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你須深深紮根。你是随風而搖的蘆葦。諸行無常,萬象變幻,惟有足履平地。這是為了你自己,同時也是為了你的孩子們。勿要沉淪于悲喜的洪流。從今往後,你要重新開始。
紫煙迷霧在世界的夾縫中緩緩升起蔓延,四周俱是亮眼的白光,上方則是正在轉動的繁複華麗的齒輪,周而複始,分秒不歇。
絡繹不絕的悼念者從他的身側走過,留下一個個逐漸模糊的背影。他的耳邊皆是熟悉的人聲,有人說他是玲珑星子,光輝搖曳于翰林,懸而不滅;有人說他是從書籍中走出,談笑間,又回到書裏;有人說他坐着時像個大人,站起來卻像一個把襪子穿到一半的孩子……
最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對方穿着黑褐色的和服,腰間垂別着幾環皮質帶子,外面套着西洋式的披風,潔白的領巾上暗縫金線,還綴着祖母綠寶石。容貌妍麗卻憔悴,右眼是清凜的湖藍色,左眼的眼白卻沉如黑夜,不透半點光彩。
“呀,是你。”先生溫和地打招呼。
“明明耗弱得厲害,卻因禍得福麽?”他不願彼此相對而立,遂走上前握住先生清癯窄瘦的腕骨,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煦,“都想起來了?”
“感覺就像一場奇異的夢境啊……”芥川落寞地微笑道,“死後意外落入此處,好不容易從渾渾噩噩中掙脫,清醒見到寬和久米沒多久,就被不知名的怪物襲擊,最後竟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好擔心——”他嘆道,“靈魂隕滅後,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芥川并不想提及此事。
他越過叢生的荊棘,卻不見盛開的玫瑰;走了許久,卻只走進了幽暗的深處,尋得一把缺了刻的細劍。
“你是我的二重身嗎?Doppelganger?”
“Doppelganger……?”他思考片刻,不由誇道,“極為精準專業的解釋,不愧是學識淵博的先生。這令我想起,當初你吞下鎮靜催眠劑後,菊池寬、山本有三他們發現你的手記上提到了哲學家麥蘭德,悲傷之餘,竟然都不清楚這個人是誰。即使是同樣博學、深受你喜愛的恒藤恭,亦查閱諸多書籍,才帶來答案。”
芥川聞言一怔,沉默不語,除開微末的尴尬,更多的則是羞赧。
二重身愀然凝望先生蒼白憔悴的容顏。
面前的人啊,似乎無論如何都會走上同樣的道路。
然而,風霜刀劍不改其清麗,冰雪寒霜不掩其熾熱。他的死亡絕非是怯懦的逃避,恰恰是在面對和世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時,決然走向斷劍折戟的毀滅。無怪乎萩原朔太郎比喻他為鷹鹫展翅未果,是沒落的、查拉圖斯特拉的人間慘劇。
二重身沉沉喟嘆,淺淺的笑意噙着苦澀與無奈:“事實證明,我确實錯了。”
“什麽?”芥川下意識尋聲問道。
“我曾計劃籌謀許久,為了将你拉出痛苦絕望的文字,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他如墨的左眼中,與先生如出一轍的湖藍色虹膜微微顫栗,語氣憂傷而絕望,“比如做個小學教師,身邊環繞的皆是單純天真的孩子們,不帶半點醜惡和世俗。”
“但縱使換了個世界從新開始,你也沒有改變最終的選擇。”
“啊……”芥川慚愧道,“其實從海軍學校辭職,并不是因為學生年紀大了。”
“……”
“我也不會去當小學老師,尤其是八點之前起床,絕對不想要。”
“……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呀?”二重身哭笑不得,無奈道,“我不需要你岔開話題的安慰。”
“不安慰,難道要責備嗎?那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芥川勾着他的衣角,自然而然地回到生前熟稔親昵的氛圍關系中,溫柔中隐隐攜着撒嬌意味。
“你的心圍着一個栅欄,會隔絕讨厭可鄙之人。但對于值得認可、信任,甚至依賴的人則相當親切,包容他們帶來的一切麻煩。菊池寬、久米正雄、室生犀星、萩原朔太郎、恒藤恭等等……”他喃喃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以種認命的口吻說道,“文學與親友,果真二者不可缺其一。”
“你做了什麽?”
“我阻止他們尋找你……”他的眼中閃爍些許悔意,“之後,我将告訴你全部。”
“他們——”
芥川遲疑的問話被徑直打斷,他問:“離開那個叫太宰治的人,以及和你同名的小鬼,你會難過嗎?”話音未落,他卻頹然垂首,一副拒絕聽到回答的模樣。他喃喃自語,冷淡又不失憤懑,“好吧,果然叫太宰治的人都很讨厭!”
先生眨着漂亮澄澈的眼睛,愈加不解。
二重身悄然捧起先生的面容,優雅清麗,也帶有破碎的美感。他終究放棄了掙紮,淡聲道:“快醒來吧。他們在帝國圖書館等待你的回歸。”
“你離開後,那個叫太宰治的家夥也必将于某日随你而去。”二重身提到厭惡的人總免不了情緒上的波動,流露出幾分刻薄與不屑。
芥川不禁睜大眼睛,嘴唇翕動,剛要開口竟見白霧不知何時開始彌漫,轉眼間籠罩着二重身,對方最終驟然杳不可見。他不由後退幾步,驚慌失措;腕骨仍殘留着冰涼的觸感,肌理浮現幾抹淺淡的紅痕。
世界的夾縫隐隐出現裂痕,四象開始逐漸迷幻,虛無之感充盈着他的軀體,然而意識卻越發清醒。
終于,現實的光透過裂縫照射進來。
“——啊呀,總算醒過來了。”
芥川睜開眼,茫然望見上方雪白的天花板。他循聲偏過頭看去,發現一個戴着紅圍巾,穿着黑色長外套的男子坐在一邊。他的身邊還靠着一個漂亮的金發女孩子。
那女孩聲音清脆,如山谷的黃莺鹂鳥,眉宇間是自信與嬌氣。她好奇地盯着先生,評價道:“林太郎,他找來的異能者也不怎麽樣啊。”
“果然所謂的靈魂系異能者不過是欺世盜名。”男子笑得溫和,神色沒有半分驚訝,意味深長道,“太宰君此番失誤真是接二連三呢。”
芥川起先對這個名字格外熟悉,冥思苦想後,腦海猝然劃過一絲靈光。他分明累得手指都擡不起來,然而胸口卻虛無輕浮得厲害。他的靈魂隐隐戰栗,瞳孔随之微顫,凝視男子的目光溫柔且懷念。
“呀,芥川先生似乎是認識我?”男子饒有興趣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森鷗外,是□□的首領。”
來自異世界的大文豪,軀體是靈魂實質化的結果,在吞下溴米那制劑後,藥效反饋到軀體,進而影響靈魂,最後理所當然地走向隕滅。不同維度的法則豈能相提并論?無怪靈魂系的異能者折戟沉沙。
此番究竟是太宰君關心則亂,還是破釜沉舟?
“我不認識您,但有位前輩的确亦叫森鷗外。他是一名軍醫,同時也是一位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大作家。”芥川語氣懷念。
“我拜讀過您的小說,先生對人性的描寫入木三分,筆觸沉郁,但又會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善意的戲谑與揶揄,并非全然的批判,而是隐隐透露出對善與美的追求。無怪太宰君那麽喜歡你……”他誇獎時,笑意終于抵達眼底,有了些許真實,然而下一瞬像想到什麽似的,笑容難以察覺地微斂,語氣溫和薄涼,“太宰君抱着你沖進搶救室,把□□上下所有人都驚動了。他強迫異能者為您治療,甚至還懇求我的出動。我從未見到他那副樣子,實在教我印象深刻。”
芥川敏銳地發覺森鷗外看似感嘆,實則不滿的危險情緒。他眼中的溫情遽爾煙消雲散,與舊世界森先生微弱聯系所帶來的移情同樣被掩去。
先生客氣而疏離:“在下感激森先生出手相救。”
“啊,其實我并沒有做什麽。”森鷗外回憶道。
太宰君帶着芥川出現,下一刻,夏目老師也出現了,當即命他竭力醫治這位異世界的大文豪。然而,靈魂的損傷似乎不可逆。
正當他們束手無策之際,一位同樣來自異世界的、魔術師打扮的人現身□□大樓。他正是為芥川龍之介而來的,随後安撫了不斷透明消散的靈魂。
“——芥川老師!”
來人正是那位獨身出現于□□的魔術師。他頭戴白色的禮帽,黑色的短發微卷,擁有一雙敏銳的藏藍色眼睛,架着單片眼鏡;身穿一套華麗的白色禮服,系有深藍色領結,肩披黑色披風,領口綴着天藍色與深紫色的寶石鏈。
“在下名為江戶川亂步。”他如是介紹道,身側站着不知何時跑出去的金發女童,斜後方則是中原中也和太宰治。
芥川很快反應過來,問道:“江戶川亂步?著有《D坂殺人事件》的亂步先生嗎?”
“哦呀,想不到芥川老師讀過在下的書。”
“大正年間的推理小說不多,精彩者更是寥寥。基本上只要是已出版的,我都讀過。您寫的《D坂殺人事件》實在教我印象深刻,塑造的名偵探明智小五郎相當不錯。”
靠牆而立的太宰治不屑地撇了撇嘴,至于中原中也朝他露出一個看好戲的嘲弄笑容。
“在下讀過芥川老師所有的小說,您是在下非常喜歡的作家。”江戶川表達喜愛後,話鋒一轉,“但言歸正傳,此次前來是為了将先生帶回帝國圖書館。”
芥川為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愣神片刻。
金發女孩愛麗絲問:“必須要走嗎?”
森鷗外若有所思,随後笑而不語。
江戶川斂容道:“您在轉生時被侵蝕者所傷,久治不愈是因為世界的維度不同,先生必須和在下回圖書館修補室。”他解釋了侵蝕者,圖書館,司書等諸多概念,并告知菊池先生,久米先生等舊友已經轉生至帝國圖書館。至于他們的使命就是在轉生後,共同對抗企圖毀滅文學的侵蝕者。
“芥川老師終究不屬于這裏,世界的法則已經發覺異常,正在排除外來者。失去煉金術石保護的靈魂,會因法則的排斥出現嚴重的耗弱,最後消失。您的靈魂倘若散落在萬千世界的夾縫中,就再也不能轉生了。”
換句話說,先生将不複存在。
太宰悄無聲息地探向風衣裏側的手稍頓,掙紮和猶疑在鳶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逝。
此非生離與死別?果然事難兩全,僅可擇一而盡。
芥川亦明白了。
江戶川亂步嘆道:“您的缺位,在下和代理館長都快被煩死了——每天要應付各種為芥川老師而來的人。他們詢問您何時轉生。您的至交好友也就罷了,甚至文學上的對手都在詢問您的下落。”
藏身于世界的夾縫,阻擋煉金術石窺測探尋的二重身更不會再瞞下去。他一旦出現,就會撕開欲蓋彌彰的假象,撼動整個帝國圖書館。所有人将意識到先生已然落入另一個世界,屆時後果不堪設想……
“那先生還是回去吧。”
驟然落下的話語打破凝滞的氛圍,龍之介突然出現在門外,眼睛紅紅的,卻毅然決然地勸道。
他們顯然有話要說,江戶川亂步,太宰治和中原中也遂走出治療室。森鷗外也因有事,順勢牽着愛麗絲離開。
稍前方走着的江戶川突然道:“這個世界很有意思不是嗎?”
太宰冷眼相看,等待對方不懷好意的言語。
“兩個世界的同名同姓者雖非一個人,但卻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一切原理法則在江戶川的眼中皆無所遁形,他深谙其間最隐晦的奧秘。
“除芥川老師以外,帝國圖書館也有位叫太宰治的少年,是先生的堅定擁趸者。他擁有與筆下文字截然不同的性格,非常有趣活潑。我已經能想象太宰君追逐在芥川老師身後,一聲聲芥川老師,芥川老師地叫。生前的筆記本寫滿了他的名字,第一次自殺服用的是相同的藥物,感情相當真摯熱烈呢,先生一定會喜歡的。”
“抑或說……”江戶川意味深長地總結,“有誰不會為那熾熱的愛意動容呢?想來他必然也能得到先生溫柔的注視吧?……就同您一樣。”
太宰面無表情,後牙緊咬,忍不住再次往風衣內側摸槍。
“喂!冷靜啊青花魚!面前的這家夥可是唯一能救芥川的人。殺了他上哪兒再去找人啊?!”中原中也看不下去了,當即扣住太宰的手腕。如果由着對方現在發瘋,到時候還要他來收拾爛攤子。
“啊……這種事……物理性的兵器對我無效哦。”這位神秘到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魔術師微揚下颚,語氣有點不滿,“如果不是在先生面前,如果不是談及他可能會消失的結局,太宰君當時就會開槍吧。”
少年厭棄地瞥了他一眼。
“真是的,芥川老師對于文壇絕大部分作家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星月,是憧憬的對象。自他死後,文壇遭遇了極大的沖擊,大正文學開始走向沒落。沒有人抓住芥川老師的衣角,更遑論真正擁有他。”江戶川淡聲評價,“太宰君的操心師美譽名不虛傳,擅長蠱惑人心……絕非善類啊。”
“啧。”中原中也不免咋舌,“喂,你不會是喜歡芥川吧?說話這麽肉麻酸唧。”
“啊咧?我當然是愛着芥川老師的,不過并非為世俗意義的愛情,那何等淺薄。至于其他人——”魔術師惡劣地留下懸念,“誰知道呢。”
少年陰森森地露出一笑,果然還是殺掉他比較好。和武裝偵探社的江戶川的異能類似,魔術師擁有一眼看穿本質的能力,實在讨厭。
“心中披着假面的變裝者,在下不必多此一舉加以揭露。”江戶川亂步笑意微冷,“任由芥川老師走向毀滅,看似打的一手好算盤,但歸根究底仍是亂來。”
大抵是由于理虧,太宰只抽回手腕,不欲針鋒相對。他無機質的鳶色眼睛深不見底,波瀾不驚道:“先生的選擇,我不會再阻攔。”
中原中也似懂非懂,聯系前後線索,半晌咂摸出味來。
“死青花魚,不會吧……”
太宰與江戶川可謂不歡而散,且因中原中也後續有事,故而唯少年一人回了醫療室。他一進去,見先生半靠床頭,正凝視窗外。
陽光透過窗臺射進來,烘得被子暖洋洋的。初冬的日光難得這般溫暖和煦,不免教他憶起生前曾坐在巨大的槲樹下,閱讀阿納托爾·法朗士的書,懷疑主義正彌散着玫瑰葉香。一只蝴蝶蹁跹飛舞,他本不欲理會,然而一眨眼的功夫,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幹燥的嘴唇,留下不斷細閃的磷粉。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少年在等他。
半晌,芥川回首溫聲道:“太宰君。”
太宰坐在床邊,問道:“您已經決定好了?”
“是啊,說來實在對不起太宰君,還有龍之介和阿銀。”先生滿含愧疚道,“龍之介哭着跑出去了,不要緊嗎?”
“織田作在外面,屆時會帶他回東京。他因逃離□□,目前不便出現。”
“太宰君會來找我的吧?”
許是因他語氣嘆息,太宰一時沒有回話。少年注視先生的面容,明亮的日光下連發絲都滑着流光。空氣中浮動的少許塵埃熠熠閃爍,彌散着太陽溫暖的味道。
“一切結束後,我會的。”
“太宰君,”他倏然說道,“據佛經說法,地獄也有各種各樣,但大致分為三種:根本地獄、近邊地獄和孤獨地獄。從“南瞻部洲下過五百諭繕那乃有其獄”這句話來看,大概地獄自古就在地下。唯有孤獨地獄會突然出現在山間、曠野、樹下、空中等任何地方。”
“我生前的兩三年前就已經堕入地獄,對一切事情都失去了永恒持續的興趣。最終苦不堪言,那就只好死去。”他言語平靜,仿佛在敘述旁人的故事,“但其實我是不願死的。我因痛苦與不安厭倦生存,又會因愛意與期待對生有所留戀。”
太宰默不作聲地認真聆聽。
“我無法忍受失去文學與摯友的日子,那樣的生活簡直像在幽暗的地獄捱着時光。”先生澄澈的湖藍色眼睛浮現掙紮與痛苦,“我的二重身勸我,‘諸行無常,世事難料,惟有足履平地。勿要沉淪于悲喜的洪流。從今往後,你要重新開始。為了自己,亦是為了在意我的人。’”
“我并非是什麽溫柔善良的人,時常任性。故而,待一切結束後……”
太宰的呼吸随先生為難的停頓亦有一瞬間的停滞,鳶色的眼眸不由睜大。
“——請太宰君務必來找我。”他為這過分的要求羞慚,但依舊說出了口,“就當是随意幹涉我走向宿命的請罪。”
“……”
此刻薄雲四集,日輝布散。耀眼閃爍的光芒落在他們的肩上,溫暖而恬靜。挂鐘照例滴答滴答地響,粉白的窗沿被染成金色。時間仿佛是古老的時針,又仿佛是傾斜的流砂,緩慢悠長,亦稍縱即逝。
太宰注視他的先生,在那雙漂亮的湖藍色眼睛裏,又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身影。
沐浴在沒有半點陰霾的日光下,他站起身,落下一個清淺卻綿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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