼的笑,又不似有事的模樣。
“這位是太宰治,以後将成為你的家庭教師。每天放學回來,他會再教你兩小時的英語和數學,以便你有更大把握去第一高等學校念書。”父親的眉宇間有些許滄桑,面龐上是歲月的刻痕。
芥川很難高興起來,縱然成績優異,但更喜歡去丸善書店看書,抑或在下了學的傍晚到家後方玩耍。他小學時就是個沒骨氣的孩子,時常被欺負得哭,且因略帶神經質與同學們格格不入。父親在時會為他摘下無花果,安慰說不要哭;不在時,他便一個人跑到家後。
家後方是一處廣闊的原野,生着低矮的灌木叢,中間有簇簇砂紅色的葉子,每每秋冬,百花殺盡,唯其傲然豔麗。鳥兒啁啾,展翅飛掠,銜過纏繞修竹叢的野葡萄。那野葡萄是深紫色的,葡萄藤被白色蘆葦覆蓋,不遠處是時不時有野鴨出沒的小沼澤。他傷心之際,就會去草叢中轉悠,偶爾拿着□□瞄準伯勞鳥。
芥川龍之介一言不發,卻也不曾拒絕。母親瘋後,他被舅舅接回母家,深受芥川一族的照顧,尤其是姨母,對他頗為上心。然而寄人籬下之感如影随形,孤苦寂寞無從消解,連生活都蒙上了一層憂郁惶惶的晦暗底色。他從未說過任性的話,做過任性的事。
“好的。”芥川微笑回道。
太宰治凝視他的先生,鳶色的雙眼方有了點點亮光。
先生不似他生前見過的模樣,可也有六七分像了。那個魔術師江戶川亂步曾說過,死後的文豪将落于世界的夾縫中,形貌皆有兩三分的改變。面前的少年稚嫩單純,情緒浮現在眉宇,教人一眼就可看透,不若他生前見過的溫柔平和的樣子,哀愁憂郁被掩藏在平靜的深潭下,波瀾不驚。
太宰是眼睜睜地看着芥川先生随江戶川亂步回到帝國圖書館的。
彼時的他神色陰沉,愀然不樂,四肢都趨于僵硬,不能挪動分毫。縱使沒有先生的請求,他也會在一切結束後去尋找通往圖書館的道路。沒幾年,他叛變□□,加入武裝偵探社,如先生所願,自此走向光明璀璨之路。然而,他覺得自己沒有太大變化,靈魂常年浸潤在黑暗中,對善惡根本無所謂;和中島敦不同,亦對所謂的拯救他人沒有絲毫興趣。與其說他在偵探社做着拯救弱小的工作,不若說他在拯救自己。
待一切結束、再不需要他時,太宰終于得償所願,吞下大半瓶Calmotine。他的手仍緊緊握住先生留下的空藥瓶,靈魂卻已來到世界的夾縫中。他的異能「人間失格」使法則失效,在夾縫中暢行無阻;然而成也于它,敗也于它,他不會得到絲毫幹擾,亦不會得到半點指引,只能漫無目的地尋找。
星海橫流,珠流璧轉。微不可見的白點在身側浮動消散,太宰知道那是靈魂的碎片。他的每一步都在争分奪秒,但也能平靜地看待世界夾縫對靈魂的磋磨,因這不足以動其心,移其志。
他走了許久,踏過古樸的彩色玻璃,再次摸索出一條道路,竟陰差陽錯地來到芥川老師生前所在的世界——主世界明治年代。他的靈魂就像當年先生來到新世界那樣,同樣實體化了。飽受磋磨的靈魂依舊隐隐作痛,雖無法痊愈,卻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變得更壞,可謂既驚訝又好笑。
太宰注定不能在此處長久停留,然而思念就像叢叢荊棘牢牢纏繞着心髒。每動一下,尖刺便刺入心房,鮮血順着藤蔓滑落,滴在漆黑的淤泥裏。他沒有半點長進,甚至險些崩壞;根本學不會溫柔和無私,只試圖再次靠近,撬開對方封閉敏感的內心。他的愛意在世界的夾縫裏膨脹,在靜止的時光中走向扭曲,哪怕這位坐在槲樹下閱讀的少年和他一樣,餘生都将活在思念中,也在所不惜。
“芥川君。”太宰伸出手,微笑着打招呼,試圖安撫少年的悶悶不樂。他無意用親昵的稱呼,且更小心翼翼,唯恐讓少年察覺出微妙的不堪心思。
“太宰先生。”芥川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輕,大抵還是不樂意的,不過因養父在一旁,斂了大半情緒。春風吹過他寬大的和服衣袖,現出伶仃的腕骨。少年握住青年微涼幹燥的手,蒼白的手背更顯得靜脈青紫分明,見不到多少肉。芥川一族雖說有些家底,但到底已經沒落了,還需節儉度日。
教學從今天開始。老實說,太宰的水平相當不錯,英語口音标準,數學思維敏捷。不過他沒有一上來就講課,而是和芥川聊了會兒天。
“學校生活?”他不禁蹙眉,遲疑地重複問話。
他是恨學校的。第三中學的規矩尤其多。學校門衛的喇叭聲聽起來讓人不寒而栗,操場上的楊樹茂盛得使人感到惆悵。凡是自然之美景一放入學校,便開始面目可憎起來。老師們也十足可惡。英語老師覺得他“傲氣”,時常體罰他。可笑的是,所謂的“傲氣”只是由于他看了國木田獨步和田山花袋的小說而已。語文老師則對他不喜歡武藝和競技運動而感到不高興,為此曾幾次笑話說:“你小子是女人嗎”于是,他随之憤懑地反問:“老師是男人嗎?”如此不遜,自然又迎來一番嚴厲的懲罰。
面對陌生的家庭教師,芥川多少有些戒備。他不敢說不愛上學的話,更不敢對學校和老師們說三道四,唯恐對方向父親告狀;可要是不回答,又顯得很沒有禮貌。這枷鎖讓他寸步難行。
太宰不免苦惱,不能操之過急啊,果然先生從小就敏感,還略帶尚未鈍化的尖銳。他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聲調微微揚起,佯作朝氣蓬勃的陽光姿态,拍手道:“芥川君,為了公平起見,那我就先講講自己——”
“我以前的工作是一名偵探哦,嗯……主要是拯救孤弱,幫助婦孺。”在少年驚訝的目光中,太宰沒有半點尴尬,繼續道,“是非常好,非常正義的工作哦。拯救別人什麽的,我過往從事的職業很光明,對吧?”
芥川眨着漂亮的眼睛,茫然無措。倏爾,細微的理解之光閃過空白無緒的大腦,他什麽都沒有抓住,又似乎感知到了什麽。這位神秘的先生好像在執着地重複過往工作的性質——是正義的,是光明的。然而,他不理解為何要在初逢的學生面前評價上一份工作,委實沒有必要。
芥川思考不出緣由,于是将“自來熟”的标簽打在青年身上。随後,他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偵探”上。
“偵探……?”少年有些猶疑,“推理小說中的偵探嗎?”
“算是,有時也會破案呢。”太宰飛速在腦海中預編謊言,以便應答可能出現的提問。
芥川有點好奇,但羞怯地沒有多問。禮尚往來,他也說了點學校的生活:“有個老師對我挺好的,借過小說看……我在裏面找到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
他說得有些磕磕絆絆,太宰的目光幾乎穿透了少年的內心——他沒有說謊,但有所隐瞞。
芥川認為這個多少有點無足輕重,想了想,又道:“有一個朋友,叫山本喜譽司。他的際遇和我很像,對我也很好。”
太宰笑容微凝,鳶色雙眼裏的警惕陡然閃過。
如果沒記錯的話,先生曾給山本喜譽司這家夥寫過情感濃烈真摯的信,據說還對其産生了超出普通朋友的感情。青年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舌尖抵着上颚,有些抵觸聽到這個名字。索性他們什麽都沒發生,他轉念如此想到,遂放下心來。
“好了,那我們就開始上課吧。”太宰知道點到為止,極為順暢地收回話題。
授課過程很順利,芥川能夠看出對方的知識面很廣,數學的邏輯思維也相當強悍,去當數學家都不為過。
芥川尋找朋友很在乎對方有沒有本事,不管這個青年多麽有教養,只要除了品行之外別無可取之處的話,對于他來說也是個沒用的路人一般。不僅如此,他甚至只要看到那個活寶就一定會揶揄一番。縱然太宰先生不是他的朋友,對其的看法多少還是會受到習慣的影響,這是理所當然的。
彼時,芥川在巨大的槲樹下讀着書,父親喊他,他遙遙一望就看見了這個青年。對方的氣質優雅疏離,游離在世界之外,仿佛隔着層厚厚的玻璃,然而現下倒真實了很多。他支着下颚,凝視青年帥氣的面容。那份消失不見的疏離,既讓他望而卻步,又教他覺得親切,加之他有真才實學,芥川突然覺得平白多了個家庭教師,好像也不錯……
往後,芥川下了學,日日都能看到太宰君坐在他房裏看書。案上還放了剛買來的葛餅和年糕小豆湯,氤氲着熱氣。他見到他,就會放下書本,朝他招手,那雙深不見底的鳶色眼睛也會明亮幾分。
玉走金飛,跳丸日月,已是夏日了。正值暮色四合,淡雲微月,點點星子閃爍着微光。一年一度的東京花火大會照例盛大,橋上擠滿了人。潮熱的夏風吹來大海的水腥氣,還夾雜些許鹹苦。
芥川套上姨母洗幹淨的淺色浴衣,衣擺處繡着他不認識的花。太宰君說這是白菖蒲。少年随即聯想到曾在書裏讀過的——菖蒲耐苦寒,安淡泊,有香氣;在華夏的傳統文化中,菖蒲代表了端午節氣,可防疫驅邪。因他對華夏充滿向往,連帶着對白菖蒲也喜愛起來。
他被太宰牽着手走,目光卻看向別處。商販在賣蘋果糖,紅彤彤的。青年察覺後,便問他想吃嗎?芥川有些羞赧,但渴望到底是壓倒了難為情,于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蘋果糖很甜,外殼是一層脆脆的糖漿,咬起來咯吱咯吱的,很有趣。
老實說,芥川并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夏日本就潮濕,衣袖肢體的無意觸碰縱然再戛然而逝,也會沾染男男女女的汗臭和熱氣。可花火大會哪有人不多的時候?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去人聲鼎沸的吾妻橋。
想到此處,芥川遽爾意識到太宰君好像從沒有出過汗。在記憶裏,對方的鬓角、脖頸,再到衣袖,從未被濡濕過。他的身上一直都是幹爽微涼的,帶有淺淡好聞的氣味,即使在夏日也不例外。他有點喜歡靠近他,在太宰身邊的話,心情都會很快趨于平和。
由于授課長達兩個小時,每每結束都到傍晚,父親索性留他吃晚飯。授課結束到晚飯開始,有快半小時的盈餘,他就坐在青年身邊閱讀波德萊爾。挂鐘滴滴嗒嗒得響,昭示着歲月不居,與此同時,他莫名生出的依賴和留戀便開始如雜草藤蔓般瘋狂生長。
此外,芥川體質羸弱,經常發熱生病。他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再緊也隔不住病氣。太宰君就會搬把椅子坐在床邊,時不時給他拭汗。他對他太好了,父親和姨母看在眼裏,對這位家庭教師的印象随之更好,開始同他聊些家常。
“怎麽了?”
太宰溫柔的聲音被花火綻放的鳴響削弱,但芥川聽到了。他不敢看他,只盯着夜幕中璀璨奪目的花火,金色的、紅色的、藍色的,五彩斑斓。
芥川知道他在耐心地等待回複。他深深吸了口氣,終于鼓起勇氣,将埋藏已久的疑惑詢問出聲:“太宰先生到底是什麽人呢?”
他其實并不喜歡稱呼對方為先生,不明緣由,只是覺得這麽叫很奇怪。然而,人前不能無禮,他只好私下裏自顧自稱其為太宰君。至于太宰,則對此一笑了之,沒有異議。
“是芥川君未來的忠實讀者啊。”他語氣微揚,卻不輕佻,“《義仲論》寫得不錯,而且早年在《日出界》上的小說都有讀過哦。”
芥川愣愣地聽完,半晌方啞然失笑,“太宰君不要開玩笑了。”他篤定這是太宰君的搪塞之詞,大抵有難言之隐,可轉念一想,究竟是何等隐晦往事才不能分說?只因他們并不相熟罷了,不免有些怏怏不樂。
——但這就是真話啊。
太宰并不想談及□□的過去,早已準備的謊言也突然不想說。他心情複雜地注視他,索性轉移話題。
“今年九月,芥川君要去第一高等學校了吧。看過你的成績,應該可以直接保送呢。”
芥川點了點頭,但疑心顯得自傲,臉頰不由泛起微紅。他遲疑片刻,終道:“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換了個地方讀書。”他始終對學校喜歡不起來,對沒有實驗的化學方程式,對歐美某個城市的人口數等等這些沒用的知識不感興趣。
“诶?我記得芥川君說過有個叫山本喜譽司的朋友吧?很照顧你。”太宰仍對這個人十分膈應,克制微妙的厭惡和妒意,微笑問道,“他的成績也可以去一高嗎?”
芥川多少有點莫名其妙,但乖巧道:“我不知道。”随後欲言又止,良久方問,“太宰君很在意他嗎?”
“沒有哦,因為芥川君在乎啊。你很少提到同學或朋友,就稍微留心了下——”太宰自然而然地話鋒一轉,“芥川君這段時間交到新朋友了嗎?”
芥川君詭異地沉默了。分明是長者式的關心,卻隐隐約約透着微妙的暧昧。
不遠處,吾妻橋上空的花火綻放已臨近尾聲,在一聲鳴響下,碩大的火花飄飄揚揚,随風落下,最後歸于永恒的寂靜。時間過得那樣快,似浮雲朝露,如兔走烏飛。
“我不知道……”少年驀地遲疑,青年的神色卻随之不可察覺地一沉。
“但前不久來了一個插班生,如今想來,他長得和太宰君有點像。”芥川陷入回憶,敘述道,“他好像經常受傷,右眼貼着醫用紗布,額頭、手腕以及脖頸都纏着繃帶……人很奇怪。”
太宰聞言瞳孔驟縮,腦海難得陷入一片空白,耳畔人來人往的雜音遠去,徒留少年清脆的聲音。他的胃部一陣翻滾,難以言喻的惡心感油然而生,近乎是刻在基因的厭惡和抵觸猝然爆發。
夏日潮熱的風依舊吹拂,叢林的蟬鳴不絕于耳。
“明明穿着相同的學生制服,但氣質獨特,危險而有攻擊性,所以我有時覺得他不是普通人。對了,他還很喜歡和我搭話……”芥川的聲音逐漸變輕,似乎是沒有什麽細節可補充了,于是擡頭看向太宰,接上最後一句——
“他叫津島修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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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涉及的Neta:
1.芥川君對學校和老師的印象出自《大導寺信輔的半生》。是為了劇情私設,實際情況恰恰相反。
2.“芥川尋找朋友很在乎對方有沒有本事,不管這個青年多麽有教養……”出自《大導寺信輔的半生》。
3.在中學時代,芥川君于校友會雜志第15號上發表《義仲論》。
4.《日出界》,芥川君與野口真道等同學一起創辦的傳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