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玻璃窗外投進皎潔月光落在地面,被窗柩切割成規則的四邊形。
房門打開,輪子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簌簌”聲,随即,坐在輪椅上的高大身形停在儲物間的門口。
推開房門,清冷月光飛來,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長。
他擡眼望去,視線落在房間角落。
那裏倚着一只巨大的等身人偶,針腳粗糙,表面泛着一層老舊的黃,面容實在算不上可愛,甚至有些俗醜。
而這只巨大人偶懷裏,纖瘦蒼白的少年被綁着雙手,安靜跪坐在地,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壓在這只人偶身上,像是歐洲神話故事中對着月光祈禱的天使。
垂下的睫毛在眼睑投出陰影,根根分明,柔和漂亮的唇線不着力度輕抿着,月光氤氲,在玉珠般的鼻尖形成一個小白光點。
良久,南流景緩緩來到他身邊。
他那安詳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趴在媽媽懷裏,被皮帶綁着手還能睡得如此安穩,是個神人。
南流景從他臉上移開視線,森寒冷笑。
裝傻充愣真是經久不衰的好計謀。
恐怕這個人,現在還醒着,正悄悄感受自己的情緒變化。
那一出豔照變臘腸,不排除是他自導自演,造勢洗人設。
那就看他還能堅持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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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沈伽黎是被腿根的酸痛鬧醒的。
他保持這個跪趴的姿勢一整晚,雙腿大開,這會兒又酸又麻。
他動了動雙腿,換個姿勢打算繼續睡。
“咚咚。”房門響了兩聲,門外傳來李叔擾人的聲音:“沈先生,該起床吃早餐了。”
“我不想吃……”沈伽黎把臉埋進人偶頸間,甕聲甕氣又慵懶散漫。
“不可以哦,早餐是一天的營養來源,既要吃飽,也要吃好,古話說得好,一日之計在……”
沈伽黎煩悶地嘆了口氣:“起了。”
洗漱好下樓後,恰見南流景已經整裝待發,只留一個背影。
來接他的司機進門後正幫他檢查輪椅有無疏漏。
“沈先生,和少爺打個招呼吧,你是他的妻子,這些規矩不能丢。”李叔對沈伽黎道。
沈伽黎秀麗的眉頭漸漸蹙起。
“妻子”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怪。
他站了半天,覺得累了,委身坐在樓梯上,柔弱扶着欄杆,沒扣扣子的袖口大敞,順着手腕滑落簇成一堆。
該說點什麽呢,果然他平等讨厭所有社交,動腦子想詞兒也很累。
“早安晚安,祝你身體健康,恭喜發財。”沈伽黎一口氣道。
好了,晚安也一并提前招呼了,身體事業的祝詞也都有了,可以放過他了咩。
李叔&司機:……
南流景背對着他,微微偏過頭,餘光看過去。
坐在樓梯臺階上的沈伽黎一副病恹恹的模樣,雙手無力扶着樓梯欄杆,襯衫還是昨天那套,半截衣擺從褲腰探出來,松散不成型,包裹住瘦削身體,撐不起身體的輪廓。
整個人都是一抹病态的白,幾乎與白襯衫融為一體。
他斜斜靠着欄杆,露出的半截頸子雪白如瓷,不知是不是被蚊子叮了,漫着一點豔麗的紅。
“沈伽黎。”南流景收回視線,冷冷開口。
沈伽黎沒力氣張嘴,于是用腦電波回應了他:嗯,快發表你的重要講話,講完了我要回去躺個五分鐘。
“兩件事。”南流景的聲音永遠沒有溫度,更像是命令,“衣服洗了,然後,今天會有心理醫生上門做心理咨詢。”
心理醫生是南流景高中時的老同學,也是南流景為數不多不那麽戒備的人,倒是達不到信任的程度,但卻是個好用的工具人。
而心理咨詢只是個幌子,他要從醫生這裏知道沈伽黎內心不為人知的小九九,為退婚計劃添磚加瓦。
而一會兒要做心理咨詢的房間,已經裝好了針.孔攝像頭。
“我不會洗。”沈伽黎道。勉強多說了四個字,一勞永逸。
“李叔會教你。”南流景留下這麽一句,和司機一起出了門。
沈伽黎抱着欄杆,長嘆一聲。
他是保姆麽,什麽都要做,祈求上蒼讓他趕緊病危吧,現在藥也停了治療也中斷,好日子大概快要來臨。
在李叔的催促下,沈伽黎來到餐桌前。
偌大房間裏獨留他一人,顯得空檔寂寥,這間房子大到即使是刀叉與磁盤相撞都會産生回音。
桌上菜品精致,水煮蝦、全麥面包和煎蛋烤腸,烤腸還是李叔花了心思雕成小章魚造型。
沈伽黎抓起一只水煮蝦,扯掉頭,殼也不剝就往嘴裏塞。
他慵懶靠着桌邊,慢慢閉上眼睛開始醞釀睡意,嚼蝦的動作緩而慢。
但他吃的是虎蝦,殼子很硬。
舌頭被蝦殼紮了一下,瞬間清醒,吐出蝦殼繼續閉着眼睛嚼。
吃一只蝦用了十分鐘,也沒胃口再吃別的,打算繼續回他的小黑屋躺平。
結果一轉身,身後站着抱着一堆衣服滿臉堆笑的李叔……
…
“沈先生,少爺的衣物多為定制,有些不能水洗只能幹洗,有些可以手洗但不能機洗,會跑型,我已幫你詳細分類,洗衣服時水的溫度、洗衣液用量我也已經全部标注好。”
沈伽黎:。
“不覺得麻煩麽。”他問出了埋藏心中許久的疑問。
李叔和藹一笑:“少爺從小就這樣,是無論做什麽都謹慎極致。”
沈伽黎內心吐槽。所以這種性格為什麽會娶原文炮灰,作者你還說你文章沒BUG。
“沈先生,今日我出門有重要事情要為少爺處理,你在家洗完衣服後自行解決午餐,一點鐘心理醫生會上門做咨詢。”李叔微微鞠躬,“辛苦了。”
李叔走後,沈伽黎望着手中一堆衣服陷入沉思。
如果他不洗會怎樣。
多半是要被李叔手把手按着洗,然後忍受他在耳邊無休止的唠叨。
達咩。
抱着衣服去了衛生間,喪批對人生對生活都沒有任何計劃,并不會将幾種不同清洗方式的衣服分類,抱着拿到哪件算哪件的想法,他扯過一件襯衫看看李叔貼的标記。
哦,要手洗。
沈伽黎長這麽大從沒洗過衣服,曾經小時候,他也體諒母親辛苦,主動幫忙洗衣服,結果蹲了一會兒,站起來大頭朝下直直倒下。
心髒造血功能本就不好,一直蹲着血液更是無法流通,于是當日就被緊急送往醫院,醫生生死時速才保住他的小命。
從那以後,他想洗衣服,母親就哭着求他不要。
沈伽黎閱讀了衣服上的标簽,水溫10℃,洗衣液1.3克,不能機洗不能擰(以下省略N條注意事項。
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好黑暗……
不得已,按下熱水器燒水,趁此工夫,找個地方眯一會兒。
一小時後。
得,眯過頭了。
看看熱水器上溫度顯示:80
需要接水晾涼。
他打開水龍頭往盆裏送水,滾燙熱水蒸騰熱氣彌漫,盆中襯衫肉眼可見的開始皺縮。
沈伽黎望着盆,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多心了,晾涼熱水再洗衣服,沒有不對。
折騰了大半天,浴室已經水漫金山,洗衣液的泡沫都不知怎麽跑到了天花板上,到處都是,這浴室像打滿了補丁一樣。
小紙條上寫,洗過的衣服不能擰,稍微控水後直接挂到三樓陽臺,否則會留褶子。
沈伽黎拇指與食指相碰,翹着蘭花指捏了捏衣擺算是控過水,拎着和剛從水裏拿出來沒差的衣服上了樓,所到之處盡是亮晶晶的水痕。
洗完啦。
好累,歇會兒。
蜷縮在沙發上,沈伽黎很快進入夢鄉。
直到下午一點鐘的門鈴聲再次将他吵醒。
懶洋洋的去開門,門口站着個西裝革履、金邊眼鏡的高個子男人。
男人一搭眼,看清了屋裏人的長相。
頭發微長,呈現不健康的棕色,但柔軟且富有光澤。
仿佛對他來說睜眼都是件很累的事,半翕着眼,睫毛蔭掩根根分明,淡色的瞳孔與他病态的白恰如其分。
瘦削的身體撐不起松松垮垮的白襯衫,頸間一點绛紅小痣如落在白玉瓷盤上的血點,頹顏靡理,倒是十分好看,隐隐有種惹人心疼的憐愛。
男人在心中感嘆一句,真是個美人,難怪南流景願意與這樣一位名聲狼藉的大麻煩結婚,對方一定是有他人難及的絕對優勢。
“沈先生您好,我是上門做咨詢的心理醫生,我叫宋瀾。”醫生禮貌伸出手。
沈伽黎伸出手與他握手,片刻抽回手。
宋瀾将手放在背後,揉搓着指尖。
即便是很短促的握手,可還是感覺到了他那纖細手指被滑膩皮膚包裹的觸感。
“南總說咨詢房間在二樓,我們現在開始進行咨詢好麽。”宋瀾彬彬有禮問道。
沈伽黎點點頭,轉身上樓。
宋瀾跟着上樓,打量着沈伽黎的背影,孱弱到仿佛一陣風就會吹倒。
關于這個人,宋瀾也早有耳聞,形容他時人們恨不得把所有惡劣詞彙都丢他身上,傲慢乖張無禮,說他欺行霸市也不為過。
可見第一眼,印象意外很好,大概顏值是加分項,且加了大分。
只是他此次前來的目的,是為了套出沈伽黎心中不為人知的陰謀計劃,保護南流景安全。
進了房間,宋瀾擡眼打量了眼牆壁,猜測着南流景那邊應該已經打開了監控錄像。
與此同時,幻海電子集團總部大樓——
“南總,這是三葉商事發來的文件,請您過目。”秘書小姐畢恭畢敬将一沓文件放在桌上,微垂的眼眸不着痕跡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
寬肩窄腰,氣質矜貴斐然,鳳眼高鼻,緊抿的唇線淩厲漂亮。
嗚嗚嗚這個男人真是該死的好看,放到哪個年代都是C位出道的水準,只可惜腰部以下全癱,據說一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
見過他的人不多,自己榮幸成為其中一員,來應聘之前,聽聞他又老又醜還心理變态,還在高薪與顏值中間反複橫跳許久,但老天待我不薄,感謝!
“嚴秘書,你先去忙,嗯對了,關好門,誰來都不見。”南流景手指握着鋼筆,在桌面輕磕筆帽,聲音沉然冷漠。
秘書鞠了一躬,退出辦公室貼心關好門。
南流景打開筆記本電腦,點開監控APP連上了家中書房的攝像頭。
鏡頭中出現兩個男人,一個是宋瀾,另一個坐在書桌前低垂着腦袋一副喪态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鏡頭中的宋瀾清了清嗓子,打開筆記本,壓低身子努力與沈伽黎保持平視,以便消除他內心的緊張不安。
“首先我想先了解一下,您最近感覺心情如何。”宋瀾笑眯眯問道。
“就那樣。”沈伽黎只想速戰速決,能說三個字絕不說四個。
“那樣是怎樣,能否請您詳細說明?”
沈伽黎:……
“早安午安晚安,祝你身體健康恭喜發財兒孫滿堂。”沈伽黎輕伏上身,懶得想詞,那就把能貫穿這醫生一生的話全說了,然後走人。
宋瀾着實沒料到。
他幹笑一聲:“所以心情很微妙,并沒有很開心對麽。”
沈伽黎眨了下眼,用來代替點頭。
“不開心的原因是什麽,我進來時看到地上很多水,是不想做家務還是?”
沈伽黎點頭。
跟這關系不大,但如果他說不是恐怕醫生還要繼續追問沒完。
鏡頭前的南流景冷笑一聲,打開另一部電腦,點開“退婚計劃5.0”文件,在“沈伽黎罪行”一欄後打上“懶”。
“如果不想做家務可以和南總商量,他是個很平易近人的人,只要好好商量他會理解你的,有沒有嘗試過和他開誠布公地坦白自己想法呢。”宋瀾問。
沈伽黎緩緩打出一個?
平易近人?南流景?
果然社交很累,為了賺錢不惜出賣良知說着違心話,這位醫生也一定很辛苦吧。
“不想商量。”沈伽黎道。
“為什麽呢?是有什麽忌憚?”
沈伽黎緩緩吐出一個字:“懶。”
南流景的手指微頓,接着回車鍵删掉剛才那個“懶”字,又打了一個“氣人”。
“哈哈,這樣啊。”宋瀾想哭,他做心理輔導這麽多年,沈伽黎絕對算得上這個(大拇指)。
“那麽咱們聊點有趣的吧。”宋瀾話鋒一轉,正式開啓他此次前來的真正目的。
沈伽黎不動聲色,看也不看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南總每個月給你十萬塊,叫你別管他的事,還天天在外面不回來也不肯離婚,你會怎麽做呢。”宋瀾仔細觀察着沈伽黎的表情變化,循循善誘道。
如果像南流景說的,沈伽黎心懷不軌,那他這段時間想的多半就是這件事,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或許會潛意識受到影響,向他的陰謀靠攏,這樣就能合計出沈伽黎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沈伽黎眉頭漸漸蹙起,表情不太友善。
宋瀾咽了口唾沫緊緊盯着他,生怕錯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我會……”沈伽黎攥緊手,“幫忙望風。”
“而且,十萬塊太多了,我不好意思拿,五萬就行。”
宋瀾:……?
南流景:?
南流景原本已經提前打好的“沈伽黎的陰謀”幾個字,一個一個删掉了。
宋瀾忍不住追問:“雖然是假設,可假設的南總在出軌,還對你不聞不問。”
沈伽黎:“替我謝謝他,什麽時候提上日程,有計劃麽。”
宋瀾嘴巴大張,半晌,不可置信地“哈”了聲。
沈伽黎以為他還在擔憂什麽,難得主動開口:“我不會告發他,你放心。”
宋瀾:………
南流景冷“呵”一聲,眼底揉了一團碎冰。
這個人,精神沒問題麽。
“那好吧,下個問題,是道腦筋急轉彎,測試你的邏輯能力。”宋瀾也覺得沈伽黎這人某種程度上精神有異。
沈伽黎閉上眼。坐了許久,頸子酸疼。
好累,還有多少問題,能不能濃縮成一個。
“如果一個男生說穿了鞋後一米八,那麽他的實際身高是多少。”宋瀾帶着探究問道。
正常人多半會回答“一米七八左右”。
沈伽黎思忖片刻:“八十公分。”
面前的宋瀾和屏幕後的南流景同時震驚地睜大雙眼。
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果然,他不正常。
“為什麽是八十公分呢。”宋瀾忽然對于這個答案無比好奇。
沈伽黎沒說話,緩緩擡手,指向一邊的書架。
宋瀾立馬望去,南流景也随着滾動鼠标放大屏幕。
看到他指向之處後,兩人……了。
書架上放着一本書,《中華民俗史》,而封面上是一個踩着高跷在村裏表演節目的老爺爺。
去掉一米高的高跷後剩下八十公分,真的……很合理。
宋瀾忽然産生了深深的疑惑。不正常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半小時後。
宋瀾提着電腦包,佝偻着腰,仿佛瘦了十斤,形容枯槁。
他勉強微笑,眼底暈着兩抹烏青:“那麽沈先生,這次的心理咨詢結束了,辛苦你了,平時可以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防止發黴……不是,防止缺鈣。”
沈伽黎道了句“慢走不送”,在宋瀾的目送下,他上了樓,回到他的小黑屋,疲憊地趴在南流景同款人偶身上,安詳翕了眼。
辦公室裏。
宋瀾虛弱無力的聲音在電話裏響起:“南總,我為沈先生做了心理咨詢,他很健康,您放心好了。如果沒別的事,我現在去找心理醫生做個心理輔導。”
挂斷電話,南流景閉着眼睛仰起頭,手握鋼筆有一搭沒一搭地點擊桌面。
沈伽黎如果沒有被奪舍,這一切表現只能說明他城府頗深,企圖用這種喪批人設打消自己疑慮。
厲害,沈伽黎你真厲害。
既然都在攻于心計,自己倒要看看是誰技高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