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闵景真正的記憶從七歲那年開始。
他記得小時候闵瀾身體不好,但家裏條件不好,他還要上學,闵瀾只能做些兼職供他上學。
那時,闵瀾經常加班到很晚,回到家便會發一通脾氣,有時還會對闵景拳打腳踢,發洩工作上的不順。生氣對于病人是大忌,闵瀾經常因為情緒不穩定,導致呼吸不順暢,舊病發作。
闵景會冒着雨去小區旁邊的藥店買藥,回來時闵瀾會痛得躬下腰,抱着他瘦小的身體跟他道歉。
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是闵瀾的慣用手法。
闵景只有十歲,他不懂這些。他獨自上學,因為性格孤僻不愛說話,經常有同班同學在放學的路上拿小石子扔他。
豆大的石子砸在身上很疼,闵景不想和他們說話,他沉默地走着。有調皮的小孩兒見他這副模樣,上前抓住他的衣領,将人往後拽。闵景很瘦,準确來說就是皮包骨,他整個人被拖得往後仰,誰知那小孩兒突然放手,他一屁股蹲摔在地上,也不哭,愣了幾秒,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身後傳來小孩子的嘲笑聲,像是織了一層密不透風的蛛網将他困在原地。
那是闵景第一次跟人打架,瘦不拉幾的小瘦子和四五個小孩兒打起來,怎麽也不占上風。最後還是同班同學的家長見到,給老師打了電話,才結束了一場鬧劇。
闵瀾趕過來時,一眼就看見闵景蹲在角落裏,額頭磕破了皮,臉頰青了一塊,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渾身髒兮兮的。
老師大致說了下情況,幾個小孩兒異口同聲說是闵景先動的手,闵景什麽也不說,就站在一旁,眼皮向下耷拉着。他成績在班裏屬于拔尖,老師都會多少偏袒些好學生,最後互相道了個謙,家長把自家小孩兒領回去,不了了之。
從那天後,闵景變得更加沉默。
當晚,回家後,闵瀾憋着一肚氣沒發出來,就聽見闵景低聲說:“媽,對不起。我錯了。”
他嗓音帶着稚嫩,臉上帶着忐忑的表情,身後想要抓住她的衣擺,卻被闵瀾一把拎過來。
她情緒徹底失控,發狂般的捏住他沒什麽肉的肩膀,狠勁咬牙道:“誰讓你打架的?你跟誰學的?!媽媽不是說過讓你在學校裏好好待着,你為什麽就是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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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景單薄的身軀被她晃得站不穩,一個坑踉跄,摔在地上。冬天的地板格外冷,冷氣從肌膚竄進骨頭縫,冰得闵景一個激靈。
闵瀾胸口劇烈起伏,雙眼通紅,不由分說甩給地上的闵景一巴掌。
“你知不知道媽媽有多辛苦?你除了會給我惹禍還會幹什麽?!”
女人尖銳的謾罵聲傳遍狹小的客廳,路過的鄰居聽了直搖頭,後來小區傳遍了,姓闵的那家沒一個好人。
闵瀾未婚先孕,生下來路不明的闵景,母子過着茍延殘喘的生活,任誰都能看出來,闵瀾精神有問題。
已經上升到了家暴的程度,鄰居也不是第一次聽到破舊的木門裏穿出打罵的聲音,誰也不想多管閑事,要怪只怪那家小孩兒生在了這個家。
那天之後,闵景拖着不堪重負的身體回了房間,臉頰火辣辣的疼,嘴唇讓他咬破了皮,滲出細細密密的血珠。
他額頭貼着創口貼,腿上深深淺淺的淤青在燈光下顯得驚心觸目。
他打開抽屜,翻出一瓶用了一半的碘伏。闵景擰開瓶蓋,瓶口散發出絲絲刺鼻的味道。
闵瀾從來不給他零花錢,生活上的用品都是她按着每月支出精打細算,從不會讓闵景和旁人的家小孩一樣有自己的存錢罐。
昏黃的燈在頭頂一閃一閃,闵景忍着痛直接将碘伏倒在傷口上,他嘶了一聲,将碘伏塗抹其他傷口。
窗外梧桐樹茂盛,挺拔的枝幹戳着窗戶,似乎下一秒直接破窗而入。
闵景把用完的瓶子丢進垃圾桶裏,正要躺床上直接睡覺,窗外突然傳來幾聲貓叫。
他動作一頓,突然想起來之前被闵瀾趕出去的幾只貓,他很久沒見過它們了。
闵景猶豫了幾秒,拖着不方便動的腿,艱難地走到窗邊。
他尋着貓叫看過去,卻意外看到一個陌生的身影。透過樹葉的縫隙,他看到那人的背影。
有些長的頭發,穿着髒兮兮的校服,很瘦,他低頭撫摸着小貓,幹瘦的貓在他手下直打滾,舒服地發出極小的喟嘆。
闵景聽到那人愉悅的笑了一聲,他動作一頓,愣是沒有移開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看一個陌生人那麽久,久到他忘了疼痛。
月光樹影,風吹過茂密的樹葉,那人毫無征兆擡起頭,眼神朝他撇過去。
他擡頭的那瞬間,闵景看清了他的模樣。男孩子的額頭被頭發擋住,露出一雙棕色的雙眼。他手搭在小貓身上,還沒收回來。
闵景和他的目光在這一刻撞上,他的頭發被風撩起,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直到樓下的男孩子開口說:“這是你的貓?”
闵景沒說話,靜靜地看着他。
男生說了一句沒再開口,重新低頭撸貓,直到不遠處傳來一聲——
“應沉!回家了!”
男孩子有些不盡興的啧了聲,起身拍拍褲子,對地上蜷着的貓笑着說:“下次再來看你。”
他直徑穿過小區,消失在夜色中。
闵景看着男生離開的方向,看了許久。
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突然出現在他家樓下,他聽到那人自言自語的說下次還會再來,可自從那天起,闵景再也沒見過男生的身影。
那年他十歲,除了上下學就是在家裏寫作業。闵景沒有朋友,眼裏只有學習,可自從那天起,他腦子裏多出一個人的模樣。
三年的初中生活平平淡淡,并沒有什麽樂趣。闵景除了參加一些競賽,回家便會和闵瀾一起做些兼職。他還小,只能當個打下手。
那幾年,闵瀾的情緒和身體狀況也逐漸穩定下來,不會像以前一樣動怒。
中考結束後,闵景順利進入重點高中。這是一所民辦學校,學費很貴,但鑒于闵景是衡陽市的中考狀元,了解到他的家庭狀況不好,主動免去學費,讓他讀書。
高一分班,闵景分到了實驗班,他眼裏好像學習,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愛說話,也不交朋友。後來班裏的同學經常和他搭話,叫他學霸,闵景偶然給他們講題,還是經常一個人。
半個學期過去,期中考試結束,學校好像出了些事情。
闵景不愛聽八卦,他還要準備高二下學期的物理競賽,每天刷題做試卷,沒別的事情做。
班裏的同學看不下去主動找他搭話,他偶爾應兩句,這時又走過來幾個人,闵景的狀态是沉默,被扯到話題時也會說兩句,大多時候還是沉默的聽。
或許是學校出了些麻煩,聽他們好像還不小,鬧得挺大的。
“九班的那個那幫人真是太嚣張了,把外校的刺頭約架直接把人揍進醫院了!”
“唉?好像有個叫應沉的要被停課了吧?”
闵景握着筆的手一頓,扭頭看向講得眉飛色舞的人。
那幾個人聊得正歡,沒有注意到旁邊投來的一道視線。
“就是他啊,黎陽誰還不認識他。停課是不可能了,人家有錢,打架什麽的都算小事,頂多念個檢讨完了。”
那幾個人跟着附和。
闵景眼皮垂着,聞言,手指蜷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個夜晚,男生蹲在他家樓下,眨着眼睛看他。
不過偶然聽到他的名字,他卻記到了現在。
…原來他和他在一個學校。
周一的升旗儀式,以往都是校長一個人演講。今天卻突然多了一個人。
他一出現,周圍立馬響起竊竊私語的讨論聲。幾個大膽的,踮起腳往臺上看。
闵景這幾年猛竄,他站在隊伍最後面擡起眼皮,一眼就望見了站在校長後面的人。
初冬将至,應沉穿着單薄的衛衣,他沒穿校服,黑色夾克勒出修長的身形。男生耷拉着眼皮,頭發淩亂,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他打了個哈欠,眼神沒有焦距的瞥向黑壓壓的臺下。
應沉手插在兜裏,鼻尖凍得發紅,他目光掠過某處停了一下,若無其事地移開眼。
闵景有一瞬間和他的眼神對上。
校長發表完演講,應沉才不緊不慢地走到演講臺前,他沒拿檢讨稿,站在臺下的班主任叫了他一聲,眼神質問他為什麽不帶演講稿?!
應沉撇了一眼,回了個禮貌地微笑,吊兒郎當的背着事先背過的檢讨詞。
中間卡殼了一下,他胡扯了幾句,不知道說什麽,惹得底下笑成一團。
應沉無所謂的勾唇,磕磕巴巴地背完檢讨。兩千字是檢讨愣是讓他縮成了八百字。
下臺後,班主任臉色不好地讓他回班級隊伍應沉從操場裏面繞過去,九班隊伍在最裏面,要路過八個班級。
班級前會派個代表舉班旗,應沉走到一排隊伍後,攏了攏身上的衛衣,早上有些冷,他忘了多穿些了。
他鼻尖發癢,忍不住打了噴嚏。
再擡頭,好幾個人往這邊看。應沉忽然對上一道視線,那人穿着板正的校服,站在隊伍末尾,側頭朝他看過來。
應沉微眯了眯眼,瞥了眼班旗,高一(一)班。
實驗班啊。
他移開目光,從那人身邊經過,擦身而過之際,那人似乎轉頭看他。
應沉沒回頭,往班級隊伍走。
闵景看了眼男生的背影,他好像有些變了。
比七年前,更加鮮明。